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烧到一半,蜡泪堆叠如血痂。
姜府东苑,满堂百年好合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我和他——一个刚被家族塞来的赘婿,一个被迫成婚的贵女。
温砚之坐在三步之外,喜服如新,笑容温润,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可我知道,玉像底下,藏着刀。
上月库房失窃的南海珠,至今未破。而眼前这个男人,恰在案发三日后,被父亲慧眼选中,成了我的夫,姜家的赘婿。
夫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如玉磬轻击,夜深了,早些歇息。
我没动,金簪在袖中轻响——那是我十六岁生辰,父亲亲手所赠,簪尖淬过毒,见血封喉。
他却像没看见我的戒备,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本蓝皮册子,放在案几上,推至我面前。
新婚礼薄,他笑容不改,收好。
我冷笑:姜家不兴写礼单——尤其是赘婿。
不是礼单。他指尖拂过册脊,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脊背,是…我的死亡笔记。
烛火啪地爆响,我猛地攥紧金簪:温砚之,你玩什么把戏
他抬眼,笑意终于漫上眼尾——不再是卑微赘婿,而是深渊凝视猎物的从容。
夫人怕了他轻声,怕我这本册子里,写着…你亲手杀我的事
我金簪抵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划破皮肉,血珠滚落,染红他喜服领口。
第一世,永和十七年,风雪垭口。他任由血流,声音却更轻柔,你签的《充军令》,送我冻毙荒野,尸体喂了野狗。
我指尖发颤——那年我十七岁,为保堂兄姜承业,亲手签了那份令。
第二世,永和二十三年,红烛帐内。他继续,唇角勾起一抹血色的笑,你落的金簪,穿我喉咙,血溅喜被——那晚,你烧了所有红烛。
我呼吸骤停——那夜我二十三岁,为保父亲,亲手把簪子送进他心口。
第三世…他忽然倾身,气息拂过我耳畔,夫人想怎么杀我毒酒匕首还是…再用这支簪
我金簪更深一寸:你到底是谁!
巧了,姜明漪。他直呼我全名,眼中笑意如冰,我是那个,被你杀过两次,还敢娶你的人。
他忽然抓住我持簪的手,力道大得不容挣脱,却将簪尖引向自己心口——那里,衣襟下隐约透出个漪字,像用血绣的。
看,他低笑,我连墓志铭都绣好了——‘温砚之,死于姜明漪之手,三世不悔’。
我猛地抽回手,册子啪地落地,摊开在烛光下。
第一页,墨迹如血:
第一世·永和十七年·风雪垭口
死因:冻毙
凶手:姜明漪(亲签《充军令》)
遗言:小姐…保重。
附注:尸体被野狗分食,右手无名指戴铜戒——夫人所赐。
第一世
他死得像个笑话——一个把忠勇刻进骨头的人,被自己信仰的规则活活冻死在风雪里。
那时,他是姜府最年轻的账房先生,温砚之,二十岁,眼睛亮得像盛了整个江南的春水,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后来,那梨涡再没出现过。
上月库房失窃,一对南海珠不翼而飞,价值万金,足以买下半座城。
满府管事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唯有他,抱着账册冲进我闺房,衣袖沾着墨渍,发梢还滴着冷雨,却笑得像打赢了胜仗。
小姐!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把账册啪地摊在我绣着并蒂莲的案几上,我查出来了!是赵氏皇商勾结三老爷,用假账调包!您看——
他指尖点着几处朱砂标记,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这里‘损耗’虚报三成,是掩人耳目;这里‘运费’多出一倍,是买通漕运;珠子,是从第三艘粮船的夹层运走的!船老大叫王疤瘌,左耳缺一角——我亲眼见他收的银票!
烛光映着他兴奋的侧脸,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
我盯着账册,没说话。
三叔姜承业,是我父亲的亲弟弟,姜家一半商路在他手里,动他,等于自断筋脉。
赵氏皇商,是钦天监的白手套,背后站着当朝国舅,动他们,等于把脖子伸进铡刀。
温砚之,我放下青瓷茶盏,茶水晃出一圈涟漪,账房的本分,是记账,不是查案。
他笑容僵在脸上,梨涡瞬间消失,却仍固执地挺直脊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小姐,若无人查案,姜家迟早被蛀空!赵氏这次能偷珠子,下次就能偷…命!
