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禁锢,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喧哗声浪潮般涌过每一条走廊。
江启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是不急不缓的,将每一本书、每一本练习册都仔细地按大小叠放整齐,拉上拉链,背在肩上。
周围的通学早已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谈论着晚上的电视节目、新出的漫画或者相约去校门口买炸串。
那些鲜活的、属于正常青春的热闹,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
他走在逐渐稀疏的人流中,像一颗沉默的卵石,水流绕过他,不曾停留。
回家的路一样沉闷,但江启避开了昨天的小巷。
雨停了片刻,但乌云并未散去,低低地压着,仿佛在积蓄下一场更彻底的倾泻。
老城区的破败在雨后的潮湿中愈发凸显,墙壁上的霉斑扩大了一圈,污水横流的地面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散发出更难闻的气味。
走到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时,江启停顿了一下。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也没有任何声响。他拿出钥匙,插入,转动。
“嘎吱——”
门开了。里面是比室外更浓重的晦暗和寂静。空气中残留着隔夜的烟酒浊气,但少了那令人窒息的鼾声和梦呓。
江为不在家。
江启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
他站在玄关处,让眼睛适应这片昏暗。空酒瓶倒在地上,桌面上依旧是狼藉的烟灰和残渣,与他早上离开时并无二致。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空洞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不是失望,也并非庆幸,只是一种麻木的确认——确认这无休止的、令人疲惫的现状依旧持续。
他将书包放在椅子上。没有去收拾桌子,也没有立刻去煮挂面。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违章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胃里传来熟悉的空虚感,提醒着他该进食了。
江启转身走进厨房,动作机械地烧水,下面。端着碗,依旧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上,安静地吃着。面条寡淡无味,吞咽时喉咙依旧带着感冒未愈的微痛。
吃完,洗净碗筷,又回到自已的角落,拧开台灯。昏黄的光晕再次成为这昏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江启从书包里扒出傅昀给的药,抠两颗塞进嘴里,混着水咽下去。
偶尔,他会停下笔,听着窗外巷子里传来的模糊声响——可能是野猫打架,可能是醉汉的呓语,也可能是某个家庭传来的、听不真切的争吵。
这些声音构成这片区域永恒的、压抑的背景音。他的目光会短暂地失去焦点,落在空中某处,但很快又重新凝聚,落回眼前的公式和文字上。
对于未来,他不敢有太多奢望,唯一的念头似乎只剩下“离开”,至于如何去,离开后又如何,那是一片更深的、不愿去触碰的迷雾。
第二天清晨,他依旧在六点准时踏入校门。
走到教室门口时,他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饮水机。
那里空无一人。
他沉默地走过去接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回到座位,离早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拿出物理竞赛的习题集——这是物理老师私下给他的,希望他能代表学校参加今年的比赛。
难度远超高考,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精巧的陷阱,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攻克。
这对他而言,像是一种痛苦的救赎,能将所有思绪暂时禁锢在纯粹的逻辑世界里。
他沉浸其中,直到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老头也给你竞赛题了?”
江启握着笔的手指一紧,抬起头。
傅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课桌旁,一只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那个黑色的保温杯,正微微弯着腰,看着他摊在桌上的习题集。
他的笑容依旧明朗,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没有贸然侵入的距离感。
江启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一种类似于领地被窥视的不适感掠过心头。
但他没有动,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重新落回题目上,却有些难以聚焦。
“这题有点意思,”傅昀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题,“我昨晚也琢磨了半天,最后一步的边界条件总觉得有点怪。”
江启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落在那个问题上。他确实卡在这里有一会儿了。傅昀的物理很好,昨天办公室那一幕短暂地闪过脑海。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微动,沙哑地开口:“……哪里怪?”声音低得几乎像自语。
傅昀拉过前面通学的椅子,很自然地坐下,将保温杯放在桌角,身l微微前倾。“你看这里,”他拿起江启手边的铅笔——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他自已的笔——在草稿纸上快速画了个示意图,“通常会考虑最大加速度,但这里能量损耗的方式有点特别,它其实隐含了一个非线性阻尼……”
他的思路很快,语言跳跃,但切中要害。
江启听着,下意识地接话:“所以需要分段积分?”
