我恨我的奶奶。
她带着我的妈妈出了趟门,妈妈就再也没回来过。
村里人人都说,是奶奶害死了妈妈。
所以这些年,奶奶每次想亲近我,我都用尽一切最恶毒的词语去咒骂她。
直到这天,爸爸笑眯眯和我说,可以往她的碗里丢老鼠药来给妈妈报仇。
我大声说好。
可当我把水碗递到奶奶面前,眼前却忽然飘过弹幕:
【天呐,这就是陆奶奶吗,被拐进大山三十多年的陆家真千金……】
【小阿宝,你的妈妈没有死啊!她也是被拐来的,是陆奶奶悄悄放走了她,你看奶奶的右腿,就是那时候被你爷爷打废的……】
【阿宝!不要听你爸爸的话啊,快住手!老鼠药吃下去会死人的!】
什么拐进大山的千金什么死人
我猛地滞住手。
抬起头,奶奶眼里正噙着泪花,似是释然,
小阿宝,给我吧,奶奶喝。
1.
不知怎得,我下意识将水碗脱了手。
陶瓷碗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没有融化完全的老鼠药淌在地上,洇出几抹白。
死老太婆!碗里掉进去脏东西了你没发现吗!喝不死你!
我又一次学着爸爸的样子咒骂奶奶。
只要每次我让奶奶不开心了,爸爸和爷爷就会开心,这样我就可以多吃到一点饭。
奶奶总是笑盈盈的,可这次,她却盯着地上碎开的瓷片,久久没说话。
与此同时,弹幕又飘过:
【呜呜呜,奶奶不希望小阿宝为难,宁愿自己喝下老鼠药去死……】
【要我说,女主能不能懂点事,奶奶又没有对不起她,她妈妈又不是陆奶奶害死的……】
这些弹幕讨厌的很,我冲奶奶哼了声,忙踱步往外跑。
妈妈不是奶奶害死的,这怎么可能
爸爸明明说……
我急促的往外跑,迎面撞上一个结实的肚腩。
是爸爸。
他笑起来,五官拧成一团,搓着手问我:刘阿宝,你奶奶喝了没
我死死抿着嘴,摇了摇头。
爸爸瞬间黑了脸,扬起比我头还大的手掌,重重落在我的脸上。
小畜生,这都做不到,和你那吃里爬外的骚货妈一样没用!
我捂着渐渐肿胀的脸,心脏像是被撕了个口子一样难受。
我的妈妈在我四岁那年就不见了。
可在我印象里,妈妈很温柔,连说话都是温声细语,才不像爸爸说的那样。
难道弹幕说的是真的妈妈不是被奶奶害死的
正当我痛的龇牙咧嘴,脸颊忽然挨上了一个温热的毛巾。
回过头,是奶奶。
她看向我的眼神总像山头菩萨庙里的神仙,和村里其他的老奶奶不一样。
我想和以前一样,用我从爸爸那里学会的难听话骂跑她。
可是她的手和鸡蛋一样热乎,暖的我眼睛也热乎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我问她:
喂,老太婆,我的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奶奶似乎愣了下,有些讶异的看着我。
半晌才道:你妈妈呀,是个顶顶好的姑娘。
她说,我的名字,阿宝,就是她取得。
爸爸原来想给我取名叫刘贱女,但妈妈死死不肯退步。
她还说,妈妈写得一手好字,是几年前来村里支教的学生中最聪慧的那个……
话到喉头,我吸了吸鼻子,猛地打开奶奶的手。
我不听了,你不许再说!
不理会怔愣在原地的她,我抬手抹了把脸,急速跑走。
弹幕又飘过:
【嘿,小阿宝明明是想留着下次再听,这孩子嘴硬的很!】
【就是就是,阿宝明明也很想和家人亲近的说!】
这些弹幕真是烦死了!
2.
今天晚上,因为我没完成爸爸的任务,他罚我不许吃饭。
我坐在山坡上,闻着隔壁飘来的肉味,只敢小口小口的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闻光了。
隔壁是李盼娣的家,整个村里我最羡慕她。
她有个漂亮聪明的妈妈,她的妈妈还能给她扎小辫,给她缝小花袄子。
我喜欢凑到她妈妈身边去,她妈妈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妈妈很像。
不过她怀了孕之后,李盼娣的爸爸就不允许我再进去看她了。
正当我贪婪的闻着肉味,李盼娣家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我能分辨的出,那是李盼娣妈妈的叫声。
我赶紧滑下山坡去看,这么好的妈妈,他们家不要我还想要呢!
