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的男人陈建国正在后山跟黑熊搏命。
他黝黑的胸膛上那道狰狞的疤,是为了护我留下的。
他想攒够彩礼,开春就风风光光娶我过门,让我当村里最气派的新媳妇。
可他不知道,这张薄薄的纸,将会在我们之间重新划开一道万丈深渊。
他能为我平山,能为我填海,却终究没能留住我这个一心想飞回城里的知青媳妇。
01
我叫林岚,沪市来的知青。
刚到东北黑山屯那天,我就差点死在漫天大雪里。
城里来的女娃娃,身子就是金贵,走几步道就喘。
接我的村支书赵满囤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累赘。
我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肺里火辣辣地疼。
突然,脚下一滑,我整个人朝着旁边的冰河沟子栽了下去。
哎哟！
赵满囤吓得烟杆都掉了,却站在原地不敢动。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棉袄,刺骨的寒意让我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山坡上猛冲下来。
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毫不犹豫地跳进刺骨的冰河,一把将我捞了起来。
我被他扛在宽阔的肩上,像扛一袋粮食。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松木味,还有淡淡的烟草气。
我冻得牙齿打颤,只能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陈建国,你小子疯了！这冰河子跳下去会死人的！赵满囤在后面咋咋呼呼。
原来他叫陈建国。
他一言不发,把我扛回了知青点,扔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
赶紧把湿衣服脱了,不然得冻死。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磨砂纸擦过耳朵。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背影。
炕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棉被。
我看着他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
这就是我跟陈建国的开始。
他救了我的命,却连个正眼都没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成分不好,是以前的地主。
在村里,人人都躲着他家走,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而我,一个根正苗红的沪市知青,本该和他划清界限。
可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
知青点的生活很苦,繁重的农活让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姑娘苦不堪言。
第一天出工,我的手就磨出了满掌的血泡。
晚上回到知青点,我疼得眼泪直流。
同屋的李娟劝我：林岚,你别哭了,咱们知青不都这么过来的吗你得学会‘忍’。
我不是不能忍,只是觉得委屈。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敲了敲。
我打开窗,陈建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窗外。
他没说话,只是递进来一个小小的瓦罐。
瓦罐里是热气腾腾的药膏,散发着一股草药的清香。
这是啥我愣愣地问。
治伤的。
他丢下三个字,又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我把药膏抹在手上,一阵清凉的舒爽感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那一晚,我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瓦罐,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感到了温暖。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
村里人开大会批斗他爹的时候,他就直挺挺地跪在台下,脊梁骨像一杆不屈的标枪。
有一次,村里的二流子赵铁柱又来纠缠我,对我动手动脚。
小知青,皮肤真滑溜,给哥摸摸。
我吓得尖叫,拼命挣扎。
就在赵铁柱的脏手快要碰到我脸的时候,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是陈建国。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眼神冷得像冰。
把你的爪子拿开。
赵铁柱疼得龇牙咧嘴：陈建国,你个地主崽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陈建国没废话,手上微微一用力。
只听咔嚓一声,赵铁柱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
啊——！
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整个村子。
陈建国像扔垃圾一样把赵铁柱扔在地上,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村民。
以后谁再敢动她,这就是下场。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径直带我离开了。
他的手掌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异常温暖。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这个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男人,像一块磁石,牢牢地吸引了我。
我不管什么成分,不管什么未来。
我只知道,在这个冰冷的黑山屯,他是唯一能给我温暖和安全感的人。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他拉着我时的样子。
我决定去找他。
可我刚走出知青点,就被李娟拦住了。
她一脸凝重地看着我：林岚,你疯了陈建国那种人,你惹不起！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李娟,我喜欢他。
李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跟他扯上关系,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城了！
回城
曾经,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可现在,为了陈建国,这个念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推开李娟的手,决绝地走向陈建国所在的牛棚。
夜色中,那个孤单的身影正在给牛添草。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陈建国,我喜欢你。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推开我。
他却缓缓转过身,用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是地主的儿子,是个黑五类,你跟我在一起,会毁了你的。
我不怕。我仰头看着他,目光坚定。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猛地将我拥入怀中。
那个怀抱,炙热而有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月光下,我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哭了。
我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很干,带着烟草的味道,却让我无比迷恋。
这个吻,青涩而笨拙,却像是点燃了荒原的烈火。
我知道,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可我没想到,我们的未来,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传遍了整个黑山屯。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鄙夷、唾弃,还有幸灾乐祸。
赵满囤找我谈话,唾沫星子横飞。
林岚！你可是沪市来的知青,是有觉悟的！怎么能跟陈建国那种人搞在一起你这是自甘堕落！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们把你的情况上报,到时候,你这辈子都别想返城！
赵满囤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能怎么办
一边是回城的希望,一边是我深爱的男人。
