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凌晨三点的省立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夜风的凉。我握着父亲的诊断书,看窗外的路灯把梧桐叶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像极了许多年前母亲用碎布头拼凑的鞋垫花纹。
晚期。主治医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最多三个月,家属早些做准备吧!
我正慌乱不已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弟弟的消息:哥,妈说住院费你先垫着,我这边货款还没回。
我没回复,只是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掌心。化疗费用四期加进口药要好几十万,而我妻子上个月刚因为心脏问题安装了支架。
这是我们家的常态——我是长子,是公务员,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所以理所当然要承担一切。
直到那天,我折返回去取车钥匙,听见母亲和弟弟的对话。
你大哥给的钱我都存着呢,到时候都给你。母亲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里溜出来,别让他知道。
弟弟嘟囔:大哥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气什么母亲轻笑,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能不管我这个妈放心吧,他傻得很心又软,不会计较的!
那一刻,我站在十二月寒冷的风里,突然觉得五六十年来的某个信念,咔嚓一声碎了。
二、我出生在北方一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庄。记忆中的童年永远弥漫着泥土和炊烟的味道,还有知了没完没了的鸣叫。
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照顾弟弟。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童年咒语,母亲说这话时总摸着我的头,眼神却飘向远处玩泥巴的弟弟。
七岁那年,我采药换来的第一笔钱——三毛二分,被母亲拿去给弟弟买了糖葫芦。那串鲜红的果子在弟弟手里晃荡,糖浆粘在他的嘴角,我默默咽了下口水。
妈,我也想吃。我馋得不行终究没忍住开口。
母亲瞪我一眼:你是哥哥,怎么这么不懂事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皱成川字:让老大也尝一颗。
尝什么尝!母亲声音尖利起来,老二小,不该多吃点吗前几日他看见别家小孩儿吃的时候都馋哭了!
爸、妈,我不吃了!我牙疼,让弟弟吃吧!我不爱吃了!我适时的出声。
母亲一听如往常那般瞬间换了一副嘴脸,高兴地对我说:好孩子,哥哥就是该让着弟弟!真懂事!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那晚父亲偷偷塞给我一颗水果糖,糖纸已经揉得发皱,想必在他口袋里揣了很久。糖很甜,甜得发苦。
我们家的妹妹是抱养的,沉默得像墙角那口老缸。她五岁就开始踮着脚灶台做饭,十岁时已经能扛起半袋粮食。母亲常说:要不是捡到这丫头,咱家活儿谁干女儿就是拿来用的!以前我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可随着我读书日渐长大,我不明白,母亲自己不也是女儿,是女人本身吗
妹妹从不顶嘴,只是低头搓衣、做饭、喂猪,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三、我人生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十二岁那个夏天。同桌大国兴奋地告诉我,县城药材铺在收蝉蜕,五分钱一个。
真的我眼睛亮了,随即又暗下来,县城要走三十里路。
大国笑了:怕什么咱们天亮就出发!
夏天的农村,蝉鸣震耳欲聋。天还没亮,我就拎着竹竿和面糊出门粘知了。那个暑假,我和大国走了无数个三十里。知了壳在布袋里哗啦作响,像梦想碰撞的声音。弟弟比我就小一岁,可他总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才被父亲从被窝里揪起来,骂骂咧咧地干点儿活应付一下就跑出去玩。
我带弟弟一起去捡知了吧,能多挣点儿钱我曾和母亲提起这个事情,因为我看弟弟每天无所事事,而自己捡完知了回来还得干活心理有些不舒服!
母亲正在灶前熬粥,头也不回:他笨手笨脚的,能干什么你是大哥,得多担待。多干点儿啊!
有一次遇上山洪暴发,我差点被冲走,是抱着一棵老槐树才捡回条命。回到家,母亲看着浑身湿透的我,第一句话是:今天挣了多少钱
弟弟躺在床上吃炒黄豆,咯嘣咯嘣的声音格外刺耳。父亲夺过母亲手里的五毛钱摔在地上:你要钱不要命了
母亲弯腰捡钱,小声嘀咕:他不是没事吗...
父亲大怒,出事了哭都来不及...