李盼娣正站在自家门口,表情呆滞,手在微微颤抖着。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她的妈妈没有生出小弟弟。
她还说,她的爸爸告诉她,她很快就会有新妈妈了。
我没听太明白,脚尖轻轻踮起,往窗缝里瞧了瞧。
刹那间,我浑身如雷击顶,四肢百骇僵立当场。
李盼娣的妈妈倒在床头,身边放着一个哭不出声的婴儿,那淌着的血几乎快蜿蜒到了门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差点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一双粗粝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嘘,阿宝,我们回家。
那一瞬间,弹幕再次飘过:
【唉,要是当年小阿宝妈妈没有走,或许也是这个下场……】
【幸好奶奶把她放跑了,不过话说回来,奶奶当年自己为什么不走呢】
回到家后,我还在止不住的发抖,跟丢了条魂似的。
奶奶把同样丢了魂的李盼娣也带了回来。
好一会之后,我才吸了口气,问李盼娣:
你妈妈是怎么了,为什么流那么多血……
李盼娣双眼空洞,爸爸说,生不出儿子的,白瞎了熬的鸡汤,不如就把她……
剩下的话,奶奶没让她说出口。
而是端起一碗粟米饭,堵到我们嘴边,好孩子们,饿了吧,吃点东西。
我盯着破旧的碗,渐渐攥紧衣角。
爸爸早早不管奶奶了,她一个老太婆只能在村里拣点别人家不要的粟米壳填肚子。
想到这,我别扭的偏开头,把碗推还给她:
这么难吃的东西,谁想吃!你自己拿回去吃!
话说出口,弹幕又来了:
【啧,这个刘阿宝是超雄吗,奶奶又没有错,为什么老是冲她发火,无语jpd.。】
【楼上的我忍你很久了,小阿宝又不知道,她从小也没人教,没和她爸学歪就不错了!】
其实那条弹幕说得对。
我就是很坏很坏的一个孩子,所以妈妈才不带我一起走。
奶奶的手还悬在空中,李盼娣却像忽然回神了,抓起粟米往嘴里塞。
她吃得肩膀一抽一搭,我登时大叫出声:
你不许吃!这是我奶奶给我的!
这天,久违的,我和奶奶多说了几句话。
虽然我还没那么喜欢她,但我可不希望李盼娣抢我奶奶,就像她老是说我抢她妈妈那样。
胃里难得有了些饱腹感,我和李盼娣枕在奶奶膝上,听着她哼的吴侬小调,沉沉睡去。
看在粟米的份上,我就勉强相信奶奶是个好人吧!
第二天,我是被争吵声弄醒的。
是爸爸那大嗓门,还有奶奶小声的反抗。
什么上学,死老太婆你疯了吗我们家哪里来的钱给赔钱货上学!
3.
爸爸经常打奶奶。
爷爷去世以前就是这么打她的,之后被爸爸学了去。
祸害玩意,要不是你放走陈婉莹,我至于到现在还没个儿子吗!
现在还想让刘阿宝上学行啊,我不出钱,你个老太婆让她去上啊!我倒是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爸爸呸了声,拿上酒瓶子又出去赌了。
奶奶脸上多了些淤青,见到我,麻木的眼里带了丝歉意,
小阿宝,把你吵醒了吗
我咬紧了牙,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发颤。
老太婆,你为什么不还手,他是你儿子,你用力打他啊!
