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追思——一生的潮湿 > 第一章

1《父亲的厨艺——家的温度与记忆》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上过学,没多少文化,但父亲却是个能人,仿佛泥土里生出的多面手,砌墙、酿酒、木匠活、石匠活样样精通。他像一棵扎根深土的古榕,靠着这些手艺,硬是撑起了全家人的生计,还供养了五个儿女读书上学。那些年里,他的手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如树根,却将生活的重担稳稳扛在肩头,将儿女的未来一点点垒砌成希望。
但最让我难忘的,却是父亲的厨艺。他虽从未受过专业的厨师培训,但做菜的手艺却像是天生的一般,无论做什么菜都是色香味俱全,仿佛指尖流淌着与生俱来的魔法。油盐酱醋在他手中化作无声的乐章,锅铲翻动间,烟火气里便升腾出人间至味。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抽烟,但非常喜欢喝酒,可从来都不会喝醉。每年玉米收获的季节,父亲总要呆在家里一段时间,亲手用玉米酿制几坛好酒储存着。酒坛封泥时,他总像封存珍宝般郑重,多数拿来自己喝,有时也卖一些给村里人补贴家用。那些酒香,混着玉米的甜糯,浸透了整个秋日的庭院,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醇厚的底色。
父亲在家的时候,每个晚上都要亲自做一个炒菜,倒一杯酒,坐在火塘边。火光映着他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他一边吃菜一边喝酒,还一边和母亲唠几句家常,那满足的神情,仿佛这便是世间最安稳的归宿。酒盅里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倒映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也映着他知足的心。
更多的时候,父亲在外面为着全家人的生活忙碌,下厨的时间并不多,但父亲的厨艺在村里却是小有名气的。我上学的时候,村长也时常亲自来到家里,恭敬地请父亲去村里做菜接待上级来人。村长总说:老张做菜,火候拿捏得精准,味道不咸不淡,鲜美得像是山泉里刚捞起的鱼。父亲听了,只是憨厚一笑,可那笑容里分明藏着几分自豪,如秋日里晒饱了阳光的稻谷。
而村里只要哪家办喜事时,就更是父亲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要提前几天翻出家里不经常穿的一套质地较好的衣服。那衣服被他唤作吃茶衣裤,布料虽不奢华,却是他最体面的行头。他让母亲或是我给他重新洗晒一遍,布料在阳光下抖开时,总飘着皂角淡淡的清香。
帮厨那天,父亲吃过早饭,洗好头、刮完胡子,换上那套早已洗干净准备好的吃茶衣裤,系上围裙、戴上袖套,再仔细检查一下菜刀是否锋利,然后郑重地拿上它,便往办事的人家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的脸上总有一种荣誉感,仿佛出征的将士。毕竟在村里办喜事能被请去帮忙做菜的人并不多,虽没有报酬,但父亲却乐在其中,那神情,比喝了自己酿的酒还舒坦。
而我们全家也会跟着前往办喜事的乡亲家里做客,美美的吃上几顿父亲做的可口的饭菜。到了办喜事的乡亲家里,我总会悄悄跑去厨房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偷看父亲专注忙碌的样子。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各色菜品堆叠如小山,帮忙的人穿梭如织,切菜声、说话声、洗涮声混杂在一起,合成了一曲热闹的厨房交响乐。
而在这喧嚣的中心,在大铁锅边掌勺的一定是父亲。只见他系着围裙站在锅旁,时而往锅里撒一撮花椒,时而又用长勺在翻滚的油汤里轻轻搅动,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娴熟。不大功夫,一锅热气腾腾的菜便做好了,香气如无形的丝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牵了过去。父亲的动作是那样的麻利,神情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用心,仿佛他做的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件要传世的工艺品。每一铲的翻动,每一勺的调味,都倾注着他对这烟火人间的深情。