我该如何选择
02
我选择了陈建国。
或者说,我根本没得选。
我的心,早就被那个沉默的男人偷走了。
赵满囤的威胁,村民的白眼,都不能让我退缩。
我甚至写了一封信回家,告诉父母我在这里找到了喜欢的人,不打算回城了。
我不敢说陈建国的成分,我怕吓到他们。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我妈的回信。
信里没有一个骂我的字,却字字泣血。
她说我爸因为我的事,气得住了院。
她说家里为了我能返城,求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
她说,如果我执意要跟一个农村人在一起,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我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厉害。
信纸被我的眼泪浸湿,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那天晚上,陈建国找到了我。
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林岚,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用力地摇头。
我不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
他是我在这片贫瘠土地上,唯一的阳光。
为了守住这份阳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沪市知青。
我学着像村里的女人一样,下地干活,养猪喂鸡。
我的手变得粗糙,皮肤变得黝黑,可我的心却是满的。
因为每天收工,我都能看到陈建国在村口等我。
他会接过我手里的农具,然后牵着我满是老茧的手,一起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村里人见我铁了心,也渐渐懒得管我了。
只是那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总是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看,那就是跟地主崽子搞在一起的狐狸精。
听说还是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呢,真不要脸。
每次听到这些话,陈建国都把我护在身后,用冰冷的眼神瞪回去。
而我,只是攥紧他的手,挺直了腰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要他。
我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冬天没有粮食,我们就一起上山挖野菜,下河摸鱼。
房子漏雨,他就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自己淋着雨爬上屋顶去修。
有一次我生病发高烧,迷迷糊糊地喊着想吃糖。
那个年代,糖是稀罕物,村里的小卖部根本没有。
陈建国二话不说,冒着大雪走了几十里山路,跑到镇上。
等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冻成了一个雪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得好好的水果糖,塞到我手里。
快吃,吃了病就好了。
我含着那颗甜到心里的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说：建国,你真傻。
他只是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可笑起来的样子,却像个孩子。
他会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帮我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会在我干活累了的时候,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回家。
他甚至会偷偷给我做一些小玩意儿,用木头雕刻的小鸟,用麦秆编织的蚂蚱。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白头。
直到1977年的冬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颗惊雷,在黑山屯炸响。
这个消息,彻底改变了我,也改变了陈建国,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那天,赵满囤把一份报纸拍在桌子上,眼睛放光。
都看看！国家恢复高考了！咱们知青点,谁要是能考上大学,那就是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
知青点瞬间沸腾了。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和渴望。
回城,上大学,这是我们曾经不敢奢望的梦想。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
李娟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林岚！你的机会来了！你可是高中生,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
我看着她兴奋的脸,心里却一片冰凉。
考大学
回城
那我跟陈建国怎么办
我的迟疑,被李娟看在眼里。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林岚,你不会为了陈建国,连大学都不考了吧
我没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边是光明璀璨的前途,一边是我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和恐惧。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建国。
他正在给我编一个新的背篓,闻言,手里的柳条啪地一声断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这是好事。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是城里来的文化人,就应该去上大学,不应该窝在这个穷山沟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那你呢我们怎么办
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泪。
我等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先去上大学,毕业了,要是还愿意回来,我就娶你。要是不愿意……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嘶哑。
要是不愿意,你就留在城里,找个好人家嫁了,忘了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忘了你
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你是我用整个青春去爱的人啊。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他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身体微微颤抖。
林岚,听话。
别为了我,耽误了你自己。
你值得更好的。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给我描绘着大学里的美好生活,描绘着大城市里的繁华景象。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把我往外推。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他爱我,所以希望我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哪怕代价是失去我。
这个傻子。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子。
他不知道,没有他的地方,再繁华,也不过是一片荒芜。
可是,我能怎么办
我能自私地为了自己的爱情,就毁掉他对我所有的期望吗
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我,一辈子背负着拖累了城里媳妇的骂名吗
那个晚上,我做出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我去报名参加高考了。
当我把报名表交上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出卖了灵魂的叛徒。
我不敢去看陈建国的眼睛。
我怕看到他眼里的失望。
可他没有。
他甚至比我还高兴。
他跑遍了整个公社,给我找来了所有能找到的复习资料。
他把家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让给我,让我晚上看书。