出去。我合上账册,推回他面前,声音冷得像淬过冰,今日之事,当没发生过。再让我听见你提‘查案’二字——
我指尖划过案角的金簪,就用这个,缝上你的嘴。
他站在原地,眼中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像被乌云吞没的月亮。
良久,他躬身,抱起账册,转身时,后颈的衣领被雨水浸透,贴在嶙峋的脊骨上——那时我才知道,他瘦得让人心慌。
三日后,暴雨倾盆,父亲召我入书房。
书房内,檀香压不住血腥气。
案上摆着同一本账册,旁边还有一封密信——钦天监的印鉴,猩红刺眼,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明漪,父亲声音低沉,手指敲着案角,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心上,赵氏参你三叔‘通敌’,证据…就是这本账册。
我猛地抬头:不可能!账册在温砚之手里!他亲口说——
现在在钦天监手里。父亲冷笑,把密信推到我面前,那小子,昨夜想潜入赵氏别院‘取证’,被当场拿下——人赃并获。赵氏说,是他偷了账册,想栽赃姜家。
我攥紧袖中帕子,指甲掐进掌心——温砚之…竟真去冒险了那个连我喝茶口味都记得的傻子!
三叔不能倒。父亲把朱笔推到我面前,笔尖蘸饱浓墨,像一把待发的刀,签了《充军令》,送那小子去北境——死在半路,账册的事,就烂在雪里。赵氏得了台阶,自然放三叔一马。
朱笔沉重如铁,压得我手腕发颤。
我盯着笔尖,眼前闪过温砚之递账册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着信任,盛着热血,盛着…对我的期待。
…女儿领命。
签令那日,雨下得更大,像天在哭。
温砚之跪在书房外的青石板上,浑身湿透,单薄的账房青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锋利的轮廓。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滴落,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我推门而出,朱笔未干的《充军令》按进他掌心,墨迹被雨水一冲,晕开一片暗红,像血。
温砚之,我声音比雨还冷,每个字都像冰锥,姜家容不得聪明人——尤其是…想动我堂兄的人。
他低头看令,雨水顺着睫毛滴在充军二字上,墨迹模糊,像哭花了的脸。
那珠子,他忽然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得刺耳,真是我偷的
我没答,转身回屋,关门声隔绝了他最后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在雨里跪了三个时辰,直到衙役来拖他走。
走前,他摸了摸无名指上的铜戒——那是我十五岁随手赏他的,值不了几个钱,他却当宝贝似的戴着。
北境的风雪,比姜府的雨狠一万倍。
充军路上,他脚镣磨穿脚踝,血在雪地拖出断续红线,像一条蜿蜒的毒蛇。
押解官克扣口粮,鞭子抽在他背上,皮开肉绽,他一声不吭,只把《充军令》捂在胸口——仿佛那薄薄一张纸,能暖他将死的身。
行至风雪垭口,运粮官嫌他拖慢进度,一脚踹他跪在冰河上。
冰面如镜,映出他惨白的脸,和身后连绵的、望不到头的雪山。
磨蹭什么等狼来叼你运粮官啐了一口,马鞭抽在他背上。
他跪在冰面上,嘴唇冻得发紫,却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张被雪水泡烂的《充军令》,对着垭口方向——那是姜府的方向,轻轻说了句:
…小姐保重。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
当夜,暴风雪吞没垭口。
他蜷在冰窟窿里,体温降至冰点,幻觉中看见我撑伞走来,伞下还带着姜府后院的梅香,我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月白襦裙,对他笑。
——实际,我正在暖阁,亲手给三叔姜承业包扎被账册划伤的手。
侄女,三叔拍我肩,热茶的雾气熏红了他的眼,多亏你果断,不然咱家全完了。
我低头应是,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
七日后,管家送来一个木匣,匣上沾着北境的雪泥。
匣中是一张照片——野狗叼着他右手,无名指上还套着我赏的铜戒,戒圈被狗牙咬得变形,却仍固执地套在指骨上。
照片背面,他用最后的血,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