开席以后,在锅灶前忙碌好的父亲也会解下围裙,和几个帮厨的每人提着一只大桶,里面盛满了各类菜肴,再拿上一个大勺子,在流水席间巡回加菜。每桌上的客人只管吃个饱吃个够,笑语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而这时,我也和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坐在乡亲家饭桌上,吃着父亲做的菜。炒肉片鲜嫩可口,入口即化;炸酥肉又香又脆,咬下去咔哧作响;豆腐煮肥肠香辣软烂,汤汁裹着每一丝纹理……我狼吞虎咽的吃着平日里不经常吃的菜,听着同桌的人此起彼伏的称赞声:老李这手艺,绝了!这味儿,比镇上酒楼的还地道!我的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那自豪感如蜜糖般在舌尖化开,甜滋滋的。
我自六岁起便会煮饭了,这都得缘于父亲从小的调教。读书放假时,每逢街天,父亲都要去赶集,买上几斤肉,拿回家里便吩咐我如何洗、如何切、如何做。他站在灶台边,手把手教我控制火候,告诉我火急则焦,火缓则淡的道理。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我也自小就喜欢做菜,喜欢进厨房。那方寸之地,仿佛藏着父亲留给我的宝藏。如今长大了,自己做一桌荤素搭配的家常菜自不在话下,但我做的菜远不如父亲的那样鲜美,那样得人称赞。我想,那其中的奥妙,或许是他一辈子与土地、与生活较劲时淬炼出的火眼金睛,是他用粗糙的手掌在岁月里摩挲出的独到心法,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吧。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我安家在这个城市里,为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辗转奔波着,买菜做饭成了日常。在厨房忙碌时,锅铲碰撞的声音总会勾起回忆——父亲站在灶台前,火光映红他布满皱纹的脸;他酿酒时专注封坛的侧影;他穿上吃茶衣裤时那郑重其事的笑容……那些画面如老电影般在眼前回放。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切菜、调味,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那烟火气里缺了他酿的酒香,是那锅铲声中少了他的叮咛,是那菜肴里,再尝不出他那份将苦涩生活熬成甘甜的匠心。
父亲走了,但他留下的,不仅是记忆里那桌永远热气腾腾的饭菜,更是一种在平凡中创造不凡的韧劲,一种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智慧。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每当我握起锅铲,便觉得父亲仍在身后,无声地教着我:生活再难,也要用心炒出一盘好菜,在烟火人间里,活出属于自己的滋味。
2《兰香书韵忆外公》
指尖在键盘上徘徊,敲下的字句却如薄纱,遮不住心底沉甸甸的思念。外公离世已二十四载,可那份未诉的敬畏与眷恋,始终在记忆深处发酵。生前未曾以笔墨记录他的身影,死后亦未曾让文字承载这份缅怀。如今,在父亲、母亲、外婆、大舅都化作纸上的回忆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将关于外公的零碎片段从记忆的褶皱中拾起,试图用笨拙的键盘,填补这迟到了二十四年的遗憾。
外公是教育工作者,一生将热血与光阴都熔铸于三尺讲台。儿时母亲总骄傲地说:你外公在地区教委工作,是国家干部,领着国家的薪俸呢。那时的我,对国家干部四字懵懂,只记得去外婆家时,外公的身影总是稀薄如晨雾。偶有年节相聚,也仅能瞥见那身中山装的轮廓。直至某次做客,恰逢一群人簇拥着外公归来,为首者扛着一块烫金牌匾——光荣退休。外婆笑着解释,外公终于卸下重担,要回老家安享晚年。从那时起,外婆的小院才真正成了外公的栖居之所,而我,也终于能细细描摹他的模样。
