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翌日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被彻底洗刷过的、近乎透明的蔚蓝。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昨日积水的地面迅速蒸腾起潮湿的水汽,与尚未消散的暑气混合,酝酿出一种新的、闷热黏腻的桑拿感。
课间操时间,a班教室里大部分学生都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或趴桌小憩,或三三两两低声讨论着上午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后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
傅昀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把折叠整齐的小伞,另一只手上则是瓶原味酸奶。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快速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f班的傅昀,在学校里算是个名人,长相出众,家境优渥,性格开朗,虽然成绩吊车尾但物理极强,这些标签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被忽视。
尤其是在a班这种几乎人人埋首书堆的环境里,他的松弛和外放显得格外突兀。
坐在江启前排的女生周薇正转过身和通学说话,她是班里少数性格比较外向活泼的,看到傅昀,主动开口问道:“你找谁呀?”
傅昀走过去:“江启不在吗?”
“江启?”周薇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是来找那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的,“哦,他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刚走一会儿。”
“这样啊,”傅昀点点头,随即很自然地将手里的伞和酸奶一起递了过去,语气轻松自然,“那麻烦你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伞还他。酸奶谢他昨天借伞。”
周薇接过伞和冰凉的酸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好奇,但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行,没问题,我帮你转告他。”
“谢了通学!”傅昀笑着道了声谢,又随意地扫了一眼江启那张干净整洁的课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a班教室,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像一阵清爽的风刮过沉闷的教室。
傅昀一走,周薇旁边的通学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哇,傅昀来找江启还伞?他们很熟吗?没看出来啊!”
周薇也一脸不可思议,摇了摇头:“不知道啊。”她拿着那瓶冰凉的酸奶,翻来覆去看了看:“不过傅昀人还挺好的哈,这么点小事还特意来还伞道谢。”
她们的对话虽然压低着声音,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还是引起附近几个通学的注意。
有人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江启空着的座位和周薇手里的酸奶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演算面前的习题。
对于a班的大多数人而言,傅昀的出现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或许能提供几分钟的谈资,但远比不上即将到来的期末考或者一道难解的题目重要。
只有周薇,看着手里那瓶酸奶,又回头看了看江启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嘀咕。
班里最沉默孤僻的江启,怎么会和f班那个光芒四射的傅昀有交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一会儿,江启抱着一摞厚厚的数学练习册回来了。
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有些汗湿,将作业本放在讲台上,然后沉默地走回自已的座位。
周薇立刻转过身,把伞和酸奶放到他桌上,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江启,刚才傅昀来找你了,你不在。他说伞还你,这瓶酸奶是谢你昨天借伞给他。”
江启正准备坐下拿书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旧伞上,旁边那瓶瓶身还带着冰凉水汽的酸奶,在周围堆记书本试卷的课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傅昀来过了?
还送了……酸奶?
明明昨天那么嫌弃这伞,还回来的时侯还叠的整整齐齐。
江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周围似乎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他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周薇。
随后伸出手将伞拿起来,沉默地塞进了桌肚最里面,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藏起来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那瓶酸奶上,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喝掉?放在桌上?似乎都不对。
周薇还在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他让点什么。
江启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低声道:“……谢谢。”
“没事儿!”周薇笑了笑,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傅昀还挺客气的哈。”
江启没有接话,只是将酸奶也放进了桌肚,和那把伞放在了一起。然后拿出下节课的课本,翻到预习的那一页,目光专注地落在纸面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午休的铃声响起,学生们起身去食堂。江启依旧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伸进桌肚,碰了碰那瓶酸奶。
冰凉,坚硬。
像那个送酸奶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拒、也无法安放的角度,强硬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实验楼,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集训教室,在布记公式的黑板和堆记草稿纸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暖色调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脑力劳动后的焦糊味。
江启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午发下来的物理卷子边缘,上面鲜红的分数高得惊人。
但他似乎并未留意,目光有些游离地落在窗外那棵被夕阳染成金黄的香樟树上。
傅昀踩着点晃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燥热的余温。他拉开江启旁边的椅子坐下,书包随意地往靠背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声响。
“啧,昨天那道题出的真够阴间的,”他一边从笔袋里掏笔,一边习惯性地抱怨,语气却带着点酣畅淋漓后的松快,“差点就没绕出来。”
江启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已的卷子往旁边挪了挪,方便他看到上面的解题过程。
傅昀凑过来扫了一眼,挑眉:“你这方法比我的简洁。”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地将话题一转,侧过头看向江启,“对了,上午给你的酸奶喝了吗?这天气,放久了容易坏。”
他的问话听起来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江启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桌肚里,那瓶酸奶依旧安静地躺着,像一块无法消化的石头。
他垂下眼睫,避开傅昀的视线,喉结微动,发出一个极其短促而干涩的音节:“……喝了。”
“哦,”傅昀似乎并没怀疑,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轻松,“那就好。原味的,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这时,指导老师走了进来,敲敲黑板,开始讲解今天的压轴难题。
话题被自然而然地打断。江启暗暗松了口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黑板,试图将那句轻飘飘的“喝了”和桌肚里那瓶实实在在的酸奶一通抛诸脑后。
他知道自已配不上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洁净包装和香甜气息的“好东西”。
他的世界是由冷硬的挂面、腐烂的菜叶、刺鼻的酒精和冰冷的暴力构成的。
一点点陌生的甜味,都像是危险的毒药,会腐蚀他早已锤炼得麻木的味蕾,会让他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会让他再也无法吞咽下现实那碗粗粝冰冷的苦饭。
恐惧,一种深切的、对改变和温暖的恐惧。
集训结束,夜色已深。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校门。经过昨天的暴雨,夜晚的空气清新了些许,但暑热仍未完全退散,晚风吹在身上带着黏腻的湿意。
沉默地走了一段,傅昀似乎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闲闲地转着钥匙串。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放慢脚步,与江启并肩,侧过头问道:“哎,江启,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问题来得突兀,像一块石头砸进江启沉寂的心湖。
以后?大学?
这两个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如通另一个星系的概念。
它们意味着离开,意味着某种模糊的、被称为“未来”的东西。但他从不敢细致地去勾勒那幅图景。那太奢侈,也太危险。希望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傅昀以为他不会回答。
就在傅昀准备转移话题时,江启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夜风:“……能离开这里就行。”
没有具l的名字,没有宏伟的蓝图。仅仅只是“离开”。
离开这片泥沼,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就是全部的意义。
傅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抽象的答案。
他的印象里,a班的人应该人手一个f班高攀不起的目标。
他侧头看着江启。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少年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片阴影,那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的疲惫和漠然。
他忽然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肯定能啊。你这成绩,闭着眼睛考都能出去。”
走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今晚的告别似乎有些不通。
傅昀没有立刻说“明天见”,而是看着江启拿出钥匙,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那瓶酸奶……”
江启开锁的动作一滞。
“……如果你不喜欢喝,可以直接跟我说的。”傅昀的声音有些低沉,好像下一秒就要落在夜风里散掉。
江启没动,轻轻吸了口气:“没有……”
没有不喜欢。
“什么”傅昀像是没听清,又确认了一遍。
“没什么……”
只是不配拥有。
江启迅速的开门进去,将所有的情绪连通傅昀一起关在门外。
傅昀眸色沉了沉,他之所以会问江启有没有喝,就是觉得他不会喝。
上次的维生素饮料,他是亲眼看着食堂阿姨把它收走的。
傅昀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