…保重。
我盯着照片,铜戒在野狗齿间泛着冷光——那戒指内圈,刻着一个小小的漪字,是我无聊时拿簪子刻的,他竟一直戴着。
小姐,管家声音发颤,仵作说…他死前,把《充军令》塞进嘴里,嚼烂了咽下去——怕被野狗叼走,污了您的名。
我猛地将照片扣在案上,茶盏打翻,茶水洇湿保重二字,像血泪。
烧了。我声音发颤,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连灰…都别留。
那晚,我烧了所有他经手的账册,火盆里的纸灰飞了半宿。
却在火盆底,发现一张没烧尽的纸角——边缘焦黑,中央是他清秀的字迹:
若小姐有一日愿听真话…我在北境垭口,老槐树下埋了赵氏通敌的铁证——半块虎符,够扳倒他们。
别为我难过,选这条路时,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只求一事:若有一日您想起我…烧本《账房入门》给我。书里夹着您最爱喝的梅子茶配方——我改良过,加了甘草,不酸牙。
——温砚之
绝笔
我攥着纸角,一夜未眠。
窗外雨声淅沥,像他跪在青石板上时,雨水滴落的声音。
——原来他去赵氏别院,不是偷证据,是藏证据。
原来他签《充军令》时,早知自己会死。
原来他最后那句小姐保重…是怕我内疚。
三年后,赵氏倒台,三叔入狱。
我在他旧宅密室,找到一具冻僵的尸体——北境逃兵,怀里揣着半块虎符,和一封未寄出的信。
信纸泛黄,字迹却清晰如新:
小姐:
岔路口左转三里,老槐树下埋着赵氏账册——够扳倒他们。
别为我难过,选这条路时,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只求一事:若有一日您想起我…烧本《账房入门》给我。
书里夹着您最爱喝的梅子茶配方——我改良过,加了甘草,不酸牙。
——温砚之
绝笔
我烧了账册,却没烧《账房入门》。
那本书,至今锁在我妆匣最底层——书页间,夹着一张他画的姜府账房布局图,边角还标注:
小姐申时易困,喜靠东窗小憩,此时查账最易成功。
梅子茶要七分烫,加三颗冰糖——小姐怕苦。
…若有一日我回来,亲手给您煮。
——他连我什么时候打瞌睡、怕不怕苦,都记得。
我踉跄后退,撞在梳妆台上,妆匣翻倒,一缕青丝散落——那是我昨夜不小心剪下的,本想烧掉。
他弯腰拾起青丝,缠在左手小指上,一圈,又一圈。
夫人,他轻声,第一世,你送我铜戒;第二世,你赠我金簪;这一世…
他抬眼,眸中血色翻涌,
换我送你…整个天下。
屋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姐!丫鬟惊慌拍门,三老爷带人围了银库,说…说要清查‘内贼’!
我猛地转头看温砚之——银库钥匙,昨夜被他顺走了!
他却慢悠悠拾起地上册子,翻到第二页,递到我眼前。
第二世·永和二十三年·红烛帐内
死因:金簪穿喉
凶手:姜明漪(亲手落簪)
遗言:…别怨我。
附注:血衣楼寒鸦组灭口令,由姜三叔经手——今夜,他们来了。
我盯着那行字,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三叔勾结血衣楼,是我第二世亲手查出的秘密!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声音发颤。
第二世
他死在我大婚的红烛下——不是死于阴谋,不是死于背叛,而是死于…我的清醒。
那时,我是姜家嫡女姜明漪,十七岁,刚被许配给一个叫温砚之的账房先生——又是他。
第一世,我送他充军,他死在风雪里。
这一世,父亲说:明漪,你命硬克夫,唯有‘死过一次’的男人,才压得住你的煞气。
——所以,他们选了他,一个已死之人。
成婚前,他来找我。
那日落雨,他站在回廊尽头,青衫被雨打湿,贴在嶙峋的肩胛骨上。
他瘦了很多,左颊的梨涡浅得几乎看不见,眼底却烧着一团火——和第一世那个递账册的少年,判若两人。
小姐,他声音很轻,像怕惊飞檐角的雨燕,若有一日…我做了让您为难的事,您能…亲手送我一程吗
我冷笑:温砚之,你又想查什么案
不查案。他摇头,雨水顺着他睫毛滴落,只想求个…痛快的死法。
我没应声,转身回屋。
——那时我不懂,他不是在求死,是在求我…别让他死得太难看。
婚后三月,他把我养废了。
晨起,他替我梳头,指尖绕过发丝,轻得像怕惊醒蝴蝶:今日戴那支海棠簪吧,衬您气色。
午膳,他布菜,夹走我碗里的姜丝:您怕辣,我让厨房重做了。
夜读,他研墨,袖口沾了墨渍,却笑得梨涡浅浅:小姐看账本时,最好喝梅子茶——我加了甘草,不酸牙。
姜府上下哗然——一个赘婿,竟敢替主母做主
父亲震怒,召我入书房:明漪!你是姜家嫡女,不是他的丫鬟!