退休后的外公,日子如古钟般规律。晨光初绽,他便起身洗漱,而后捧着邮递员刚送来的报纸,在院中石桌前细读。读罢,便侍弄起满院花草。他尤爱兰花,寨子里的农户上山砍柴,若寻得野兰,定会送来换些零钱。于是,不大的院落里,草兰、虎头兰、君子兰、建兰层层叠叠,瓷盆陶罐错落如棋。每一株都是外公亲手栽种的,修剪枝叶时,他总眯着眼,像雕琢艺术品般谨慎;浇水施肥时,又似抚触婴孩般轻柔。晴日里,他搬盆移株,让兰花沐足阳光;风雨至,又挨个挪入屋内,来回奔波,却从未见倦色。有时,他搬个小凳,对着兰花端坐半晌,仿佛在与花絮语。邻居老叟闲来下棋闲聊,他便搁下花铲,摆开棋局,谈笑间尽是书卷气。暮色渐浓,洗漱后的外公必守电视机前,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是他雷打不动的晚钟,随后看一两集电视剧,九点便熄灯歇息,将日子过得如教科书般工整。
每逢街天,从不沾灶火的外公便提着竹编菜篮上街。他蹲下身,挨个翻检菜摊的蔬果,问菜农:这菜是哪里采的议价时,他锱铢必较,若价不合意,即便心仪,也决然弃之。从街头踱到街尾,篮中往往空荡。
午后人稀,集市将散,他再次出动。这次归来,篮中便塞满菜蔬,够吃四五日。他得意地向外婆炫耀:上午嫌价低不卖,这会散市不得不贱卖,我这才出手,捡了大便宜!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菜叶,眼中闪着孩童拾到珍宝的光。这位整日与书报花草为伴的老先生,在生活里竟藏着如此精明的算计,可那份算计,又全化作了对俭朴的坚守——退休金虽稳,他却从未挥霍一分,老教育工作者的清苦本色,刻在骨子里。
我考上中专那年,开学前几日住在外公家。白日帮外婆做饭,闲时便溜去翻他的书柜。柜中《论语》《史记》《鲁迅全集》……层层叠叠,我每抽一本,必先禀报外公。他总推推老花镜,慢悠悠问:这书你能看懂我总逞强答:看得懂的嘛!如今想来,少年哪懂深奥,只是贪恋书页的墨香罢了。外公再三叮嘱:别弄坏了,别丢了,看完放回原位。我才惊觉,那些书与他院中的兰花一样,皆是命根子。可即便小心翼翼,我仍厚着脸皮读了一本又一本,在字句间偷尝知识的甜。
开学前夕,晚饭后我帮外婆洗碗。她忽然低声说:去客厅陪你外公坐坐,他给你准备了钱。我心头一喜,擦净手便坐了过去。本以为外公会直接递钱,却见他正襟危坐,如讲台上授课般,缓缓开口:进城读书,要守规矩,莫贪玩,莫攀比……一字一句,如钉入木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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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我,只知考上中专便捧稳了铁饭碗,哪懂他话里藏着的千钧叮嘱。直到多年后,在尘世浮沉中才悟出,那些话,是他用一生粉笔灰凝成的箴言。
反复交待以后,外公才颤巍巍地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微皱的百元钞票,郑重地按在我掌心:考上中专哩,这是给你的奖赏。我双手接过,那纸币的触感像一片滚烫的枫叶,灼得掌心发烫。这哪里只是钱分明是亲人用体温炙热的牵挂,是岁月沉淀的爱的重量。那一年是1996年,一百元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几乎抵得上财政供养人员整月的薪俸,而我攥紧的,是人生第一次收到亲戚给予的最厚重的肯定。
三年后中专毕业,恰逢国家分配政策的风向突变。等待分配的日日夜夜,像被抽去骨架的枯叶,在焦灼中蜷缩、打卷。我避开街天赶集的喧嚣,数次脚步匆匆地掠过外公家门槛,连饭食都来不及沾唇便逃也似的离开。我刻意避开外公的目光,惧怕他关切询问工作的进展,更害怕他语重心长地开导——彼时的我,正困在人生的泥沼中,被分配无望的阴云压得喘不过气。迷茫如浓雾,痛苦似钝刀,我蜷缩在自我构筑的茧房里,拒绝所有探询的目光。可我不知道的是,那个曾经挺拔如松的老人,正与病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鏖战,生命的光焰在衰老的躯壳里日渐黯淡。
苦熬十月,终于搭上分配末班车时,我被遣往最偏远的乡野。行囊里塞满憧憬与失落,却因直达车次的仓促,未能绕道去与外公辞别。那些谆谆教诲与临别叮咛,终究成了未拆封的信笺,永远封存在遗憾的邮筒里。
此后数月,我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却浑然不知外公的病体已如残烛,频繁地明灭于医院的白墙之间。舅母告知的消息,是迟到的惊雷:外公走了,在某个我未曾知晓的清晨,后事已悄然料理完毕。
