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骨灰送达请签收 > 第一章

病历纸粗糙的边缘硌在指腹,反复折叠,压出死白的痕。
诊断意见那一栏,墨黑的字迹印得格外深些:胃腺癌IV期。伴肝转移。
江余垂着眼,一遍遍看过那行字,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对折,再对折,机翼翻出来,一个尖尖的,不怎么漂亮的纸飞机。
顶楼的风很大,裹着初夏的潮气和城市尾气的闷浊,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他扶着医院天台冰凉的栏杆,向下望。
车流像粘稠的彩色糖浆,缓慢地蠕动。人小得像蚁。
他举起手里的纸飞机,眯起一只眼,瞄准虚无的某个远方,然后手腕用力,将它掷了出去。
苍白的飞机载着那个黑沉的判决,乘着风,打了个旋,却并未如预想般飞远,只是晃晃悠悠,一头栽向下方的某个点。
他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那点白。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医院侧门廊檐下,逼仄的空间,沈铎几乎把江辰整个圈在怀里,用身体替他挡着忽然飘洒下来的急雨。雨点砸在沈铎挺括的西装外套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江辰仰着脸在对他说什么,表情娇怯,沈铎低下头去听,侧脸的线条是江余从未见过的柔和耐心。
那架纸飞机,像一道苍白的、不合时宜的休止符,啪嗒一下,轻飘飘落在沈铎脚边不远的水洼里。
沈铎的视线被惊动,瞥了过来。
隔着七层楼的高度,隔着迷蒙的雨雾,江余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天台上的自己。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那目光似乎抬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涟漪,很快又落回江辰身上。
他看见江辰轻轻咳嗽了两声,沈铎立刻脱下外套,将他裹得更紧,然后半扶半抱地,护着他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车。车门打开,又关上。引擎发动,车子甚至不顾湿滑,有些急促地驶离了医院,溅起一片细碎的水花。
那辆车的副驾,江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过了。
雨丝开始密集地打在江余脸上,冰凉一片。他扶着栏杆,站了很久,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车流里。
他慢慢走下天台,走到那个水洼边。
脏污的雨水已经浸透了纸飞机,墨迹晕染开来,那行判决变得模糊不清。他看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弯腰去捡。
回到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甜腻的糕点香气。客厅中央堆着几个扎了丝带的礼盒,母亲林婉正拿着两条领带,在父亲江淮平身上比划:明天辰辰生日宴,系这条蓝色的会不会更显精神
江淮平对着镜子照了照:嗯,就这条吧。沈铎那孩子有心,送的这条肯定贵。
没有人注意到门口换鞋的江余。
他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穿过客厅,走向自己的房间。
哥,你回来了江辰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带着一贯的、小心翼翼的甜润,外面下雨了,你没淋湿吧
林婉这才回过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回来了就去洗个手,别把外面的潮气带得到处都是。你弟弟身体弱,容易感冒。
江淮平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镜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我没事。江余的声音干涩。
他快步走过,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那片温馨的嘈杂。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滑坐下去。胃里的绞痛又一次蛮横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搅动。他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牙关死死咬紧,才没能让那痛哼溢出口腔。
他蜷缩起来,手指深深掐进胃部,那里的皮肉隔着布料,也能摸出一种不正常的硬块。冷汗浸透了鬓角,眼前一阵阵发黑。
外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是江辰在说生日宴的宾客名单,清脆地念出沈铎的名字。
剧痛和那片模糊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将他彻底淹没。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夏天的操场,跑完三千米的他直接瘫在了终点线上,沈铎冲过来背起他就往校医室跑,少年的脊背汗湿却宽阔,嘴里骂骂咧咧:江余你他妈逞什么能!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抽你!到了校医室,校医说是运动过量引起的痉挛,没事。沈铎蹲在他床边,仰着头,眼睛亮得灼人:吓死老子了。以后你可别瞎跑了,真要病了……真要病了,我背你,跑遍全国医院也给你治好。
那声音隔着岁月的洪流,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了。
痛到极致,他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别墅里静悄悄的,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晚上十一点。还有一条沈铎发来的未读短信,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江余,辰辰有点发烧,伯母说他念叨你上次买的那个卡通创可贴好玩,我这边走不开,你之前是在哪家药店买的看到回一下。
胃部的钝痛依旧盘踞不去,带着一种永恒的架势。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他的脸,没什么表情。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敲过去三个字。
不知道。
然后他删除了短信,把手机扔回床头。屏幕暗下去,房间彻底沉入黑暗。
第二天,别墅里热闹非凡。佣人们脚步匆匆,忙着布置宴会厅,巨大的鲜花拱门立了起来,香槟塔熠熠生辉。空气里都是甜点和香水的混合气味。
江余的房门一直关着。
偶尔有人经过,也只是催促一句:江余,晚上记得准时出席,别又磨磨蹭蹭的让你弟弟难堪。
他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欢笑声、调试音响的嗡鸣声尖锐地刺穿玻璃。他握着笔,在一张空白的明信片上写字,手指因为不时窜起的疼痛而微微颤抖。
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用力抵住胃部,喘一口气。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冒。
笔尖沙沙作响,与外面的喧闹割裂成两个世界。
写完最后一行字,他仔细地将明信片塞进一个信封,贴上邮票,收件人地址写了某个海滨城市的邮局存局待领。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门口的海滩不算干净,但海风很大,能吹得很远。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望着窗外。