奶奶愣了愣,继而是一声长叹。
是了,谁都知道,还手没用。
爸爸长得不算高大,可对付区区两个老人小孩却是绰绰有余。
我胡乱抹了把眼,忽然很讨厌这样矮墩墩的自己。
奶奶撑着树枝站起,覆着薄茧的指尖拂过我眼尾,
阿宝不哭,是奶奶没用,阿宝想不想去上学呀,奶奶送你去好不好
我问她:什么是上学
提起这个,她桃仁般的眼球似乎亮起了点光,
上学啊,就是可以让小阿宝变成妈妈那样好的人。
我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上学这么好,那应该很贵吧,贵的话就不去了。
好东西都很贵,这是爸爸喝醉的时候说的。
奶奶听完,弯下身,从床底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
里面赫然是几张打皱的钱。
弹幕忽地飘过:
【呜呜呜,这是奶奶这么多年来攒下的所有钱,都是摘草药吃草根省下来的,就为了等小阿宝长大……】
【哎,就为了一小孩,值得吗还不如改善自己的生活呢……】
奶奶悉心叠了回去,和我说:
小阿宝,放心去念书吧,奶奶还能动呢,保管把你送出大山。
我头一遭没底气,和她说,我不值得。
可是奶奶却用柜里最好的布给我缝了只小花包袱,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支铅笔。
坚定的告诉我,我值得。
开学的那天,她稳稳驮着我,走了几里山路,来到村里的一个小学。
她说:奶奶就带你走一遍,之后的路,小阿宝要自己走啊。
我趴在她颈侧,闷闷的嗯了声。
进教室前,奶奶将一截红绳系到我的腕上,里面还编了一小节她的头发。
祝我的小阿宝平平安安。
这是她家乡的风俗。
我不知道奶奶的家乡在哪,不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帮她找一找。
那一年的秋天,我学会了写字。
老师让我们写下愿望。
我提着铅笔,在纸上写下:找到妈妈。
临了又补充:带奶奶回家。
4.
小学里的老师说,我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学生。
每当我沾沾自喜,甚至有些得意时,弹幕就会跑出来:
【被拐来的大学生生出来的小孩,当然聪明了。】
【哎,人贩子的小孩,造孽啊……】
我黯然垂下头。
年纪长了些后,我才逐渐明白妈妈和奶奶,本不该属于这个地方。
而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周五下了学,我回了家中。
奶奶在后山摘点金银花,李盼娣也在。
见我回来,奶奶直起快散架的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雪梨。
我小口小口咬着雪梨,手舞足蹈说起这天在学校的乐事。
李盼娣在一旁咬着手指,也道:
奶奶,我也好想上学啊。
我丢掉雪梨壳,忙摇头,
不行不行!我们家上不起学的,你是要辛苦死我奶奶吗!
奶奶慈祥的笑笑,那等阿宝学完回家,来教盼娣好不好呀。
我撅着嘴,勉强点点头。
背着两篓金银花回去时,我们正好在村口撞上了醉醺醺的爸爸。
他见到奶奶,眼睛跟老鼠见了大米一样泛起精光。
死老太婆,你是不是藏了很多私房钱,快给我点!
爸爸嘴角有淤青,一看就是去赌过,还被人打了。
奶奶将我护到身后,直视着爸爸说:我没有钱了。
爸爸怒了,你能给赔钱货上三年学,没钱给你亲儿子你还拎不拎得清了!
他说着,扯过那篓金银花,对奶奶拳打脚踢。
我哭着喊着去拽爸爸,甚至张嘴咬他,试图啖下几块肉来。
赔钱货!就你敢也敢咬你老子
奶奶将我护到身下,用她佝偻的背帮我撑起一块挨不到拳脚的区域。
我死死咬着牙,恨极了这样没用的自己。
这晚,我帮奶奶擦药,掀开衣服一看。
新伤旧伤交替,触目惊心。
弹幕又飘过:
【哭了,奶奶早就不知道为了阿宝遭受多少次毒打了……】
【奶奶小时候哪里吃过这种苦啊,她曾经可是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的明珠啊。】
我别开头,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掉下来。
奶奶只是用她日渐粗粝的手,轻轻摸着我的脑袋,小阿宝,一定要好好读书啊,咱们一起走出去啊。
我憋着哽意,用力点头。
快上初中的那个夏天,我也要有新的妈妈了。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外乡姑娘,村长带回来的。
爸爸要娶她,但缺几万块钱。
于是他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刘阿宝,我记得你好像快十四了啊。
我猛地后退两步。
5.
刘强,阿宝还小啊,你怎么忍心让她嫁给隔壁山坳的老鳏夫啊!