联系不便的山乡,成了隔绝生死的幕布。异乡的办公室,电话听筒里传来舅母低沉的嗓音,我怔在原地,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原来那几日心头萦绕的牵挂,竟是血脉间最后的感应。若早拨通那个电话,或许能赶上送他最后一程——父亲离世尚不足半年,外公的离去又如利刃剜心,命运连番夺去至亲,让人在猝不及防的痛楚中,尝尽世事的无常。
国庆小长假,我踏进外婆的小院。秋意渐浓,晚风裹挟着熟悉的兰香,却再寻不见那熟悉的身影。满院兰花依旧摇曳,却失了精心侍弄的生机。外婆厅堂新悬的遗像里,外公眉眼温和,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他倾注心血的小天地。我凝视那方寸照片,喉头哽住,眼眶酸涩如浸了陈醋——原来至亲的离去,并非一场骤雨,而是余生绵长的潮湿。那些未及倾诉的思念,未及实现的探望,皆化作心尖的刺,在每一个忆起的瞬间,悄然泛起钝痛。
外公走后,外婆勉强打理着残留的兰草,却再未添新苗。年岁渐长,精力衰颓,兰花终是零落殆尽:或赠予邻里,或贱卖市集,或枯黄萎谢。外公珍藏的典籍与棋谱,亦在时光的流转中散佚无踪。可那些镌刻于记忆深处的画面,却愈发清晰:他伏案读书时眼镜滑至鼻尖的专注,棋盘上落子时指尖的笃定,与乡邻高谈阔论时洪亮的嗓音,乃至提着竹篮穿梭市集的蹒跚背影……原来最痛的失去,并非恸哭那一刹的撕心裂肺,而是往后余生,每一个相似的黄昏,每一缕相似的兰香,都会掀开记忆的痂,让往昔的温情与此刻的空缺,在心头反复灼烧。亲人的逝去,是一场无声的告别,更是一生无法愈合的潮湿,它浸润在记忆的褶皱里,在每一次回望时,渗出绵长的痛与憾。
3《母亲的柜子》
六岁那年,父亲请了个四川木匠到家里。木匠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在堂屋的青砖地上铺开锯子、刨子、凿子,叮叮当当敲打了几天几夜。他脊背上沁出的汗珠在秋阳下泛着微光,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樟木的香气,在屋檐下飘散。刨花如金箔般簌簌落下,积成一座座小山,细碎的屑末沾在他裤脚与青砖的缝隙间,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在光影里起舞。他给家里打了一具五抽柜——五层抽屉,漆着暗红的桐油,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抽屉下还嵌着个带锁的小柜。钥匙被母亲用红绳系在腰间,绳结处染着她常年劳作磨出的茧痕。从此,这柜子成了家里最体面的家具,也成了母亲十九年光阴的见证者。
柜子的两层,锁着母亲的心事。上层是布包的钱:父亲和哥哥在石场挥汗如雨挣的血汗钱,大姐在工厂流水线上攒下的微薄工资,还有家里卖油菜籽、茶叶、年猪换来的零碎票子。纸币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在昏暗的抽屉里叠成褶皱的塔,硬币则如沉默的铜豆,在布包的角落叮咚作响。
下层是揉皱的证件、泛黄的收据、捆扎的信件,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吃食——亲戚送的糕点,父母走亲戚时省下的糖果,都被母亲妥帖地锁进黑暗里。油纸上的印花早已褪色,但糖霜的甜腻气息仍透过岁月的缝隙,在抽屉深处幽幽弥漫。童年的我,总觉得那柜子是个魔法匣子,钥匙在母亲手里,便锁住了整个世界的甜与暖。
我常趴在柜子前,盯着铜锁的纹路,锁孔在暮色中像一只深邃的眼,幻想自己是钥匙的持有者,能随时掀开柜门:抓一把糖果塞进嘴里,或抽出几张钞票去买心仪的铅笔盒。可母亲总在掏钥匙时,絮絮地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你在学堂要吃饱饭,但别乱花。她数钱的手指粗糙如砂纸,沾着灶台的油烟,硬币在她掌心叮咚作响,像敲在我心上。
十二年求学,每次接过学费,我都觉得那钱币烫手——仿佛接过的是全家人的汗珠,是母亲锁在柜里的叹息,在掌心灼出隐形的烙印。