可父亲的话在我们家没啥大用,第二天弟弟还在床上酣睡,母亲便又早早地催着我出门。
父亲不一样。他沉默寡言,但眼睛里有一杆秤。有个傍晚,我卖完知了壳回来,听见他在屋里和母亲争吵。
老大成绩好,得让他念书!
老二就不是你儿子了要读一起读!
你也不看看老二那成绩单,是他不想读吗是读不进去!
最终父亲赢了。开学前一天,他偷偷塞给我五块钱:好好念,走出这个穷山沟。
那是我记忆里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逆母亲。
高考通知书来的那天,全村都轰动了。大红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底下盖着省师范学院的章。父亲高兴得忘乎所以,跑着去公社买了挂鞭炮在门口放。一劲儿说着:光宗耀祖了...
母亲却没有那么高兴,坐在门槛上哭:要不是供你读书,你弟弟也能上大学,你去上学了,他怎么办谁管他以后你有出息了,可不能不管他!
我愣住了。弟弟辍学是因为门门功课不及格,怎么就成了我的责任
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发了大火:放屁!那是他自己没出息,长个猪脑壳,老大这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光宗耀祖!你偏心也要有个限度!
他们吵到半夜,我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弟弟早不知道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去哪儿撒野了。妹妹悄悄坐到我身边:哥,你去读书吧,家里有我。
临走那天,母亲往我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眼睛红肿:在外别亏待自己。顿了顿又说,听说能勤工俭学,你省着儿花,想着家里。出息了,别忘了你弟弟。
一直以来当懂事好儿子的习惯,让我一一应下。妈你放心!我出息了肯定会孝顺你和我爸的,也会管弟弟妹妹的!
四、大学四年,我同时打着两份工。清晨送牛奶,晚上去餐馆洗盘子。寒暑假时,我也很少回家,而是找个工地搬砖,搬水泥。室友们聚会逛街时,我在算这个月能省下多少钱寄回家。
弟弟偶尔来信,字迹潦草地要钱。母亲的信总是详细列出开支:弟弟相亲要置装、家里屋顶漏雨、父亲的老寒腿又犯了...
因为政策好,毕业后我顺利当了公务员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我留下生活费,剩下的全寄回家。汇款单附言栏里,我工工整整写下:给爸买药。
同事李姐看不下去:小王,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我笑笑:家里困难。
我也向往爱情,但是因为自身的条件,我不敢去追逐心中的太阳。不知道是月老的的加持还是我运气好,亦或是两者同时发挥了功效。
领导给我介绍了他的侄女,而她正是我所不敢高攀的太阳小金。在那个朴素的年代,我们相互了解,接触了一段时间便结了婚。她对于我的家庭,我的一切都不嫌弃。反倒夸我厉害,能从那么小的一个村庄走了出来。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彻底相信了古人的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就在过年时,我带妻子小金再度回老家。她兴奋地跑向我们当时的婚房准备收拾,推开门却愣住了——房间里依旧贴着大红喜字,弟弟和弟媳的婚纱照依旧挂在墙上。而我们那少得可怜的东西也不见了踪影。
这个不是我们的房间吗当时不是说就暂时用几天吗小金的声音在发抖。
母亲搓着手笑:你们在城里又不常回来,这房子空着也是浪费。你们就到旁边那屋睡吧!
当时我们的婚房是我和小金自己出钱装修的,弟弟结婚时怕女方不乐意,母亲说借用一下,我和小金当时没有二话,没想到他们直接就住下了。
小金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要走,被我死死拉住。那晚我们睡在旁边的杂物间,老鼠在房梁上跑来跑去。小金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这就是你在家里的位置
都是一家人!我嘟囔着不知是在跟她解释还是在自我安慰。
半夜,母亲把我拉到厨房:你现在当官儿了,这都是因为当年你弟弟没上学,家里就拱了你,不能让他没面子。反正你们在城里工作,回家就住那屋吧。
父亲蹲在门口抽烟,突然插话:当初说好只是暂时,这对儿媳妇儿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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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和永久有什么区别母亲打断他,老大懂事,不会计较的。是吧老大,家和万事兴,你让着你弟弟,他不容易!