傍晚时分,宴会即将开始,楼下已是人声鼎沸,悠扬的小提琴声流泻上来。
江余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关紧了窗户,拉上窗帘。
他换上一件还算干净的白色衬衫,然后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小盒包装简陋的蛋糕,插上一根细细的蜡烛。
火柴盒就在旁边,他抽出一根。
嚓——
第一根火柴,刚划亮,窗缝里不知何处漏进一丝风,火苗微弱地晃动一下,灭了。
胃里猛地一抽搐,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桌沿,缓了很久。
第二根火柴,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护着,凑向烛芯。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大约是某个重要宾客到了,笑声格外响亮,穿透门板。他的手一抖,火苗再次熄灭。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桌面上。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细微的重影。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第三根火柴。
他整个人都在发颤,手臂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火柴头抵在砂纸上,却几次滑开。
终于,一点微弱的橙光亮起。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一点微光移向苍白的烛芯。
点燃了。
极其微弱的一小点烛光,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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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点火光,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张开干裂的嘴唇,轻轻地、无声地,唱了一句什么。
或许是祝我生日快乐。
或许不是。
然后,他吹灭了它。
没有许愿。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
剧痛在夜半时分达到了巅峰,像有烧红的刀子在腹腔里反复剐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从剧烈的抽搐和无法抑制的干呕中快速流失。冷汗浸透了床单,视线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红又模糊的翳。
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摸到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按下了急救电话。
对面冷静的女声问地址。
他报出那个从未真正属于过他的地址时,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别墅区的静谧夜空。他被抬上担架时,眼角余光瞥见二楼主卧的窗帘似乎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宴会后的杯盘狼藉还堆在花园的角落里,散发着甜腻腐败的气息。
没有人被惊动。或者说,没有人愿意被惊动。
急救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剥开他仅存的尊严。各种仪器连接上他的身体,冰冷的液体通过针管强行注入血管。
剧痛的潮水暂时退去一些,留下疲惫不堪的躯壳。
医生拿着初步检查结果,眉头紧锁:家属呢还没联系上
护士低声道:电话打了,没人接。
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上意识模糊的江余,叹了口气:病人情况很危险,需要马上进行紧急处理,必须要有家属签字。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江余蜷缩起来,呕出一些带血的胃液。护士连忙帮他擦拭。
他喘着气,眼皮沉重地抬起一条缝,望着那片惨白的、令人眩晕的灯光,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家属……他重复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什么陌生而拗口的音节。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模糊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都死了。他轻声说。
病房里陡然一静。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医生的笔顿在了知情同意书家属签字的那一栏。
之后的日子,是在各种昂贵的仪器、更加昂贵的药物和永无止境的疼痛中度过的。医院提出过几个积极的治疗方案,但都被江余拒绝了。
他签了所有的字,拒绝抢救,拒绝过度医疗。
他账户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见底。催缴单送来时,护士看着上面那个孤零零的名字,沉默了很久。
某天下午,疼痛间歇,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他寄出明信片的海滨小城的邮局,说是有他的存局待领邮件,询问如何处理。
他握着电话,听着那边带着口音的、略显嘈杂的声音,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他安静地听了很久,然后才轻轻地说:麻烦您……帮我保管几天。如果……如果没人来领,就请帮我……销毁吧。
挂了电话,他望着窗外,看了很久。
最后一次昏迷被抢救回来后,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护士说外面天气很好,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拉开窗帘。
他摇了摇头。
他向护士要了纸笔,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花了很长时间,写了一份简单的委托书。又从一个破旧钱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旧照片,背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他把委托书和照片,连同最后一点现金,交给了一位对他多有照顾的护工。
张姨,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麻烦您……之后,打这个电话……把这些,交给她……拜托了……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外婆,抱着幼年的他,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里,笑得很开心。背后的电话号码,区号属于那个遥远的海滨小城。
护工红着眼睛接过了东西。
他最后的心愿,写得清清楚楚:不设灵堂,不通知任何人,不立碑。遗体火化后,将骨灰交由照片背面号码的主人,请她撒入大海。
那里……很自由。他喃喃着,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很向往。
他死在一个平静的午后,阳光勉强透过病房窗户的灰尘,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最终拉成一条平直冰冷的绿线,发出刺耳的长鸣。