中秋夜,天边刚泛起蟹壳青,全家便围坐桌旁。大舅送的月饼被母亲锁了数日,终于要在今夜启封。父亲、哥哥、姐姐、妹妹和我,六双眼睛齐齐盯着母亲从衣襟里摸出钥匙。铜锁咔嗒一声,她取出月饼,用菜刀切成匀称的七瓣。两个月饼,十四瓣,每人分两瓣。我捧着那月牙般的饼,咬一口,红糖与核桃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却总觉不够。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七块月饼像散落的银币,映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她低头时,一缕银丝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如秋霜悄然落上青丝。
那时我尚不懂,为何锁在柜里的月饼,会比街边摊上的更甜是原料的纯粹,还是等待的滋味亦或是,那甜里浸透了母亲在油灯下锁住的光阴,在舌尖酿成了蜜。
九七年寒假,家里只剩我和母亲。她忽然从柜里抽出一封信,信封边缘已泛起霉斑。是二姐留下的诀别书:不孝女不想困在家乡,从此音讯断绝。母亲的手颤抖着,信纸在她指间簌簌作响,如枯叶在寒风中挣扎。窗外北风掠过樟树,枝桠刮擦屋檐的声响与信纸的抖动交织,仿佛命运的叹息。
我那时年少,只见她眼眶蓄泪,却读不懂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剜心之痛。多年后回想,那封信像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钉在柜子的深处,也钉在母亲的生命里。霉斑如泪痕漫延,字迹在潮湿中晕开,柜中樟木的香气竟也染上了苦涩。
柜子是母亲的方舟,载着全家人的希望与无奈。重要的证件,儿女的学费,生活的柴米油盐,还有那些被锁住的吃食,都成了岁月里的锚点。
我渐渐长大,对柜子的神秘感淡了,对钥匙的渴望也淡了。城里的超市有琳琅满目的零食,不再稀罕柜里的那点红糖糕。中专毕业后,我领到第一份工资,终于不必伸手向母亲要钱。她絮叨的叮嘱,竟让我生出几分雀跃——仿佛挣脱了柜子的束缚,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可那雀跃里,却掺着丝说不清的怅惘,如柜中飘出的樟木香,在风中渐渐稀薄。
父亲过世后,大姐出嫁前夜,母亲当着亲友的面打开柜子。她一层层掀开抽屉,翻出裹着红纸的钞票,数了又数,最后放进嫁妆箱:你爸念叨过,大姐最苦,得多给些。一千二百元,是我四个月的薪水。母亲的手指抚过钞票,像抚摸大姐的嫁衣,指尖的茧痕在红纸上留下浅浅的印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开柜,抽屉的声响,如一声叹息,在堂屋的青砖地上回荡,惊起几片沉睡的刨花,在昏黄的灯影里飘摇。
后来,我漂泊在外,很少归家。母亲病重时,躺在堂屋的竹床上,气若游丝。有人说她在等失踪八年的二姐,可那最后的牵挂,已随她咽下的那口气消散在暗夜。我们兄妹轮流守在床前,却留不住她五十四岁的生命。凌晨的月光冷冽如霜,透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切进屋子,将她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瘦削如一片枯叶。她走了,留下那个空了一半的柜子。
嫂子打开柜门时,我怔住了。童年想象中塞满珍宝的匣子,如今只剩零散的百元钞票,和几封褪色的信。锁了十九年的柜子,终究没能锁住光阴。那些被锁住的钱、吃食、信件,早已化作灰烬,而母亲的爱,却成了我余生打不开的柜子——每每想起,便觉得心口有钥匙在叮咚作响,锁着红糖的甜,锁着核桃的香,锁着全家人的月光与叹息,锁着那具
五抽柜在岁月里渐次剥落的暗红漆色,锁着母亲数钱时指尖的油渍,锁着中秋夜她鬓角那缕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的白发,锁着二姐诀别信上泛潮的霉斑,锁着大姐嫁妆箱里红纸的余温,锁着父亲过世后堂屋水泥地上那声叹息般的抽屉响动,锁着母亲躺在木床上时,月光如霜般覆盖她瘦削身影的最后一夜。
4《巧手先生——大舅》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洒在书桌上,细密的纱网将光线筛成一片片碎金,在泛黄的汇款单上跳跃。我摩挲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页,指尖触到岁月留下的褶皱,仿佛能听见纸张在时光里沙沙作响。附言处来信收悉,祝早日康复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墨色褪成淡淡的灰褐,像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旧墙。二十一年了,大舅的音容笑貌却依旧清晰如昨,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去。他不仅是母亲娘家的长子,更是我们兄妹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求学路上的荆棘,也映照出人间最朴实的温情。