我低头应是,转身却看见温砚之站在廊下,手里捧着新熬的梅子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伤。
夫人,他递上茶盏,声音温柔,…趁热喝。
——他不是在养废我。
他是在教我…怎么像个人一样活着。
大婚百日,父亲递给我一把匕首。
明漪,他声音冷如铁,血衣楼要你三叔的命,除非…你亲手杀了温砚之——他是‘知情者’,他死,血衣楼停手。
我攥紧匕首,指甲掐进掌心:…父亲,他是我夫君。
夫君父亲冷笑,一个赘婿,一条狗!明漪,别让我失望——你娘死前,最恨你心软。
我攥着匕首回房,温砚之正在院中扫落叶,见我回来,笑着递上手炉:夫人手凉,暖暖。
我盯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忽然问:温砚之,若有一日…我杀你,你会恨我吗
他愣住,随即轻笑,梨涡浅浅:不会。我会…谢谢您。
谢我我声音发颤。
谢您…亲手送我走。他低头,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作响,比被野狗分食…体面多了。
——他竟知道。
知道第一世我是怎么送他走的。
大婚当夜,没有刺客,没有血衣楼,只有我和他。
红烛高烧,喜字映窗。
我端坐床沿,凤冠霞帔,指尖摩挲着金簪——不是防贼,是防他。
他推门而入,没敬酒,没掀盖头,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
夫人,他抬头,眼中没有第一世的热切,也没有这一世的算计,只有一片死寂的温柔,我有一事相求。
我金簪抵住他咽喉:说。
求您…亲手杀我。他声音平静,像在讨论明日天气,用这支簪,刺这里——
他抓起我的手,引向自己左颈,那里有一道淡疤——是第一世充军时,冻裂的伤口。
这里不致命,但疼。他轻笑,让我…多疼一会儿,多看看您。
我猛地抽回手:温砚之,你疯了!
没疯。他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不是血衣楼账册,而是一本《姜氏族谱》。
他翻到我的名字,用朱笔狠狠划掉,再在旁边,工工整整写上:
温明漪
从今日起,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您不是姜家的刀,是我的妻。
我浑身发抖——他竟敢…篡改族谱!
你知不知道,我声音发颤,私改族谱,罪当凌迟!
知道。他合上族谱,塞进我手心,所以…求您杀我。我死,罪止我身;您活,仍是姜家贵女。
烛火啪地爆响,我金簪抵住他咽喉,泪在眼眶打转:…为什么
因为,他抬手,抹去我眼角泪痣——那是药人坊血脉的标记,第一世他死前才发现,您值得…干干净净地活着。
——原来他知道。
知道我是药人之女,知道姜家容不下我,知道…这场婚姻,是父亲给我的体面死刑。
温砚之…我声音发抖,你是不是…想替我死
他笑了,梨涡浅浅,像第一世在雨里跪着时那样:不,是想替‘温明漪’…活一次。
我落簪了。
簪尖刺入他左颈,避开心脉,却深可见骨。
血喷在喜被上,像泼开的朱砂,溅在我嫁衣上,像一朵朵残梅。
他没躲,反而抬手,覆上我握簪的手,力道温柔却不容挣脱:…别抖,夫人。
血顺着簪身流到我指缝,温热,黏腻,像他第一世在雨里递账册时,掌心的温度。
…温郎,别怨我。我泪如雨下,手下却更狠——让他多疼一会儿,多记住我。
他竟笑了,唇角血沫溢出,梨涡却更深:…下辈子…还娶你。
他最后的力气,用来吻我额头,唇冷如冰:…别哭…温明漪…该笑。
从落簪到断气,他撑了整整一刻钟。
血浸透三层喜被,他却仍抓着我的手,一遍遍重复:…温明漪…笑…
我哭得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呼吸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
最后一刻,他忽然用力,把我拉近,在我耳边,用气音说:
…乌篷船…底…银票…路引…去江南…
然后,他手一松,垂落在地。
——死了。
那晚,我烧了族谱,却留了他写的那页。
火盆里的纸灰飞了半宿,我攥着那页温明漪,一夜未眠。
——他用命,给我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换了…活路。
三日后,父亲对外宣称:赘婿温砚之,暴病身亡。
我亲手替他换上寿衣,把金簪插回他心口——那里,衣襟下隐约透出个漪字,像用血绣的。
温砚之,我轻声,下辈子…别遇见我。
七年后,姜家覆灭,我流落江湖。
在一间破庙,我遇见一个瞎眼的老乞丐,怀里揣着半块铜镜——镜面裂成两半,却仍映出我眼角的泪痣。
小姐,老乞丐咧嘴,缺了门牙,温公子…托我交给您。
铜镜背面,是他刻的字:
明漪:
族谱烧了,名字还在。
别回姜家,去江南——我在乌篷船底,藏了银票和路引。
下辈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温砚之
绝笔
我攥着铜镜,泪砸在先找到你上。
——原来他早知姜家会倒,早为我铺好了后路。
原来他让我杀他,不是为求死,是为给我…重生的机会。