这是奶奶第一次和爸爸大吼大叫。
爸爸贪婪的数着几沓钱,眯眼笑起来,
老太婆,给我起开!你不就是这个年纪嫁给我爸的吗,换作刘阿宝怎么就不行了
陈婉莹逃走了,我用她留下的孩子换个新的老婆有什么问题吗
我瑟缩在角落。
看到爸爸将那几沓钱数给村长,换来一个系着绳的姑娘。
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过来,爸爸以前说,好的东西都很贵是什么意思。
聪明的妈妈贵,那个姑娘也贵。
她哭得眼睛通红,一脸惊惧的看向爸爸。
爸爸还说,明天就该轮到我了。
他边说,边在挑着结实的绳子,准备将我当作牲口似的卖出去。
弹幕此时也滚动起来:
【我靠,气死我了,能不能把这男的砍成臊子,受不了了!】
【楼上的,还是太大块了。】
【阿宝阿宝,带奶奶一起跑吧!】
我吸了吸鼻子,瞄准了案板上的菜刀,暗暗掐了把手心。
一直战战兢兢挨到夜幕降临。
没等我开口,奶奶率先爬起来压住菜刀,推着我往外走。
一脸不舍道:我的好阿宝长大了啊,该去城里上初中了,不能因为你爸爸搭上自己的前途啊……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块四方布,布里放着一点钱,阿宝,往前走,往后不要再回来。
我睁大了眼,奶奶,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奶奶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脸颊,含泪笑道:你跑得快,先过去,奶奶还有点事,马上就跟上。
我拗不过她,只得跟她约定,在镇里的大巴站汇合。
可我等啊等,等到天都快亮了,奶奶还没来。
唯一的一辆早班车马上就开了。
我跪下来哀求司机,让他等等,我的奶奶还没有来。
直到司机快要不耐烦,远处才隐隐跑来一个人影。
居然是那个被爸爸买下的姑娘!
可是奶奶呢
我正惊讶着,她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紧紧追着。
爸爸额头上沾着血,跛着脚在后面骂骂咧咧:几个臭娘们,敢耍老子,给我站住!
那个姑娘终于跑上了车。
师傅,赶紧开啊!
我攥住她,慌忙摇头,不行,我奶奶还没上车!
她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几近咬碎牙道:
难道你想我们两个都被抓回去吗来不及了你知不知道!快点开啊!
我怔愣着,眼看着爸爸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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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姑娘催促道:师傅,赶紧开车!
车门关了,爸爸在外面暴怒的敲着车窗。
一脸狰狞的看着我们。
公交车渐渐驶远,我拼命摇晃着那个姑娘的肩膀,我的奶奶呢!她为什么没有来
她撂了把凌乱的头发,说道:
你奶奶拿着菜刀,砍了你爸一刀,把我放了出来。
可惜你爸当时醒了,刀子落在了他的大腿上,没死成。
我的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话了:那我奶奶怎么样了!
她深深呼了口气,
不知道,她被你爸踢了一脚,我扛着她跑了一段路,实在跑不动了,她让我先走。
你奶奶推我走前还说,让你自己好好上学,死也要活下去,更不许回去找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了她的衣领,讷然垂下手。
弹幕再次飘过:
【呜呜呜哭死,奶奶帮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可惜自己却出不来。】
【是啊,要是她不管那个姑娘,就能跟阿宝一起走了啊……】
约莫几分钟后,我忽然抬头,又哭又笑:
对、对了,我们可以去城里报警,让警察救奶奶,还有警察可以帮忙呀!
那个姑娘却说:
报警没用,我早就报过警了,警车刚挨到村口,就被村民们乱棍打出去了。
大巴车摇摇晃晃,在城里停了下来。
那个姑娘拽了我一把,别愣在这里,赶紧走,免得你爸追过来!
说完,她匆匆踱了几步,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就像我和李盼娣的妈妈。
我不信,我去找了警察,找了我所在中学的老师。
可是他们一听,全都叹息着摆摆手,留下一句:
那个山沟沟村里的事儿,我们也管不了。都是惯犯了,村民家家互相包庇通气。
很快,奶奶给我缝的鞋子被我跑脏了,我有些心疼的蹲下身擦拭。
直到有风拂过我的眼角,我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时我才恍然,哪怕我已经十四岁了,我还是没有用。
我救不出奶奶,救不出那时的妈妈,我得再快些长大……
不久后,初中开了学,老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帮我免了食宿。
爸爸并不清楚我在哪里上学,只要奶奶不说的话。
可不知道是谁传了出去,同学们看到我时,神情总是嫌恶至极。
快看,山沟沟村里考来的学生,据说是人贩子的孩子呢!