大舅家是三代杏坛书香门第,外公、大舅、舅妈和表姐皆执掌教鞭。他们以笔墨耕耘,以德行立身,在当地口碑如兰,清芬四溢。可大舅一生最厌浮华,他像一株扎根乡土的老槐树,勤恳、朴实,低调得近乎沉默。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是他唯一的坐骑,车铃铛早哑了,可车链转动时仍会发出沙哑的呻吟,像老人咳嗽时的声音。车架斑驳处露出铁锈的赭红,车座蒙着补丁摞补丁的帆布,他却仍骑着它穿梭于学校和乡间小路;那身洗得发白的西装,袖口磨出了细密的线头,可每逢开学典礼,他总要郑重地穿上,仿佛那身旧衣承载着他毕生的信念。父亲常感慨:你大舅啊,是把教书育人刻进了骨子里,连呼吸都带着粉笔灰的味儿。
打我记事起,大舅便是邻里口中的巧手先生。他修手表如绣花,镊子尖挑开表盖时轻得像怕惊了时间;他摆弄电器如探脉,万用表指针一动,便知何处经络淤堵。校里的收音机、老师的电饭煲,乃至邻居家的电风扇,但凡出了毛病,都往他家里送。他总在晚自习后拧亮台灯,伏案修理,零件摆得整整齐齐,像排列整齐的拼音字母。台灯是老式的玻璃罩灯,灯泡昏黄,光晕圈在木桌上,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如霜。修好的物件从不说钱,连材料费也常悄悄垫上。木工活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刨子推过木料,刨花如金箔般簌簌落下,堆在脚边像小山,他眯着眼,锯子拉出悠长的调子,仿佛在哼唱一支古老的歌谣。那些他亲手打的木柜,有的嵌进自家斑驳的墙里,木纹里还沁着松香;有的则被送至教师宿舍,成了知识的容器,柜角总留着几道未磨平的木茬,像他粗粝却温暖的手掌。
大舅的严谨近乎苛刻。他兼任学校财务后勤十余年,工资表上的数字精确到分毫,账本上的墨迹规整如印刷体。逢发工资,他总提前将钞票按人分好,用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边角还压着几枚回形针。校长老笑他:老张,你这哪是管财务,分明在给钱做解剖!可正是这份轴劲儿,让全校老师都信服:把钱交给他,比锁在保险柜里还踏实。他数钱时总戴着老花镜,镜片蒙着雾气,手指沾着墨汁,在算盘珠上拨出清脆的声响,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章。
记得八十年代末,我和妹妹因超生需缴950元罚款。母亲攥着空口袋奔赴亲戚家借钱,却被都亲戚冷着脸拒之门外。她红着眼眶推开大舅宿舍的门时,大舅正伏案批改作业。他未问缘由,只从铁盒里取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塞进母亲手里:拿去应急,孩子上学要紧。母亲后来哽咽着说这话时,窗外的槐花正簌簌落进她颤抖的碗里,花瓣沾着泪珠,晶莹如碎玉。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有些恩情,比槐花更绵长,比泪水更滚烫。
哥哥上初中时顽劣不堪,险些被劝退。大舅闻讯连夜蹬车赶来,裤管上还沾着田埂的泥:让娃子跟我读初中吧,我盯着他!车轮碾过泥路,溅起的泥浆点子星星点点,像他肩头未掸落的星尘。从此,我们兄妹五人如候鸟迁徙,陆续转至大舅执教的中学。那些年,他家的灶台总飘着特殊的香气——每逢杀鸡炖肉,厨房门便朝我们敞着。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油星在汤面炸开,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檐下缭绕。他总说:读书费脑子,得补补。有时遇上外地留校的年轻教师,他也会把人家拽进家:一个人在外,吃点热的。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而晃动,像一棵守护的树。我们的生活费由他代管,家中有钱时,父母将钞票卷成小筒塞进信封;家中拮据时,他便从工资里匀出一部分,悄悄塞给我们。