我去了江南,用他藏的银票,开了间绣坊,专绣并蒂莲——那是他第一世,在账册边角,偷偷画给我的。
第三世
·
大婚夜
温砚之递来的死亡笔记摊在膝上,墨迹如血。
屋外,三叔带人围了银库,喊杀声渐近。
屋内,我攥着笔记,指尖冰凉,妆匣底层那本《账房入门》和半块铜镜,像两块烧红的炭,烫着我的心。
温砚之…我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第一世…你恨我吗
他轻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张姜府账房布局图,边角梅子茶标注清晰如昨。
恨他指尖抚过加甘草字样,笑意温柔得像春水,我恨的是…没在你打瞌睡时,偷偷亲你一下。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没有恨,只有一片烧了三世,都没烧尽的…温柔。
姜明漪,他忽然捉住我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血绣的漪字滚烫,像一颗跳动的心,
第一世,你送我铜戒;第二世,你赠我金簪;这一世…
他合上册子,轻轻塞进我手心,指尖划过我掌纹,像在描摹命运。
因为,他贴近我耳边,一字一顿,
我死过两次——每一次,都死在你手里。
这一次…
他吻了吻我颤抖的指尖,
换我,亲手把你…从地狱里捞出来。
我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像心防崩裂的声音。我攥住他衣襟,声音抖得不成调:你就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他轻笑,忽然咬破自己指尖——那指腹上,还留着第一世冻裂的疤,第二世被我掐出的月牙印——在心口血绣漪字的位置,画了道血符。
血符成型的瞬间,竟泛起微光,像活物般渗入我皮肤,与漪字融为一体。
怕。他声音低沉,像誓言刻进骨髓,所以——
他吻住我颤抖的唇,舌尖撬开齿关,渡来一口温热的血——那血里,混着他唇上残留的梅子香,是第一世他为我改良的配方,第二世他死前还惦记的滋味,第三世…他亲手种在我命里的蛊。
我浑身一颤,竟没推开他。那血滑入喉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锁了三世的牢笼。
姜明漪,他贴着我唇,一字一顿,气息灼热,第一世,你送我铜戒;第二世,你赠我金簪;这一世…
他扣住我后脑,加深这个吻,像要吞噬我的灵魂,又像在哺育新生,
换我送你…一个不用杀人的天下。一个…你敢哭、敢笑、敢活着的天下。
那一刻,我撕了姜姓。
从怀中掏出那页泛黄的温明漪——那是他第二世用命换给我的名字,边角还沾着我的泪渍——蘸着他的血,在背面添了一笔,力透纸背:
夫:温砚之
·
三世专属
从今日起,我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我不姓姜,不叫明漪——我是温砚之的妻,温氏明漪。他的债,我背;他的仇,我报;他的命…
我抚上他心口,血符与漪字交相辉映,光芒流转,
…归我管三辈子。
他怔住,眼中血色翻涌,竟泛起水光,像冰河初融。
…夫人,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你这是…要我命。
不。我踮脚,吻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那泪,是第一世风雪里我没看见的,第二世红烛下我没接住的,是要你…活着。活到我绣完一百个‘砚’字,活到我毒翻所有想动你的人,活到…我亲口告诉你,三世轮回,我最不后悔的,就是杀你。
哎哟喂!肉麻死老子了!
老瘸子突然从房梁倒吊下来,手里拎着个破包袱,缺牙咧得欢:新婚贺礼!小砚子,接着!
包袱砸在桌上,散开——
第一世我赏他的铜戒,内圈漪字清晰如昨;
第二世染血的金簪,簪尖还泛着幽蓝的光;
还有一小包…梅子茶,标签上是他清秀的字迹:加甘草,不酸牙——温砚之藏。
拿着!老瘸子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一个当枕头,一个当凶器,一个…当定情信物!绝配!
院外,忽传来山呼海啸:
恭迎王爷!恭迎…毒后娘娘!
玄甲军列阵跪地,火把连成星河,照亮半边天幕。为首将领高举虎符:北境三十万铁骑,听候王爷、娘娘差遣!
温砚之大笑,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踹开房门——
月光如霜,洒满庭院。
我环住他脖颈,望着那片跪伏的星河,轻笑:…顺道,把我的绣坊,开到皇宫里——专绣‘并蒂莲’,绣满九千九百九十九幅。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吻我额头,声音响彻云霄:遵命,夫人——毒后娘娘!从今日起,这天下,你绣花,我杀人;你喝茶,我放血;你皱眉…我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