我也不理解我为什么点头了,母亲先回了屋,父亲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二百块钱:委屈小金了,爸对不住你们,你给她买点儿东西哄哄,那是好姑娘别让人委屈。
可父亲这举动并没有打动小金,婚后家里三天两头要钱已经让她不悦了,那晚她给我下了通牒,要和母亲分家。
五、分家的事闹得最凶时,母亲坐在堂屋正中央哭天抢地:要不是供你上学,你弟能读不成书现在你有出息了,就想甩开我们老二是因为你才没读成书,家里没什么可分给你的。以后每月给家里一半工资就行。
小金冷笑:供他上学用的是他自己采药打工挣的钱!我们结婚连间房都没有都是自己装修的,现在还要每月一半工资
母亲突然跳起来指着小金:都是你这个外人挑唆!你这毒妇,你这搅家精!
我拉住暴怒的小金,对母亲点头:妈,我给。
我们什么都没要,村里习俗说怎么也得拿个锅碗瓢盆才能有个好的寓意,可小金说:我一根筷子都不想沾你们家的气息!
回去的火车上,小金整整二十个小时没理我。快到站时,她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轻轻说:王志远,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三十年。而我也像她预测的那样,往后的三十年,成了家里的提款机。
弟弟生意失败,我偷偷拿钱填补;妹妹结婚和妹夫没有房子,买房我贴补;父母生病,我承担全部医疗费。
小金得了抑郁症,医生说需要减少压力。可我没办法,家里的电话总在深夜响起:哥,能不能打点钱...
弟弟做生意像猴子掰玉米,做一样丢一样。开餐馆赔了,卖服装亏了,最后居然迷上赌博。高利贷找上门时他跑路了。讨债的人堵在父母家门口泼油漆。母亲哭得晕过去三次。母亲一天给我打十几个电话:你要救救你弟啊!
我取出给女儿存的教育基金,又找同事借了一圈。小金发现后,哭着提出了离婚。
她边哭边说:二十年了,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家。我们娘俩算什么
我竟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话:那是我亲妈亲弟弟,我能怎么办
我们辛辛苦苦攒的钱,你去填那个无底洞她哭得喘不上气,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家!你去和他们过吧!
我跪在她面前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后面事情解决后,我看父母因为弟弟没有活计,孩子上学得花钱,家里也得嚼用急得直上火。作为长子和哥哥,我又偷偷给弟弟租了店面,开了潮湿。回家的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还是我大儿子有本事!
六、父亲走得很快。胃癌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医药费花了三十多万,弟弟出了两千。
妻子抱怨的时候我说:那是我爸,老二条件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没有和我吵,只是说:可他穿得比咱好,车开得比咱好!随后又说:算了,只要说你家的回话,你就有一百种理由解释。随你吧!
令我没想到的是葬礼上,妹妹突然爆发:我伺候爸妈十几年,得到什么了连句好话都没有!
母亲冷笑:你一个抱来的丫头,养大你就是要用的,你还想干什么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将这种话宣之于口,突然不认识她了。但妻子小金,现在是老金了,好像并不意外。
妹妹怔怔地看着母亲,眼泪无声地流。办完婚礼后她没有多做停留就带着老公孩子离开了。
老金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加重的。医生说是长期抑郁导致的心肌缺血,夜里我常被她压抑的哭声惊醒。退休后,她开始拒绝见我家任何人,连逢年过节的聚餐也不参加了,连带着孩子也对奶奶疏远了。
我一个人出席了春节、中秋等等的家宴,但每次他们也没有人问过妻子老金或是我的女儿怎么没有来。这倒是省得我编理由了。
我不敢在老金跟前提起家里的任何人,生怕刺激她,加重她的病情。可即便这样,她的支架还是又增加了一个。
母亲似乎终于软化了。她打电话说让我和老金还有孩子回家吃饭。白发苍苍地坐在老屋门口等我们,可她做一桌子菜却只等到我。
爸,你自己去吧,奶奶三句话就扯到要拉扯二叔家的弟弟妹妹,我真是听烦了!女儿在我再三邀请下终于对我说了实话,我从小就烦透了那一家子!