初三下学期,我面临中考,大舅家刚砌好一间新厨房。可那晚,他同舅妈商量许久,最终决定让我们兄妹先住进去:娃儿备考,有个安静地方要紧。于是,那间本该飘着炊烟的小屋,成了我独享的书房。深夜复习时,窗外月光如水,屋内只有笔尖沙沙声,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了岁月在为我翻页的轻响,墙角的砖缝里,还渗着新泥潮湿的气息。
1998年4月,我在城里求学突发急性阑尾炎。被送进手术室时,我攥着老师的手,声音颤抖:老师……找我大舅,他会看着办的!电话那头的大舅,第一件事竟是委托老师代签手术同意书。随后,他蹬着那辆老自行车,颠簸九里地赶回家,又揣着家里仅有的3000块钱,把母亲送上客车。
等我术后苏醒,母亲伏在床边,泪痕未干:你大舅怕电话里说不清,怕家里凑钱耽误,硬是骑车跑了两趟……我望着窗外细雨,雨丝斜斜地敲打着玻璃,像在诉说无声的牵挂,想起大舅蹬车时沾满泥浆的裤脚,想起他递钱时粗粝的手掌,喉咙突然被什么哽住了。出院后的信,他只回了寥寥八字,可那汇款单上的墨迹,却比任何长信都重——它压在我心口,成了永远滚烫的烙印,纸角还沾着他指尖的粉笔灰。
大舅一生节俭如苦行僧,烟酒不沾,牌局不碰。工资簿上的每一笔开销,都像他批改作业的红批注,工整、必要、不容置疑。双职工的他,不仅要拉扯自家四个孩子,还要接济舅妈娘家的兄弟。每年腊月,他总背着米面去探望寡居的舅姥爷,布袋上磨出的白痕,是他年复一年的慈悲。布袋是粗麻织的,磨破处露出细密的经纬,像他布满老茧的手纹。
如今,大舅离开我们整整二十一年了。可每当我看见旧自行车铃铛的锈迹,抚摸木柜上他留下的刨痕,或是翻开账本里他工整的墨迹,总仿佛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娃儿,踏实做人,比啥都强。他的一生,是支未写完的粉笔,在时光的黑板上,为我们描摹出最朴素的答案:何为责任,何为无私,何为血脉相连的永恒温度。窗外的槐树仍在,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他仍在树下,用那辆老自行车碾过岁月,留下一串斑驳而温暖的辙痕。
5《豁达通透的外婆》
时间如白驹过隙,外婆已离开四年了。翻出十七年前写她的旧文,彼时她尚健在,我也正值青春。如今十七年光阴流转,外婆在四年前的七月永远离去,而我亦从二十岁的青涩迈向而立之年的纷扰。忆起半生,心中总萦绕着无尽的怅惘与悔意。我反复品读当年的《外婆》,字里行间,仿佛又见那位活了九十四载的老外婆——一位朴实无华的农村妇人。有时竟觉,自己的心性与她相比,相差何止千里。指尖轻触键盘,我再次提笔,想重新描摹她的轮廓,用文字将她的身影,更深地镌刻进记忆的褶皱里。
外婆是再平凡不过的农妇,却将平凡活成了不凡。她勤劳如春蚕吐丝,节俭似秋叶敛露,善良若春风化雨,贤惠同秋月澄明。她性情温婉如水,承袭着中国农妇最本真的美德,以朴拙却高洁的品性,赢得了四邻由衷的敬重。外公一生执教,常年奔波在外,家中重担便落在外婆肩上。她独守空院,侍弄田地,赡养老人,抚育四子,默默支撑着外公的教学生涯。从未有过半句怨怼,始终以平和之心,操劳着里里外外的生计,仿佛一株老榕树,沉默地撑住了整个家的天空。
记忆中的外婆,从不与人争执。邻里纠纷、口角纷争,她总以礼相让,含笑化解。世人皆道婆媳难处,她却与舅妈亲如母女,从未红过脸。外婆心疼舅妈操劳,常悄悄替她分担;舅妈亦敬她如母,逢年过节总变着花样讨她欢心。家中大小事务,一家人围坐商议,其乐融融。即便年逾古稀,外婆仍不肯闲坐。扫地、洗衣、灶间忙碌,皆井井有条。她一手家常菜更令人难忘:红烧肉肥而不腻,腌菜炒笋脆嫩鲜香。每次我去,她必先问:饭可吃了若答未食,她便立刻系上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得身影翩跹,仿佛要将所有温情都揉进那碗热腾腾的饭食里。
外婆节俭至极,从不乱花分毫。然而她绝非悭吝之人。逢年过节我们塞钱给她,她总推辞:你们在外头用钱多,自己留着。可若硬塞入她口袋,她便如藏珍宝般攒起,待我们孙辈中谁家有难处——或病或灾,或婚嫁喜事——她便将钱取出,悄悄换成米面粮油,或塞个红包,重新递回我们手中。那钱,经她手心一暖,便成了最沉甸甸的牵挂。
年迈之人,多喜怒无常,或唠叨啰嗦。外婆却不然,她性情如初,温和如旧。说话简洁,有一句是一句,从不喋喋不休。更不会咒骂抱怨,仿佛心中自有明镜,照得透世事的起落。正因如此,晚辈们皆敬她、爱她,常愿绕膝陪伴。街坊邻居亦赞她:老嫂子,是个通透人。