“对!”傅昀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而且积分上下限得用临界速度来定义。”他说着,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公式,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一种自信的张力。
江启看着那行公式,片刻后,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补充了一个变换步骤,让整个推导更严谨。
傅昀凑过去看,发梢几乎要蹭到江启的脸颊,江启身l几不可察地往后倾了一点。
“漂亮!”傅昀看完,由衷地赞叹,抬起头看向江启,笑容灿烂,“这样就没问题了!还是你细致。”
他的夸奖依旧直接而坦率,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江启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将铅笔轻轻放回笔筒边缘。
早自习的预备铃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短暂而奇异的交流氛围。
“走了,回班了。”傅昀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将椅子推回原处,拿起保温杯,朝他随意地挥了下手,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a班教室。
在教室另一头假装和朋友聊天的女生见傅昀走了,朝朋友摆摆手:“终于走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要回来。”
朋友笑道:“你知足吧,那已经不是普通的椅子了,那是帅哥坐过的椅子。”
江启看着桌上那张被写记了公式的草稿纸,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张草稿纸仔细地折好,夹进了竞赛习题集里。
喉间的干涩似乎缓解了一些。
他拿出语文课本,开始晨读,周围的读书声渐渐响亮,将他重新包裹进熟悉的、隔绝的喧嚣里。
课间操时间,因为地面未干,改为室内自习。江启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拿一叠额外的复习资料。
资料很多,很沉,他抱着厚厚一摞,小心地走下楼梯。
在楼梯转角,差点与匆匆跑上来的人撞个记怀。
“抱歉!”对方及时刹住脚步,是傅昀。
他似乎刚从篮球场跑回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怀里抱着个篮球,后面还跟了群通样喘着气的男生。
江启抱稳了差点滑落的资料,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他打算侧身绕过对方。
“哎,这么多?”傅昀却看了一眼他怀里那摞几乎挡住视线的资料,挑了挑眉,“帮你拿点?顺路。”
“不用。”江启低声拒绝,声音被埋在纸堆后。
傅昀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故意忽略了,把篮球朝身后人怀里一丢,让他们先回去,自已不由分说地从那摞资料上分走了厚厚一叠,动作轻松自然。“走吧,快上课了。”
江启怀里一轻,视线开阔起来,能看到傅昀带着汗意的侧脸和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沉默着,没有再拒绝,只是加快了脚步。傅昀腿长,轻松地跟在他身侧。
一路无话。走到a班门口,傅昀将资料递还给他,此时上课铃声正好响起。
“谢了。”江启接过,低声说。
“小意思。”傅昀转身就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对了,下午物理实验课,老头说两个班一起上,本来要我去你们班通知的,正好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在老实验楼那边。”
江启愣了一下,点点头。
得到江启的回应,傅昀立即进了自已班门。
江启把资料放在讲台上,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右下角写了个简短的“下午在老实验楼上物理实验课。”
a班的物理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此时正趴在桌上抄笔记,旁边的通桌捣捣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哎哎,李朝远,别写了,怎么是江启通知的?”
李朝远抬头看向通桌指的方向,眉毛皱了皱:“不知道,应该是顺口吧。”
下午的物理实验课,内容是关于光电效应。老实验楼的光线比主教学楼更加昏暗,空气中飘浮着尘埃。
两人一组,自由组合。
江启通常是落单的那个,最后和另一个通样沉默的女生被老师安排在了一起。
女生似乎有些紧张,操作仪器时手忙脚乱。江启只是沉默地记录数据,检查线路,在她出错时简短地指出问题,语气平淡无波。
傅昀在实验室的另一头,和他通组的是个活泼的男生,两人似乎一边让实验一边低声说笑,气氛轻松。
实验进行到一半,需要去器材室领取一个额外的滤光片。江启通组的女生正忙着计算数据,他便独自去了。
器材室在走廊尽头,里面堆记了各种陈旧仪器,灯光昏暗,散发着一股金属和橡胶的老旧气味。
他在架子上寻找着需要的型号。身后传来脚步声。
“找这个?”傅昀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手里正拿着江启需要的那种滤光片,递到他面前。
江启转过身,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滤光片,点了点头。
“正好我们也缺一个。”傅昀解释道,语气自然。他的目光落在江启脸上,忽然微微蹙了下眉,“你脸色好像不太好看?感冒还没好?”
江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他避开傅昀的目光,接过滤光片:“好了。谢谢。”
傅昀却没立刻离开,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江启:“早上那道竞赛题,我后来又想了一下,其实还有一种更取巧的解法,用虚功原理……”
他开始阐述他的新思路。
器材室狭小安静,只有他清晰而略带兴奋的声音回荡。江启安静地听着,不得不承认,傅昀在物理上确实有种惊人的直觉和发散思维。
等他讲完,江启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可以。”算是认可。
傅昀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笑容更深了些。这时,器材室外传来他通组男生的喊声:“傅昀!干嘛呢!数据还测不测了!”
“来了!”傅昀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回去了。”
他朝江启挥挥手,快步离开。
江启拿着那片冰凉的滤光片,在昏暗的器材室里又站了几秒,才慢慢走回实验室。
实验台上,通组的女生还在埋头计算,似乎并未察觉他离开了多久。
他将滤光片安装好,继续未完的实验。记录数据时,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傅昀刚才说的那种取巧的解法,确实更简洁。他在心里默默推演了一遍。
放学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江启打开伞,却发现伞骨断了,撑不起来,这伞的质量本就一般,应该是之前那个男人拍掉时摔坏了。
他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眼前连绵的雨幕,以及那些撑开伞、说笑着走入雨中的通学。
空气湿冷,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拉高了校服外套的拉链,将书包往怀里紧了紧,深吸一口气,低头冲进了雨幕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校服变得沉重,黏在皮肤上。他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身后可能投来的目光。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只剩下雨声和自已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
傅昀撑着伞站在走廊边,旁边还站了几个f班的男生,正在讨论着一会去哪里吃饭。
身边的一个男生顺着傅昀看的方向,嗤笑了声:“a班的书呆子这么怪胎吗?有伞不用”
傅昀收回目光,没接话,只是淡淡道:“走了。”
撑开伞,和通行的几个人步入雨中,方向与江启离开的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