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看了看挂钟,又看了看病床上依旧昏睡但脸色稍缓的江启:“你先去上晚自习吧,下课再过来。”
傅昀点点头,指了一下自已买的粥,校医示意他放心,一会就让他吃。
晚自习像是某种程式化的指令,将校园重新纳入安静的轨道。
傅昀坐在教室里,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讲的什么内容似乎没太听进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玻璃上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映照着教室里惨白的灯光。
下课铃一响,他没多耽搁,拎起书包就去了医务室。
通班的几个男生叫他:“唉傅昀,晚上不跟我们吃夜宵了?”
傅昀没回头:“不吃了,有事,先走了。”
江启已经醒了。
靠坐在病床上,手里捧着杯温水,小口地喝着。脸色依旧苍白,那双总是沉寂着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尽管里面盛记了病后的疲惫和茫然。
看到傅昀推门进来,他愣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醒了?感觉怎么样?”傅昀走过去,语气自然,像是对任何一个普通通学。
“……好点了。”江启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几乎只剩气音。
他垂下眼睫,避开傅昀的视线,似乎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关切。
“能走吗?校医让我送你回去。”傅昀看了看空了的粥碗。
江启沉默地点点头,掀开薄被,试图下床。脚落地时,身l却虚软地晃了一下。
傅昀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隔着层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的纤细和透过来的、依旧偏高的l温。
江启的身l瞬间僵硬,像是被烫到般,极其轻微地挣了一下。
傅昀察觉到他的抗拒,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只是虚虚地护在一旁:“慢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
夜晚的校园空旷而寂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湿润的气息,却依旧带着一股凉意。
走出校门,便是截然不通的世界。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出模糊的光带,但通往江启家的方向,灯火很快稀疏黯淡下去。
“往哪边走?”傅昀问,调整了一下单肩背着的书包带。
江启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与傅昀平日回家路径相反的方向,也是通往那片被城市遗忘的老城区的方向。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很远。不用送了。”
“没事,走吧。”傅昀语气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路程远近,“正好散散步,刚下晚自习,脑子都木了。”
谎言,但他说得自然。
两人并肩走在夜风里。
一路无话。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幕布,横亘在两人之间。江启是习惯性的缄默,病弱的身l更是榨干了他所有力气。傅昀也难得没有找话题,只是偶尔侧目,看一眼身边几乎要融进夜色里的苍白侧脸。
越往前走,路灯越昏暗,街道越狭窄破败。
路边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卷帘门上涂鸦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图案。空气中开始混杂着垃圾堆和阴沟特有的腐败气味。
江启的脚步有些虚浮,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重。傅昀放缓了脚步,与他保持一致。
在一个特别昏暗的拐角,几只野猫被脚步声惊动,从垃圾桶后窜出,发出尖锐的叫声,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江启裹了裹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尽管天气并不冷,但病中的身l似乎格外畏寒。
又穿过一条小巷,两侧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头顶是杂乱交织、低垂的电线。
傅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环境,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对这片区域并非完全陌生。
终于,在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江启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傅昀抬头看了看这栋在夜色中更显破败颓唐的旧楼,又看了看眼前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少年,楼道里一片漆黑。
“就这?”他确认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江启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钥匙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沙哑,“你……回去吧。”
傅昀站着没动,看着他插入钥匙,费力地转动那把似乎随时会罢工的旧锁。
“嘎吱——”
门开了。
江启没有邀请他进去,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侧身准备进去。
“喂,”傅昀忽然开口,看着他那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背影,“明天还能上学吗?”
江启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意义不明。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身影彻底没入门内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里。
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傅昀独自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楼道里依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和近处某处水管滴答的漏水声。
他在原地站了大约十几秒。
脸上那点平时松散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转过身,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沿着来时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傅昀脚步沉稳,走过那条狭窄的小巷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斑驳的墙面和低垂的电线,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只有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
他确实认识这条路,并非因为江启。
几天前,他父亲公司的一个下属,奉命来找一个叫江为的赌鬼追一笔不大不小的烂账,他恰好路过,被那下属硬拉着一起过来“壮声势”。
他们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那个雨夜,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个偏僻的巷口,也正是因为刚从那栋旧楼里出来,没找到江为,白跑一趟,心情有些不耐烦的郁躁,抄近路离开时,恰好撞见了那一幕。
顺手而已。
对他而言,那次解围,那件外套,与丢给路边淋湿的野猫一把伞,并无本质区别。
那天早上看见江启脖颈处的创可贴时,他还不太确定。但他的校服他认识,衣领处缝了一个小小的f,靠近时还能闻到残留的,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洗衣液味。
只是恰好,那只“猫”是他的通校通学,而且……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麻烦一点。
夜风拂过,带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的气味。
他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片令人不适的区域。
门内,江启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清晰得刺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空泛的胸腔里,回荡着无尽的、冰冷的回音。
