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不是找借口，等赶回医院的时侯距离手术开始只有不到三十分钟了。
他换了衣服，盯着电脑屏幕上三维重建的脑血管影像，指关节无意识地抵着下唇。
这个病人的病灶位置太深，且形态刁钻，更棘手的是，它并非一个孤立的畸形团。
稍有不慎，就可能切断这些生命线，造成无法挽回的功能缺失。
周水换好手术服，“周主任，术前准备完毕。”
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周水的手出名的稳，去年刚升上副主任的时侯很多患者看他年轻都抱着怀疑的态度，这才过来了一年，已经有患者从邻市专门来找周动手术。
细长的尖端精准点刺，牵引、分离，毫厘不差地避开周围致命的血管网。
汗水顺着眉骨滑下，蛰得眼角生疼，无菌衣内的衬衫早已湿透，紧贴着冰冷的后背。
肩颈和腰背的肌肉僵直发痛，长时间维持的精细姿势让指尖末端开始麻木，但他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变形。
终于，最后一处畸形血管被妥善处理，屏幕上造影剂流畅通过，再无异常的膨隆。
周水缓缓直起几乎失去知觉的腰背，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摘下手套，指尖冰冷发木，掌心被汗水泡得发白起皱，耳鸣嗡嗡作响，他靠在冰冷的器械柜旁，缓了缓神。
周水回到办公室，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强光留下的灼痕在眼皮下跳动，极度的疲惫压得他思维都变得迟缓。
闲下来白天都事情又涌入脑海，周水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他不是不愿意面对林景书。
只是他用了太久太久的时间，一寸一寸地把突然消失的林景书彻底放下，周水好不容易习惯了那片空白，习惯了生活按部就班。
十五年。
林景书走了十五年。
周水也足够遗忘了
。
可林景书就这么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和周水结伴回家的少年了，他成了一个万人仰望的存在。
林景书的出现，精准地剖开了周水花了太长时间才勉强合拢的缝隙。
周水睁开眼，办公室里的灯很暗，他喝了口水，脱下白大褂从柜子里拿出自已的外套，刚套上身就闻到那股香味。
值完班的何旭柯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大大咧咧的坐到周水的椅子上，“说说吧，和林总咋回事。”
周水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晃了晃，“想蹭车就别啰嗦。”
何旭柯让了个投降的姿势，“是是是，小孩子不该打听大人的事。”
坐上车何旭柯就开始不老实，一下夸林景书帅，一会儿又说从来没见过周主任这么羞涩，说的周水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到地就把人赶下了车。
何旭柯话多，但有一句话周水听到了心里，他说，“既然不是仇人，那就是朋友了。”
周水打了转向灯拐进地下车库，利索的把车停好，他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个事情。
这周末周水休息，答应了去给刘其哲让伴郎，这小子是他高中前桌，那会儿是个胖小子，没成想大二的时侯就去了部队，等到再见面，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嫂子是刘其哲的大学通学，读书的时侯没交集，等到刘其哲当了五年兵退伍回来，在通学聚会上看对了眼，两个人一路走到现在。
为了参加婚礼周水难得穿了西装，还是有些不习惯的稍微松了松领带。
他走进酒店，空气里是香槟、甜点和香氛混合的热闹气味。
刘其哲一身挺括礼服，瘦削精悍，早没了当年胖小子的影子，看见他便咧开嘴笑，用力拍他肩膀，“水儿，就等你了！”
周水也高兴，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胳膊，“恭喜啊小胖，百年好合！”
刘其哲笑着把人扯过来大大的拥抱了一下，挡在面前的人没在了，周水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人。
林景书。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正和刘其哲的新娘说着什么，姿态自然，时不时淡淡的点头微笑。
刘其哲刚松开他，就顺周水的视线看过去，“水儿啊，林哥都当了林总还来给我当伴郎，够意思啊。”
周水没问刘其哲是什么时侯知道林景书回来的，只是笑笑点点头，“快忙去吧，不用管我。”
仪式进行时，周水站在刘其哲的身侧，再旁边就是林景书，他这时才发现，年少时就很高挑的人，现在居然已经超过他将近一个头。
两个人站的很近，手臂时不时的会碰在一起，这次周水没有躲。
他看着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踏着铺记花瓣的红毯一步步走来，刘其哲站得笔直，不自觉的在笑。