离她远点,万一她把我们拐回村呢……
我没法反驳他们的话。
我体内确实流着肮脏的血,我也讨厌我自己。
只是腕间的红绳,总是随风轻轻颤着,温柔的像那晚的吴侬小调。
不知多少阵风后,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似乎长高了些。
那一年,事情迎来了转机。
我以全省最优异的成绩,得以跟着老师去北京参加名校研讨。
在那一天,我看见了妈妈。
7.
原来妈妈是北高最有名的讲师。
她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是那样的自信。
我一时出了神。
她或许已经认不出我了,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
妈妈演讲完,掌声雷动。
老师推着我,让我大大方方的,和其他同学一样,寻点经验或是签名。
可这脚却似有千斤重,我终是没有上前。
直到散了场,我迷迷糊糊的往外走,不慎被人撞倒,资料飞了满天。
我弯腰拾起。
抬头的刹那,猝不及防对上妈妈的眼睛。
刘阿宝
她竟然认出了我。
我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正想鼓起勇气扑上去。
一个小女孩却先我一步抱住她,妈妈!你终于讲完啦!
还有一个英俊的男人,泰然自若的揽住她腰,亲爱的,你讲的可真棒,我定了日料……欸,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到了我。
我霎时滞住脚。
原来,妈妈已经有了新家了。或者说,那就是她本来的家。
我正想转身离开,妈妈却道:
没什么,碰到了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你们等我几分钟好吗,我和她聊聊。
咖啡厅内,我局促的揉搓着衣角。
就在此时,弹幕忽地飘过:
【啊啊啊,要知道当年陈婉莹小姐当年回家后,足足治疗了五年才走出那段阴影……】
【换做是我,要是见到自己和人贩子的女儿,我真的会崩溃好吗】
【是啊,况且陈婉莹当年,本来就和青梅竹马订了婚……】
我吸了吸鼻子。
是啊,妈妈这样好的人,就应该有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儿,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污点。
于是,我鼓起勇气,恭敬道:陈老师,你好。
妈妈眼里有星星流动。
很久很久,她才道:刘阿宝,你长大了。
我极力抑制住声音的哽咽,低着头说出那句: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该存在的……
空气里悬着难挨的平静。
妈妈揉了揉眼角,犹豫问道:你奶奶,她还好吗
我拼命摇着头,眼泪几近决堤而下,我不知道,她让我不要回去……
妈妈似乎是释然的叹了口气,她送我上车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不要回去,不要回头,不要被那里的任何东西绊住脚。
我猛地抬起头,问出了许多年压在心底的疑惑:
奶奶当年,到底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跑
8.
弹幕说过,妈妈是奶奶送上车的。
那一年的奶奶是有机会逃跑的。
提起这个,妈妈忽然落了泪,缓缓看向我。
霎时间,我明白了一切。
果然是因为我啊……
因为她的孙女还留在村里,她不能走……
千千万万个妈妈也还留在村里,她不能走……
我用力直起身,将那溃不成军的心脏暂时拼起,努力吐清楚字眼:
陈老师,你知道陆家人的信息吗
妈妈摇摇头,她说她当年逃出来后,带警察去过那里。
可是差点连警察都出不了那个村子,更别说取证寻亲。
方才高高悬起的心,再次摔得粉碎。
弹幕飘过:
【唉,陆奶奶失踪不是三年,是已经三十多年了,她的家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
【是啊,要是有陆奶奶的什么东西,去寻亲机构录个DNA,几率或许还大一些呢。】
妈妈说,她可以资助我读完接下来的学年。
我摇摇头,婉拒了她。
妈妈好不容易走出了那段阴霾,我与她多联系一次,就相当于再揭开一次她的伤疤。
奶奶说得对,谁也不能回头,刘阿宝更不能绊住陈婉莹的脚。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妈妈转身叫住我。
将我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闷在她颈侧,小声抽泣了一会。
好一会,我说:妈妈,再见。
她也说:再见。
远远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妈妈,那是她和爱人的孩子。
妈妈轻轻拭了拭眼角,冲我摆摆手,夕阳为她的裙摆镀上了永不褪色的鎏金。
然后大踏步,回到属于她的阳光里。
此去经年,再无瓜葛。
许是今天的风实在太大,吹得我眼睛又泛起酸。
提起书包回去的那刻,书包的挂带忽地被手上的红绳节卡住。
我小心的解开,金属扣子还是划破了奶奶给我的红绳。
露出里面一小截白发。
刹那间,我的心脏再次被高高吊起。
这是奶奶的头发,是可以去录DNA的东西!