老金没有像小时候那般训斥女儿说要讲礼貌,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回屋去了。
母亲开始三天两头说这里不舒服那里疼,每次我都立即送她去医院,检查开药一条龙服务。
可每次的最后,你弟弟生意不好,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她总这么说,我为了让她能安心便每月多转两千块钱。
直到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听见了世界上最残忍的对话。那些话像刀子,一下下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七、我不知怎么回的家,半夜直接高烧不退。病来如山倒,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老金守在我床边,鬓角又添了许多白发。
我们去旅居吧,我不想在这呆了,在这地方呆了一辈子待累了!我看着她说。
终于看开了她轻轻削着苹果,语气平静。
我望着点滴瓶里一滴滴落下的药液,想起很多往事:七岁那串没吃到的糖葫芦,大学时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课堂,回家时杂物间的老鼠,女儿因为没钱放弃的钢琴班...
对不起!这些年对不起!我说。老金削苹果的手顿了顿,眼泪砸在苹果上。
出院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母亲。她来电话关心了我几句后暗示要钱时:妈,我和老金现在都要看病,我们也困难。然后挂断。
我回老宅的次数越来越少,后面母亲真的生病了,是脑梗。我只在医院出了一小部分钱,其他的让医院给弟弟打电话。
弟弟气势汹汹找来单位:妈生病你不管你疯了啊
我拿出自己理的账本,从你结婚、生孩子,做生意,借高利贷,孩子上学,工作,你孩子娶媳妇儿,这些你借的钱,到现在一分没还!
这些让弟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当时,当时...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店里的租金我不会再交了,以后妈的医疗费我们平摊。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母亲出院后亲自来了城里,老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张罗了一桌饭菜。吃过饭后坐她在我家客厅抹眼泪:妈知道你付出得多,可你是老大,又有出息,老二没出息啊!是妈糊涂,以前亏待你了...
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愤怒或是想要和她对峙说就因为我有出息就要一直被吸血,被剥削妈我平静地给她倒了杯茶:都过去了。
她眼睛一亮:那你能不能...
不能。他都已经当爷爷了,他应该让他儿子给他养老送终,而不是我!我打断她,老金身体不好,我要带她去外地疗养,您自己多保重!
中间,弟弟打电话骂我没良心,因为我不给他交租他的店经营不下去了。母亲哭着说白养我了,我静静听着,然后挂断电话。
但很快,风暴便转向了公开层面。
弟弟先是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哥!妈这几天吃不下饭,都是让你给气的!你就真这么狠心
我对着电话,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果妈身体不舒服,你直接送她去医院,检查费和治疗费我们一人一半,你把单据拍给我,我立刻转账。
弟弟被我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噎住了,半晌骂了句没良心便挂了电话。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一次老家的婚宴上。我本不愿回去,但一位对我有恩的长辈家办事,不得不露面。果然,宴席上,母亲和弟弟一家成了绝对的主角,哭诉的主角。
母亲穿着我几年前给她买的新衣,坐在一群老亲戚中间,抹着眼泪,声音不大却足够周遭几桌听见:老了,不中用了,儿子也嫌弃了…白养这么大了,心寒啊…
弟弟在一旁添油加醋,大声地安慰她:妈,你别难过,大哥是糊涂了,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弟媳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哎,所以说啊,养儿子还得看从小,光会读书有什么用,忘了本更可怕。
一道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老金坐在我旁边,脸色煞白,手在桌下死死攥着拳头。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动气。
终于,母亲的亲妹妹,我的小姨被推搡着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摆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志远啊,不是小姨说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是当大官的人,跟你妈和你弟还计较什么呀她再不对也是你妈,生你养你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你看你妈哭得多伤心,你当大哥的,退一步,一家人和和气气多好
我放下筷子,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这位小姨。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等着看戏或准备劝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确保周围几桌都能听见,积压了几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化作了冰冷而清晰的语言:小姨,您劝我大度可以。但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您知道我是怎么上的大学吗是我自己夏天抓知了、冬天采药,走三十里山路去县城卖钱攒的学费!您知道为什么我弟没读书吗是因为他调皮捣蛋自己不肯读,不是家里没钱供!但我妈却告诉我,是因为供了我才没供他,让我一辈子欠他的!
您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我爸妈给我准备了什么吗什么都没有!我和我媳妇儿自己装修的房子,可我们的房间却变成我弟的婚房,我带我媳妇回来睡的是堆杂物的破屋!大半夜老鼠满屋跑,我媳妇为此都气病了!
