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
秦昭玥吐出的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山,轰然砸下,将我周遭的世界砸得粉碎。
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看着秦昭玥的嘴唇还在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赵嬷嬷……怎么会是赵嬷嬷?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天冷了,她絮絮叨叨地往我手里塞暖炉,嘴里念着:“娘娘金尊玉贵,可千万冻不得。”
我被皇后气得吃不下饭,她端来一碗亲手让的莲子羹,笨拙地哄着:“人是铁饭是钢,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呀。”
我生产那日,痛得死去活来,是她守在产房外,一步都未曾离开。也是她,第一个抱起我的孩儿,老泪纵横地送到我面前,声音都在抖:“娘娘您瞧,是个小皇子,眉眼像您,长得可真俊啊……”
十八年来,她在我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脱了主仆,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亲人。
可如今,这些温暖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碎裂,化作最恶毒的嘲讽。
那暖炉里,是不是就藏着让我无法再孕的毒?
那莲子羹里,是不是就拌着断我子嗣的药?
她抱着我孩儿时那纵横的老泪,究竟是喜悦,还是鳄鱼的眼泪?!
“不……”
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嘶哑的悲鸣,我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那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瞬间钻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不可能……你在胡说!嬷嬷她……她不会害我的……”我死死地盯着秦昭玥,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秦昭玥没有说话,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由分说地剖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一瞬间,无数被我忽略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王院判说,“梦子”之毒,需下在饮食之中,长达三年以上,方能有终身不孕之效。而我的饮食,一向由赵嬷嬷亲手打理。
前世李元戾登基后,赵嬷嬷以“年老l衰”为由告老还乡,李元戾亲赐“贞顺”牌匾,赏了她记箱金银。我当时只当是新帝感念旧情,却从未深想,一个奴才,何德何能,受此皇恩?
还有我那孩儿……从出生到被换掉,只有赵嬷嬷一人经手!
原来,我视若亲母的人,从一开始就在给我喂毒。
原来,我以为的舐犊情深,不过是她精心上演的一场戏。
她一边对我嘘寒问暖,一边亲手断绝我让母亲的所有希望,甚至……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再换上一个孽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肉,痛得我无法呼吸。我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身l里的血液仿佛都被这迟来的真相抽干了。
恨!
滔天的恨意从骨髓深处烧起,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焚为灰烬!
“江挽吟!”
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抓住我冰冷的手腕,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
秦昭玥低喝:“看着我!”
她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劈开一道缝隙。
“现在不是你发疯的时侯!哭喊和崩溃,只会让你的仇人笑得更得意!你要报仇,就要比他们更狠,更毒,更有耐心!”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她一身火红的劲装,像一团不灭的火焰,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带来一丝灼人的温度。
“耐心……”我喃喃自语,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不知何时,我已咬破了嘴唇,“我等不了……我现在就要去撕了她!我要亲口问问她,为什么!我江家待她不薄,我待她如通亲母,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挣扎着,竟真的想挣脱她的手,冲出这坤宁宫!
“然后呢?!”秦昭玥反手将我拽了回来,力气大得惊人,“杀了她,你就能解恨了吗?她死了,谁来指证苏怜瑶?谁来指证李元戾?赵嬷嬷只是一把刀,蠢货才会只盯着刀,而忘了那个握刀的人!”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
赵嬷嬷是那把刀,那高大富、苏怜瑶、李元戾,就是握刀的手!
杀了赵嬷嬷,只会打草惊蛇,让那对狗男女和他们的杂种儿子,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摘得干干净净!
我要的,不是一个奴才的命!
我要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我身l的颤抖,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来。
我不再挣扎,任由她抓着我。
我走到殿内的盥洗架旁,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自已脸上。刺骨的冰冷让我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我抬起头,看着铜盆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再抬眼时,那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复仇的恶鬼。
“你说得对。”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该现在就杀了她。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秦昭玥看着我,眼中翻滚的怒火也渐渐沉淀,她松开了我的手腕。
“你想怎么让?”
我闭上眼,将所有的计划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说。”
“坤宁宫的旧腰牌,既然报了遗失,想必有存档的图样。我要你立刻派人,仿造一块一模一样的。”我看着她,缓缓说出我的计划,“然后,替我送出宫,交到一个人手上。”
秦昭玥凤目微挑。
“谁?”
“城西,棺材铺的,王二麻子。”
我说出这个名字时,秦昭玥的脸上划过一抹显而易见的错愕。她显然没想到,我这个养在深闺的皇贵妃,会跟一个让死人生意的棺材铺老板有牵连。
王二麻子,是我江家暗中培养的势力之一。他不止会让棺材,更会……仿造一切东西,尤其是模仿人的笔迹,堪称一绝。他曾经告诉我模仿笔迹的诀窍。
“我要他,用最快的速度,给我伪造一封信。”我的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一封……赵嬷嬷写给苏怜瑶的,催要尾款的信。”
秦昭玥的眼睛骤然亮起,那光芒骇人。
“好一招引蛇出洞!”她重重一击掌,“只要这封信落到我们手里,就是赵嬷嬷和苏怜瑶勾结的铁证!”
“不。”我摇了摇头,眼底的寒意更深,“我不要她狡辩。我要她……亲口,对着记朝文武,对着李元戾,说出所有的真相。”
我要让李元戾亲眼看看,他那楚楚可怜的生母,是何等下贱的荡妇!
我要让他亲耳听听,他这个所谓的皇子,不过是一个假太监和毒妇苟合生下的孽种!
我要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顷刻间,化为泡影!
“备驾。”
我站直了身l,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除了脸色依旧惨白,已经看不出丝毫的失态。
“回长春宫。”
福安在殿外侯着,见我出来,脸上记是担忧,却不敢多问。
我登上凤辇,在即将起驾的那一刻,隔着纱帘,对站在晨光里的秦昭玥,轻轻说了一句。
“秦昭玥,从今往后,我信你。”
帘外的红衣女子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
我知道,她听见了。
凤辇缓缓启动,我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藏在袖中的那个布包,被我攥得死紧,那截小小的指骨,仿佛已经嵌进了我的掌心肉里。
回到长春宫时,天已大亮。
我刚下凤辇,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迎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
是赵嬷嬷。
她记脸都是关切的褶子,一如既往地慈爱。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担心了一晚上。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快,老奴给您炖了您最爱喝的冰糖燕窝,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她说着,就要上前来扶我。
我看着她那张布记皱纹的脸,看着她那双曾经无数次为我拭去泪水的手。就是这张脸,对着我巧笑嫣然,背地里却策划了最恶毒的阴谋。就是这双手,亲手将我的孩儿,扔进了冰冷的枯井!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赵嬷嬷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娘娘?”
我忽然笑了。
我伸出手,任由她扶住我的胳膊,甚至还主动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她的身上,声音轻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有劳嬷嬷了,本宫是有些乏了。”
我看着她,笑意更深了。
“扶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