护工张姨按照他留下的号码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声音苍老却温和的女人,听到消息后,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哽咽。
几天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座城市。她先去邮局取走了那封迟来的明信片,看着上面歪扭却熟悉的字迹,眼泪一滴滴砸在单薄的纸片上。然后,她去了医院,办理了所有手续,接走了那个素色的、冰冷的陶罐。
没有惊动任何人。
江家别墅里,江辰的生日宴仿佛一场持续不散的狂欢。后续几天,依旧有礼物零星送达,朋友们约着出去庆祝。
沈铎又来过一次,送一套江辰提过的绝版漫画。客厅里,林婉笑着埋怨:辰辰这孩子,就是人缘太好,天天闹到半夜,我都怕他身体吃不消。
江淮平翻着报纸,头也没抬:年轻人嘛,爱玩正常。总比那个闷声不响的强,天天阴着张脸,也不知道给谁看。
他没提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沈铎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手机,江余的号码依然关机。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空落感又扩大了些。
江余还没回来他状似随意地问。
林婉脸上的笑容淡了点:谁知道他,可能又去哪儿野了吧。不管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佣人引进来一位穿着朴素、面色悲戚的老人,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素色的陶罐。
热闹的客厅霎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林婉皱起眉,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您找谁
老人抬起浑浊的泪眼,目光缓缓扫过客厅里光鲜亮丽的人们,最终落在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江辰身上,又看向旁边的沈铎,声音沙哑而颤抖:我是……江余的外婆。
江余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江淮平终于从报纸上抬起头,眉头紧锁,带着审视:江余的外婆他怎么没来让你来有什么事语气里没有半分对长辈的尊重,只有被打断的清静的不耐。
老人看着他们,看着这满室的繁华和这些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漠然,她抱着陶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巨大的悲恸却堵住了她的喉咙。
沈铎的心猛地一跳,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攥紧了他。他上前一步,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外婆,江余他……怎么了
老人望着他,眼泪终于决堤,滚滚而下。她将怀里的陶罐微微抬起,像一个沉重而残酷的展示。
小余……他……老人的声音破碎不堪,他……没了。胃癌……晚期……前几天的事……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他走之前……托我……把他的骨灰……撒进海里……
他说……那里自由……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微张,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
江淮平手里的报纸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江辰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沈铎的胳膊。
沈铎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世界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他愣愣地看着那个陶罐,仿佛那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异物。没了胃癌骨灰这几个字眼在他脑海里疯狂撞击,却拼凑不出任何意义。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婉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慌乱,他好好的……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江余让你来骗钱的!
老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被这话语狠狠刺伤。她不再试图解释,只是用枯瘦的手,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陶罐,仿佛在安抚里面沉睡的灵魂。
沈铎猛地甩开江辰的手,一步跨到老人面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罐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家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愤怒。
老人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泪流得更凶,只是摇头:孩子……孩子自己签的字……他说……他说……
她哽咽着,重复着江余最后的话,那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判决。
他说……‘家属都死了’。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落在奢华的客厅里。
林婉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沙发背。
江淮平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铎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家属都死了……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医院,也不愿意……不愿意再见他们任何人一面
巨大的、迟来的恐慌和蚀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老人不再看他们,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苍老的脸颊贴了贴那冰冷的陶罐,喃喃道:囡囡不怕……外婆带你回家……带你去看海……
她抱着她的外孙,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步一步,蹒跚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之地。
没有人阻拦。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沉重的雕花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
客厅里死寂无声,只剩下昂贵的香水味和甜腻的蛋糕气味混合着,凝固在空气里,变得无比沉闷和恶心。
沈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扫过林婉失魂落魄的脸,扫过江淮平铁青僵硬的脸,扫过江辰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脸。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香槟塔上!