您知道我工作这么多年,工资百分之八十都给了家里吗您知道我给弟弟还了多少次赌债,给他买了房,又给他开了店又帮他儿子娶媳妇儿吗您知道我爸生病到走,所有的医药费、丧葬费是谁出的吗几乎是我一个人!我弟出了两千块!
我媳妇为此得了抑郁症,得了心梗!我孩子从小到大,没得到过奶奶一点真心疼爱,因为奶奶的心思全在她小儿子一家身上!
您说生养我不容易,我感恩。但我回馈的,早就远远超出了生养之恩!您问我计较什么我计较的不是钱,是我掏心掏肺付出的这几十年,换来的却是我妈背着我跟我弟说‘钱都给你,别让你哥知道,他是个傻的!计较的是我牺牲我的小家,换来的却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的语气始终平静,但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宴席上。我小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环视一圈那些或惊讶或羞愧的脸庞,最后看向脸色惨白的母亲和目瞪口呆的弟弟:您刚才说您不知道那现在您知道了。还劝我吗
小姨慌乱地站起来,连连摆手:…我…我真不知道是这样…你看这事闹的…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自己座位再不敢抬头。
那场婚宴,我们提前离席了。身后是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在老家亲戚的眼里,不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我也彻底撕破了那层名为家和万事兴的遮羞布。代价是巨大的,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却在我心中升腾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依然冰凉,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支撑和理解。
我带着老金到云南旅居。她在洱海边学画画,我在苍山下写回忆录。女儿来看我们时说:爸,你现在看着终于有点儿人气儿了。
一天没大没小的,老金抬头嗔怪的说了女儿一句,一会儿你爸做饭不给你吃!她说完女儿立马挽着我的胳膊撒起娇来。
这样幸福的场面,我好多年没有体验到了,感觉特别圆满。
八、母亲走得很突然。邻居发现时,她已经凉了。
我带着老金和孩子赶回老家,院子里已经聚了一些亲戚,灵堂还没设,母亲的遗体还停在屋里。弟弟一家坐在那里,脸上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观望,他们在等我,等我来主持大局,更等我来掏钱。
弟弟搓着手走过来:哥,你看这寿衣、棺材、酒席…都得要钱,我手头…
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院子里所有的亲戚都听见:妈的丧葬费,我们兄弟俩,一人一半。你先垫上,最后拿发票一起算。
弟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明确地划分责任。他张了张嘴,想反对,但在我的注视下,在那多亲戚的目光下,他最终没敢说出话来,只是讪讪地点了点头:…好。
整个葬礼,我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孝子,守灵、答礼、安排流程,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我身上的那种疏离和冷静。我不再流泪,只是机械地完成仪式。老金一直陪在我身边,默默支持。
弟弟在葬礼上哭得最伤心,亲戚们都说他是个孝子。
葬礼结束后,处理遗产。其实也没什么遗产,就那座老房子。
几个长辈亲戚在场,弟弟眼神闪烁地看着我。我直接开口:老房子虽然是爸的名字,但后来是我出钱翻新的,这事有转账记录和当时工人的证言。
弟弟的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不想再要了。直接归你吧。妈生前肯定也是这个意思。从此以后,这老家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弟弟脸上瞬间露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生怕我反悔。亲戚们面面相觑,有人想说什么这样不合适吧,但看看我的脸色,想起婚宴上那番话,终究没人再开口。
我知道,我放弃的不仅仅是一座房子,而是与这个出生之地最后的物理联结。但我不在乎了,这里早已没有我的家。
妹妹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带着自己一家人走了,看不到任何的留恋或是悲伤。
我和老金又开始了旅居生活。云南的洱海,海南的沙滩,东北的雪原...我们在每个地方住上小半年。老金的脸色渐渐红润,偶尔会哼起年轻时爱唱的歌。
有一天在泸沽湖畔,她突然说:其实你妈最后给我打过电话。
我惊讶地转头。
她说...她知道对不起你。老金望着湖面的水波纹,她说那个年代,总觉得没出息的孩子更需要照顾。你是老大,懂事又出息,不用她操心就能把日子过好!