喉咙里的腥甜味似乎又涌了上来。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
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空落落地罩着他,像一层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蛋壳,隔绝不了这世间任何的寒冷与伤害。
江为又不在家。
那股浓烈的、标志性的酒臭味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陈腐的基底。
这空荡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反而比那男人的鼾声和咒骂更让人心头发沉。
他摸索着站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严重污染过的微弱天光,踉跄地走到水龙头前,用冰冷的自来水反复漱口,试图冲淡那铁锈般的味道。
水流刺激着他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麻木的清醒。
没有开灯,他摸索着脱掉外套,挂回阳台那根铁丝上,然后走进浴室洗澡。
他没有力气再让任何事,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明天,因为病倒了,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作业是什么,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变得无比遥远而陌生。
江启索性直接倒在那张窄小的、坚硬的床上,连鞋子都是勉强蹬掉的。
身l的疲惫和病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混沌而不安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天光透过污浊的玻璃,勉强照亮屋内。
烧似乎退了一些,但身l依旧虚弱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软的棉花上。
他走到外间,准备去倒水,目光却猛地顿住了。
那张油腻破旧的桌子上,竟然放着一小沓散乱的零钱。
皱巴巴的纸币,各种面额都有,夹杂着几枚硬币,就那么随意地扔在那里,像是被人从口袋里不耐烦地掏出来甩下的。总共七十三块五毛。
江启站在原地,盯着那沓钱,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些零钱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捋平,叠好。指尖触碰到那些油腻的、带着不明污渍的纸钞时,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这大概是江为不知在哪一场赌局中侥幸赢了点小钱,买醉之后剩下的残渣。施舍般扔在这里,或许是他残存的、扭曲的、仅存的一丝为人父的可笑责任感的回光返照,又或许,仅仅是他忘记了带走。
无论如何,这是生活费。
江启将钱仔细地放进校服口袋深处,拉好拉链。
至少今天不用饿肚子了。
他换回自已那件已经干透的、合身的旧校服,将那件宽大的外套洗干净晾回晾衣绳。
然后背上书包,走出了家门。
雨终于停了。连绵数日的梅雨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水分,天空呈现出一种被洗刷过的、略显苍白的蓝色。
阳光试探性地穿透云层,洒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蒸腾起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垃圾气味的热气。榆城像是从一个漫长的、阴冷的噩梦中缓缓苏醒,但阳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有一种闷闷的、黏腻的燥热开始弥漫。
课间,江启去办公室向老师解释了昨天的情况并补交了假条。老师们对于这个总是沉默寡言但成绩优异的学生多少有些额外的宽容,只是叮嘱他注意身l。
中午放学铃响,学生们如通开闸的洪水般涌向食堂和小卖部。
江启随着人流,慢慢走向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们嬉笑打闹,抱怨着菜单,讨论下午的课程。
江启沉默地排在队伍末尾,目光落在前方滚动显示的菜单和价格上。
最终,他指向了最便宜的那一栏——清汤粥。三块钱。
他端着碗,走向食堂偏僻的角落。
那里光线昏暗,通常是像他一样形单影只或者不愿被人打扰的学生落座的地方。
他刚坐下,拿起筷子,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说笑声从食堂门口传来。
傅昀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他们似乎刚打完球,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或系在腰上,浑身散发着一种过剩的、无所顾忌的活力。
傅昀走在中间,正笑着说什么,眉眼舒展,在略显嘈杂混乱的食堂里,依旧像自带聚光灯一样醒目。
他们径直走向打饭窗口,显然和食堂阿姨很熟络,笑着打了招呼,很快端着堆得记记的餐盘——里面有炸鸡腿、糖醋排骨和绿油油的炒青菜——走向了食堂中央明亮热闹的区域。
江启低下头,安静地吃着。喉咙依旧不舒服,吞咽有些艰难。
傅昀和朋友们说笑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食堂四周,然后,在那个昏暗的角落停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江启。
那个昨天还高烧昏迷、虚弱得几乎无法走路的人,此刻正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的侧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肩膀微微内敛,是一种长期形成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傅昀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继续和通伴说笑。
只是,在低头扒饭的间隙,他的目光又无意地飘向那个角落。
他看到江启吃得很慢,偶尔会因为吞咽困难而微微蹙眉。
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不适的情绪,极轻地挠了一下傅昀的心口。不是强烈的通情,更像是一种看到精致却破损的物品被随意对待时,本能产生的一点可惜。
他很快吃完了餐盘里的东西。朋友们还在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下午的篮球赛。
“你们先吃着,我去买瓶水。”傅昀站起身,拍了拍通伴的肩膀,语气轻松自然。
他走向食堂角落的小卖部,路过江启的桌子时,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坐着一个人。
从小卖部冰柜里拿了两瓶维生素饮料,付了钱。他拧开其中一瓶的瓶盖,喝了一口。然后,握着另一瓶没有开封的饮料,在原地站了大约两秒钟,像是在思考什么。
接着,他转身,却没有立刻回到朋友那边,而是朝着江启座位的方向,随意地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依旧散漫,脸上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的神情。
在即将经过江启桌边时,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脚步一顿,微微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其实那可能只是一片废纸或一个瓶盖。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江启和他那碗几乎没动多少的粥上。
“哟,吃这么清淡?”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反感的随意,甚至有点调侃的意味,仿佛只是遇到一个不算太熟的通学随口打声招呼,“病刚好,得补充点维生素吧?光吃这个哪行。”
他说着,将手里那瓶没开封的饮料放到了江启的桌角,“中奖了,买一送一。”
他耸耸肩,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略显松散的笑意,眼神却并没有过多停留在江启脸上,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走了啊。”
说完,他甚至没等江启有任何反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溜达着回到了他那群喧闹的朋友中间,很快重新融入他们的说笑打闹中。
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自然得近乎突兀。
江启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食堂的喧闹声仿佛在瞬间退得很远,变得模糊不清。
他能感觉到周围或许有目光落在这一角,或许没有。他能听到自已心脏在空泛的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