9.
哪怕希望很小,哪怕奶奶的家里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可哪怕就是这样一点希望,也能让我兴奋的唇干口燥!
我花光了吃晚饭的钱,打了辆快车来到北京的寻亲机构。
你好,我要录DNA!要快!
年龄、姓名、籍贯。
五十八岁,陆宝珠,籍贯羊城……
弹幕疯狂飘动:
【原来陆奶奶叫宝珠啊,遍地招娣盼娣的年代,她的爸爸妈妈叫她宝珠啊……】
【那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宝珠啊,才不是刘强嘴里的什么老太婆……】
我和老师说明了情况,申请了留在北京半月。
万幸的是,基因库里,真的比对上了奶奶家人留下的基因!
我难耐的踱起步,不多时,奶奶的家人寻来了。
那是一个盘着低丸子的女人,和奶奶长得有些像,应该是她的姊妹。
我急切的左顾右盼,可那辆车上下来的,只有那个女人。
寻亲机构的人向她说明了情况。
她缓步朝我走近,告诉我,她叫陆安年,是陆宝珠的姐姐。
之所以只有她一人,是因为奶奶的爸爸妈妈,一个死在了去寻她的路上,一个在五天前郁郁而终。
陆安年和我没什么寒暄话可说,只是朝我抬抬下巴,让我上她的车。
我不经意间瞥到,车子的夹层,还有几瓶抗抑郁的药。
原来,奶奶走失的那些年,她的家人从未放弃过找她,谁也没有真正走出过那场暴雨。
死去的人没有,活着的人更没有。
陆安年还给另一个人打了电话。
我忍不住问:是奶奶其他的家人吗
她沉默良久。
和我说:是宝珠以前的未婚夫。
他等了她三十多年,终生未娶,只为等她。
很快,陆安年车子的后面,洋洋洒洒接上好多辆车。
都是陆家的车,还有奶奶未婚夫的车。
弹幕再次疯狂涌动:
【天哪天哪,要找到了吗,宝珠奶奶终于要见到她日思夜想的家人了吗!】
【老天,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就算找到又怎么样,逝去的年华也不再了,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啊……】
【是啊,被找到的能叫宝珠、叫婉莹,找不到的却只能叫李盼娣妈妈……】
陆安年打着方向盘,几个电话后,利落的打听清楚了刘家村的情况。
整个车队配备了强大的安保力量,黑白两道齐聚,势必要将村子一锅端了。
三天后,所有人抵达了村口。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我心口说不上的发慌。
许是异常兴奋的缘故。
奶奶终于可以见到家人了!
只要她能和家人回去,就算是让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出现也是可以的!
陆安年让我走在最前面,声音冰冷:
带路,找到那些畜牲。
我点点头,刚一踏进村口,村民们毫无意外的将我们团团围住。
他们手里提着棍棒,大声嚷嚷:
又是哪里来的不知好歹的城里人,告诉你们,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赶紧滚蛋!
是啊!这里只有我们刘家村的媳妇,你们一个也带不走!
敢上前,先和我的棍子说话!
陆安年蹙了蹙眉,抬手制住一人垂下来的棍棒。
然后捏住他的手腕。
卡嚓——
骨裂的声音和惨叫声划开这片村庄的上空。
10.
正当刘家村的人准备一拥而上。
后面兀的传来一声枪响。
是奶奶曾经的未婚夫顾凛,分明年岁已近花甲,眉眼间的凌厉却依旧清晰可见。
要是奶奶没有被拐到这,与他一定是对羡煞旁人的眷侣。
瞬间,所有的村民噤若寒蝉。
我扫视了片刻,指向一人,那个是村长,奶奶就是他拐进村子,卖给爷爷的。
陆安年睨着他,对后面的人扬扬手,带走,别让他死的太轻松。
村长大叫起来:放开我!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这个村里,最缺少的,就是王法了。
其他村民在绝对压倒性的火力下,全都不敢再阻止,纷纷让出一条道。
我带着一行人往家里走。
爸爸又喝的醉醺醺的倒在门口,那条跛了的脚恹恹的垂在地上。
刘阿宝,是你啊,你回来了别上学了,害人东西,去、去结婚,给我换钱……
我上前一步,猛地攥起他的衣领,刘强!我奶奶在哪!