身侧的林景书微微侧头，专注地看着新人交换戒指的双手，周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除了祝福以外居然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羡慕。
没来得及多想，就到了敬酒环节，伴郎团自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席间喧闹，有人起哄，“小胖，讲讲你高中那会儿的事儿来听听！”
刘其哲喝得有点高，哈哈笑着，指着林景书，“他读书那会儿就个高，学校那墙说翻就翻，晚自习翻墙出去买烧烤，刚过去就撞见教导主任，咱林哥义气，硬是一个人扛着，没把我们曝出来。”
哄笑声中，又有人接话，“对对对，义气这方面林哥没得说，那年篮球赛周水被人恶意撞倒了，林哥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推开的吧？差点打起来！”
周水听的有些惆怅，笑着但一直没说话，林景书却开口接了一句，“最后挨老班批斗的不也是我吗？”
他看了周水一眼，没有刻意的回避。
周水没喝酒，却在一声声的嘈杂中感觉自已快喝醉了，这一瞬间，让他觉得好似这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林景书没走过，他们也没分开过。
婚礼在喧嚣中走向尾声，周水第二天还要上班滴酒未沾。
散场时，刘其哲揽住他，带着酒气，声音却清晰，“水儿，帮个忙，送下林哥，他喝了不少。”
不等周水反应，他又拍了下旁边的林景书，“你俩顺路，正好！”
周水还在措辞，林景书却已经答应了，对刘其哲点点头，“那就麻烦周医生了。”
地下车库的空气带着阴凉的水泥味，周水走在前面，林景书跟在后面两步的距离，他终于有机会好好的看看周水了。
人长结实了一点，不像青春期长个儿时那样单薄的高瘦，头发留长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周水还是板寸。
其他的就没有了，和十五年前一样，几乎没有变化。
周水解锁了车，才发觉林景书落在了后面，他尴尬的摸摸鼻子，等到林景书走近才坐进驾驶座。
林景书拉开副驾的门，平时都是何旭柯坐这儿，林景书比他高也比他壮，刚坐下手脚伸展都不开，局促的调整了一下座椅才把安全带扣上。
周水已经想开了，和他林景书的事情迟早都要解决，现在躲着他没有任何意义。
发动了车子，周水把已经自动连接了车载蓝牙的手机朝右手边递过去，“你想听什么。”
林景书没接，手指随意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直接放了周水的歌单，“都行。”声音带着点酒后的低沉。
车子驶出车库，周水的指关节在方向盘皮革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喝多了吗？”
林景书转过来摇了摇头，“没有，就喝了一点点。”
周水了然点了点头，车里便没人再说话。
林景书其实想一直看着周水的侧脸，但他知道这样一定会让周水不自在，于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这几天很忙几乎每天都在加班，从出国后，林景书就很难睡一个好觉，此时在周水的车上，他有些久违的困倦。
眼皮刚刚耷拉下来，一直沉默的周水突然开口了。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再见都不说吗？”
林景书怔住了，他没想到周水会主动提起这个事情，他沉默了几秒，却又不敢再让周水多等。
“水儿，”他顿了顿，“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从来没跟你撒过谎。”
“当时……”林景书的声音很轻，“是我错了。”
周水紧抿着唇，目光盯着前方的红灯，他能感受到林景书落在自已脸上的目光，其实还是什么都没有解释清楚。
可就在林景书轻轻叫他的时侯，周水就释怀了，或许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老天让他们分开又注定让他们重逢。
林景书家就在市中心，路程不算远，最后一个路口马上就要到了，周水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对上了林景书的眼睛。
“我信你的。”
周水只把车开到门口，林景书刚拉开门伸出去一条腿，又缩了回来，三两下把西装外套脱下放到后座上，“外面挺凉，你一会儿冷就披上，我走了，今天谢谢你。”
这次倒是干脆，摆了摆手就关上了车门。
到家停好车，周水盯着后座上灰色西装外套看了十多秒，他很想问问林景书，这么拙劣的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
犹豫了半天，周水还是认命的拿起来那个烫手的山芋，想着就算没穿，也得洗干净再还回去。
扔到脏衣篓里准备明天上班前和自已的衣服一起送去干洗，习惯性的掏了掏兜，没成想摸到一个纸条。
林景书的字没变，狂野有力，纸条上有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周水叹了口气，把纸条放到一边的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