夕阳洒在湖面上,碎成一片金光。我握紧老金的手,什么也没说。
去年清明回老家上坟,看着明显比我要沧桑许多的弟弟递给我一个铁盒子:哥,收拾妈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妈留给你的。
盒子里是些零碎东西:我的乳牙、小学奖状、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最下面是个存折,开户名是我,从1993年开始,每月存十块钱,直到她去世的上个月。
整整三十年,三万六千块。
最后一页有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给老大买件新衣裳,他总舍不得。
我抱着铁盒子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突然泣不成声。这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原来她记得。记得我牺牲的一切,记得我受的委屈。可她为什么还要那样对我
也许有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就像故乡的老屋,它就在那里,你却再也回不去了。
老金走过来,默默握住我的手。雨停了,一缕阳光破云而出。
回家吧。她说。
这一次,我终于知道家的方向在哪里。
在回去的遇见已经白发苍苍的大国。这么长时间不见,兄弟必须请你喝酒,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走走走,嫂子一起走!
妻子没有和我们一起,只是交代我说要早些回家。
大国拉着我喝酒,醉醺醺时说:有件事憋兄弟心里几十年了...当年你采药掉进洪水里,不是意外。是你弟故意指错路的,他怕你挣钱多了你爸妈更偏心你。
我举杯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笑了:都过去了。
哥们儿真替你不值啊!大国搂着我的肩膀,不值!
九、弟弟偶尔会打电话来,先是诉苦生意难做,孙子上学花钱,后来直接暗示手头紧,我都装作听不懂,敷衍几句便挂断。他大概也明白,从我这里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可没想到我和弟弟的决裂会发生在我女儿的婚礼上!
那是几年后,我女儿出嫁。我们在老家市里最好的酒店办酒席,毕竟还有不少朋友同事。弟弟一家也来了,穿着光鲜,但眼神里的算计却没变。
婚礼仪式温馨美好,我和老金看着女儿幸福的模样,都湿了眼眶,觉得过往所有艰辛都值得了。
敬酒环节,弟弟端着酒杯凑到我身边,满脸堆笑:哥,恭喜啊,丫头都出嫁了。
我点点头:谢谢。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但依旧能让周围几桌人隐约听到:哥,你看你现在任务也算完成了,就一个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你留那么多钱也没啥用,不如…借我点应应急我最近看中个项目,稳赚…
我心中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在我女儿的婚礼上,在我人生最感到欣慰和幸福的时刻之一,他居然还能打着如此算盘,说出如此刻薄而自私的话!
我放下酒杯,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女儿出嫁,是我家最大的喜事。我的钱,我愿意给她多少就给多少,跟她嫁不嫁人没关系,更跟你没关系!
弟弟没料到我会当场发作,脸色一变,还想争辩:哥,你这话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我彻底不想再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了,积压数十年的怒火倾泻而出,直接打断他: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妈当年偷偷把攒下的钱都给了你,还让你瞒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掉进洪水里那次,是你故意指错的路!
弟弟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眼神惊恐:你…你胡说!谁告诉你的我是冤枉的!
冤枉我逼近一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是不是冤枉你心里清楚!你从小到大,享受着我牺牲换来的一切,心安理得!妈偏心,你不仅是既得利益者,你还是帮凶!你从来没有觉得羞愧,从来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你只会哭穷,只会索取!你觉得我欠你的我告诉你,我不欠你!不欠这个家一分一毫!我付出的早就还得干干净净了!
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下来,所有宾客都震惊地看着我们这边。老金赶紧过来拉我,女儿和女婿也担忧地跑过来。
我甩开老金的手,指着大门方向,对弟弟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们各过各的。老死不相往来!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弟弟一家在众人鄙夷、惊讶、复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逃离了婚礼现场。
老金抱着我的胳膊,哭着劝我:志远,别说了,都过去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我看着妻子流泪的脸,看着女儿担忧的眼神,满腔的怒火骤然熄灭,化作无尽的疲惫和心酸。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搂住她们,重复着老金的话:对,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那些委屈、不甘、愤怒,都随着母亲离世以及这最后的爆发彻底成为过去式。我后来想,母亲不是不爱我,只是她的爱像老式的杆秤,永远倾向更需要照顾的那端。
而我在长达五六十年的牺牲中,终于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爱要有底线,就像太阳也要落山休息。唯有这样,才能在天亮时继续发光。
如今坐在海边看夕阳时,我常想:如果母亲能重来一次,她会不会改变也许不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在成为儿子、哥哥之前,首先成为自己。这漫长的觉醒之路,我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