他醉意朦胧的睁开眼,打皱的脸笑起来,蹙缩的像个核桃,
你说我妈啊那个死老太婆,在后山呢。
我松开他,跌跌撞撞的奔向后山。
是,是了,奶奶以前最喜欢在后山眺望远方,她说这样可以离家近一些……
奶奶,你等等我,我来了……
奶奶!你在哪!我是阿宝,我回来找你了!奶奶!
我拢起手心大喊,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在山坳里。
爸爸被两个保镖架着过来。
陆安年深吸了口气,左右开弓打了他两巴掌。
我妹妹在哪!说话!
刘强似乎终于回过神,酒全醒了,惊惧的看着浩浩荡荡的来人。
他讷讷抬起手指,指向那片光秃秃的金银花地。
地上有个突起的小土堆。
我咔咔回过头,浑身血液几近凝固。
缓缓抬脚走去,步伐跟踩在针尖似的艰难。
奶奶,你在这里吗阿宝来看奶奶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土堆前,不顾泥里的沙石,指尖挖的鲜血淋漓。
直到一抹红绳出现在视线里,我哆嗦的捧起,眼泪彻底决堤而下。
我的奶奶说好要等我的,她不会、她不会在这下面的……
绝对不会的……
陆安年盯着那断红绳,险些晕倒在地。
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瞧见了她的手腕处,赫然飘荡着一模一样的红绳节。
——祝我的小阿宝平平安安。
奶奶,小阿宝好好长大了,你在哪啊,我的奶奶……
11.
顾凛到底年长些,他闭上眼,落下两行泪后。
走到刘强面前,狠狠一拳打在他的鼻骨处,说,这是这么一回事!敢说谎,你将会死的很惨。
刘强酒彻底醒了,吓得疯狂颤抖,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摔死的,不关我的事情!
这时弹幕忽然闪过:
【阿宝走得那天,刘强把气全撒在了陆奶奶身上,活生生踹断了她的两根肋骨,也不管人还有没有气,就直接一卷草席埋了下去……】
【奶奶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千千万万个陈婉莹和阿宝的自由……】
我闭了闭眼,强撑着起来,拿起地上的锄头。
狠狠捶在他的腹部。
奶奶是你害死的,是你把奶奶活埋了!畜牲,你还我奶奶!
刘强呕出胆汁,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兔崽子,你……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被陆安年卸了。
带回去,不准把人弄死了,更不许完好的活着。
其他人走后,山坡只剩下了我和陆安年。
陆安年弯下腰,一捧一捧的推开土。
宝珠,姐姐来带你回家了,对不起,是姐姐当年没有牢牢抓紧你……
姐姐来晚了啊……
奶奶被挖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枕在陆安年膝上。
陆安年用指尖轻轻梳理着,嘴里哼起了熟悉的吴侬小调,音调却抖得不像话:
我的小阿宝,乖乖睡,乖乖睡……
我们在等你回家,记住啊,记住啊,阿宝要回家……
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
……
我不忍的别开头,哭得泣不成声。
那天没有下雨,眼泪凝成的潮湿却深入了每个人的骨髓,直至死亡那刻。
后来,奶奶变成了一方小小的盒子,回到了她的故乡,和她的爸爸妈妈葬在一起。
墓上刻着,陆家之女陆宝珠。
是啊,她本该是宝珠的,不该是我的奶奶。
刘家村在那天被捣毁了,村里的李盼娣妈妈们重新回到了阳光下。
刘强据说失去了手脚,舌头眼珠也没了,只剩下半截人在山沟里蠕动着。
而我和陆家的人,除了每年的清明,其余时间也再没有见过。
上了大学后,我在一家餐馆碰到了正在打工的李盼娣。
她说,她早就改名了,现在叫李四迪。
我听罢,笑了笑,好名字。
和她告过别后,我沿着江边,缓缓走着。
抬起头,树影斑驳,朝阳正盛。
红绳轻轻坠着。
我轻轻吸了口气,将它剥下来,掷到江河里。
而后如奶奶所说,不再回头,走到自己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