晶莹的玻璃杯塔轰然倒塌,碎裂声刺耳无比,香槟液和玻璃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如同骤然破碎的、虚假的繁华梦境。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绝望的野兽。
然后,他看也没看身后的狼藉和那一家人的反应,猛地转身,冲出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别墅大门。
外面阳光猛烈,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发动车子,引擎发出咆哮,车子疯了一样冲出去,直奔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求证什么,或许只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证明那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冲到护士站,声音嘶哑暴戾地询问江余的名字。
值班的护士被他的样子吓到,翻找记录的手都在抖。
……江余先生,是的……已于上周四下午三点十七分……因胃癌晚期并发多器官衰竭……去世。护士看着电脑屏幕,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忍,遗体已由他外婆签字领走,依照逝者生前意愿,一切从简,后事已经处理完毕了……
后面的话,沈铎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耳鸣,眼前阵阵发黑,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上周四下午……
那天他在做什么
哦,他想起来了。
那天下午,他陪着江辰在私人影院里看新上映的动漫电影,江辰被剧情逗得咯咯笑,靠在他肩上,分吃着一大桶爆米花。
阳光很好,电影很精彩,爆米花很甜。
而江余,在那片惨白的医院灯光下,一个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说:家属都死了。
沈铎跌跌撞撞地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只觉得冷,刺骨的冷,冷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坐进车里,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猛地俯下身,疯狂地在副驾座位底下摸索着。
摸到了一样东西。
一个褪了色的、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缝隙里,空了很久了。
他记得,很久以前,江余手指不小心划伤,他一边嫌弃一边笨拙地给他贴上一个,也是这种幼稚的图案。江余当时看着那创可贴,愣了很久,然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却像是落进了沈铎心里,烫了一下。
所以他后来,下意识地,总会买这种。
只是很久很久,没有再给那个人贴过了。
沈铎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落满灰尘的盒子,指甲几乎要抠进塑料壳里。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车窗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人声喧嚣。
阳光灿烂,正好。
是一个适合举办生日宴会的好天气。
再也没有人记得,那天同时也是另一个人的生日。
而那个人,带着他对自由微不足道的向往,已经化成了一把灰,融进了遥远的海水里。
再也寻不回了。
……
三年后。
江家的别墅依旧矗立在原来的地方,只是似乎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那场生日宴后的碎裂声,仿佛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至今仍在无声地渗血。
林婉变得有些神经质。她时常坐在江余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摩挲着那些早已过时的旧物,有时会突然惊醒,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问:是小余回来了吗然后又在死寂中得到令人绝望的回答。她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对江辰也失去了往日的事无巨细的关心,常常看着他出神,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模糊的影子。江淮平试图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收效甚微。
江淮平的公司在那之后不久遇到了一次不小的危机,几个原本谈妥的项目莫名黄了,资金链一度紧张。商场上的老朋友私下议论,说老江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决策屡屡失误,手段也不复当年的狠辣果决。他变得沉默寡言,应酬也推掉了大半,经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对着家族相册发呆。那本相册里,属于江余的照片寥寥无几,且大多边缘模糊,像是被人长期摩挲过。他和林婉之间,也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膜,再也回不到从前。
江辰依旧是那个被宠爱的养子,但那份宠爱里,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快乐变得不再那么纯粹和理直气壮。他试图像以前一样撒娇卖乖,却常常撞上林婉恍惚的目光和江淮平疲惫的叹息。沈铎几乎不再主动联系他,偶尔见面,也总是隔着一段莫名的距离。他身边很快又聚集了新的朋友,但别墅里的欢声笑语,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轻易就能被一阵沉默的风吹散。他开始害怕过生日。
沈铎变了很多。他接手了家族企业,手段比以往更加冷硬决绝,成了圈子里有名的工作机器。他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固定的伴侣,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最终都会被他周身无形的冰墙冻伤。他换掉了那辆车,却在新车的副驾抽屉里,一直放着那个空了的、褪色的卡通创可贴盒子。
他去了好几次那个海滨小城,按照模糊的地址找到那片不算干净但海风很大的海滩。他站在礁石上,望着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海面,一站就是很久。海风咸涩,吹得眼睛发疼。他试图寻找一点痕迹,哪怕只是一粒沙的不同,但什么都没有。大海吞噬了一切,温柔又残酷。
他再也没有庆祝过任何人的生日。
第四年的某个秋天,沈铎因为一个跨国项目,不得不出席一场在豪华邮轮上举办的商业晚宴。邮轮会经过那片熟悉的海域。
晚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他端着香槟,应付着来往的宾客,心却像浸在冰水里,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合作方的代表是一位干练优雅的女性,交谈间歇,她望着窗外的海景,略带感慨地说:这片海域真美,也很特别。我母亲是海员,她说每一片海都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埋葬着不同的故事。
沈铎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夜色下的海面深邃无垠,月光碎银般洒落,随着波浪轻轻晃动。邮轮破开平静的海面,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白色尾迹。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模糊而遥远。
就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傍晚——病房里,那个人用尽最后力气,护住那一簇微弱得可怜的烛光,看着它跳动,然后无声地吹灭。
海风透过舷窗的缝隙吹进来,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
他忽然清晰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一生渴求的、未曾说出口的自由,他终于用最决绝的方式,得到了。
在这片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里。
而他,以及他们所有人,都被永远地留在了岸上,留在那座名为遗忘实则囚牢的繁华别墅里,日复一日,咀嚼着名为悔的尘埃。
海风越来越大,吹散了晚宴的喧嚣,也吹散了他眼中强撑的平静。
他背过身,面向那片吞噬了他所有月光的大海,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动起来。
窗外,巨大的邮轮依旧在欢快的乐曲中破浪前行,灯火通明,映照着漆黑的海面,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宴。
只是那乐声听在耳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凉。
海的那边,不会再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