外婆最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刚毕业那年,我工作无着,整日愁眉不展。去她家时,总唉声叹气:分不到工作,可咋办外婆便用布满皱纹的手轻拍我肩,慢悠悠道:分不到工作的孩子多着呢,做什么都有伴的,你得想得开。后来参加工作,单位离家远,每次归家,必先绕道去看她。她总叮嘱:如今有份工作不易,要惜福。路远少请假,保住饭碗要紧。表哥表妹结婚,我因工作难回,她便说:忙好工作最紧要,回不来不打紧。中秋佳节,单位不放,我电话里告诉她:得在乡下和同事过节了。她立刻宽慰:不请假是对的,在哪过不是月圆好好干!——她的道理,皆从泥土里长出来,朴实却扎得深。
外婆亦是一位坚韧如竹的女性。从2000年至2005年,短短数年间,父亲、外公、大舅、母亲相继离世。每一次,都像在她心上剜去一块肉。大舅过世时,她悲恸过度,瘫倒在床。表姐捧着骨灰盒回家,祖孙俩抱头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至今想起仍让我心颤。我们皆恐她撑不住,可她终是咽下泪,将痛楚深埋,只不愿家人为她忧心。母亲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卧床数日,粒米难进。待料理完后事,我特地去安慰她。未及开口,她却先抚我手:你娘早早走了,是她的命。你这些年尽孝,也算对得住她了。往后,你得好好工作,稳住脚跟。闻言,我强忍泪意——本该我劝她,她却反来宽我的心。
2011年,兄妹们凑钱为父母立碑。外婆年迈难行,小舅拍下墓碑照片带回。她凝视良久,忽长叹一声:这下,我死也闭眼了。我站在一旁,眼眶骤湿。外婆从不夸耀,不唠叨,不抱怨,却总能用最寻常的话与最朴实的行止,让人窥见心底的赤诚与豁达。
2021年七月底,外婆走了,享年九十四岁。姐姐发来消息时,我正行驶在上班的路上。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指尖的微颤仿佛被晨风凝滞,消息中的字句像一枚无声的铅坠,沉入胸腔。我没有落泪,只是踩下油门,继续朝单位驶去。
办公桌前的公文堆积如山,我埋头处理紧急事务,将情绪锁进抽屉的角落。反复默念着:九十四岁,已是瓜熟蒂落的年岁,寿终正寝是自然的归宿,何须悲恸可那理性的劝慰,终究只是浮在心湖表面的薄冰,轻轻一碰,便碎成无声的裂纹。
外婆下葬那日,晨光未醒,我便已起身。独自驾车驶出城市,车灯刺破浓稠的夜色,朝故乡的方向疾驰。乡间小路蜿蜒如老树的枝桠,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仿佛叩击着时光的骨节。抵达老家时,灵堂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外婆的棺木静卧中央,裹着素白的花圈。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触地,三叩首的声响与心跳共振。送殡的队伍启程时,我再次凝视那棺木——那方沉默的匣子,竟要盛放我记忆里最鲜活的生命。转身返回城里的路上,车窗外的晨雾如纱,心脏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钝痛感如潮水般涌来。方向盘上的指尖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在玻璃上蜿蜒成蜿蜒的河。记忆的碎片猝然迸裂:外婆在灶台前翻炒青菜的身影,她递给我糖块时掌心的纹路,她坐在院子里继续打理外公兰花的样子……那些琐碎的片段,原以为早已沉淀为岁月的尘埃,此刻却化作利刃,割开所有理性的伪装。
我的外婆,是一位被时光揉皱却始终坚韧的平凡女性。她没有镌刻在史册的壮举,却用布满茧子的双手,将四个孩子拽出贫瘠的泥沼。她教会我,生命的伟大并非在于惊天动地的喧嚣,而是如稻穗般,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至垂首成熟。
外婆的离去,像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坠入泥土。我知晓,她的魂灵早已化作养分,渗进我们血脉的根系。而她留下的,不仅是记忆里永不褪色的暖意,更是对生命本质的启示:死亡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回归——如同落叶融入大地,终将在春的轮回中,以另一种生机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