他每天干完活,就守在我窗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为我站岗。
村里人都说我林岚命好,找了个这么疼我的男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每一次付出,都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反复切割。
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考试那天,是他送我去的镇上。
雪路难行,他怕我滑倒,硬是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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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背上,我能清楚地听到他沉重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到了考场门口,他把我放下来,仔细地帮我整理好衣领。
别紧张,好好考。
他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鼓励的笑。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和他眼里的红血丝,再也忍不住,抱住了他。
建国,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他拍了拍我的背,声音坚定。
我走进考场,没有再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腿了。
那场考试,我考得很好。
我把我所有的思念、愧疚和爱,都写进了那张薄薄的卷子里。
因为我知道,这是陈建国用他的未来,为我换来的机会。
我不能让他失望。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等我满心欢喜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时,等待我的,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03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整个黑山屯都轰动了。
我是黑山屯飞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
赵满囤敲锣打鼓地把通知书送到知青点,激动得满脸通红。
林岚同志！恭喜你！你被沪市复旦大学录取了！
知青们都围了上来,羡慕地看着我手里的通知书。
李娟更是激动地抱住我,又哭又笑。
林岚,你太争气了！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我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建国。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我想告诉他,等我毕业了,我就回来嫁给他。
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有找到他。
我去了他家,他爹娘说他一早就上山打猎去了。
我跑到我们经常约会的后山,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底蔓延开来。
直到傍晚,几个村民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后山下来。
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
是陈建国。
他浑身是血,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脸色惨白如纸。
建国！
我尖叫着扑过去,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
他……他怎么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抬着他的村民叹了口气：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为了给你凑彩礼钱,一个人去招惹那头黑瞎子,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彩礼钱……
黑瞎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握住他冰冷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建国……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林岚啊……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艰难地动了动。
他想对我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别……哭……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通知书……拿到了
我哭着点头,把那张被我攥得皱巴巴的通知书塞到他手里。
拿到了……建国……是复旦大学……我考上了……
他看着那张通知书,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亮光。
好……好……
说完这两个字,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我吓得魂飞魄散。
医生！快找医生！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看了看他的伤势,直摇头。
伤得太重了,失血过多,我这里条件有限,怕是……救不活了。
救不活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
不！
我不能让他死！
他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送镇上！马上送镇上去！我冲着周围的人大喊。
赵满囤面露难色：林岚啊,这天都黑了,山路不好走,再说,去镇上卫生院,得不少钱呢……
钱我来想办法！
我疯了一样跑回知青点,把我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
不够,远远不够。
我跪下来,求遍了所有的知青。
李娟把她攒着回城的钱都给了我。
大家你十块,我五块,终于凑够了去镇上的手术费。
我们用门板做成担架,连夜把陈建国往镇上送。
几十里的山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了整整一夜。
我的脚磨破了,肩膀被担架的绳子勒出一道道血痕,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所有的心神,都在担架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
我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求他不要睡过去。
建国,你撑住,我们马上就到镇上了。
建国,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娶我吗你不许耍赖。
建国,我不要上大学了,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守着你……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医生看到陈建国的伤势,也吓了一跳,立刻安排了手术。
我在手术室外,度过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遍遍地祈祷。
求求老天爷,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他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对我说：命是保住了,不过……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
他伤到了肺叶,以后……恐怕干不了重活了。
干不了重活……
对于一个靠力气吃饭的庄稼汉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是我害了他。
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去招惹那头黑熊。
如果不是为了我,他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陈建国。
我走进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的男人,泪如雨下。
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建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虚弱地笑了笑。
傻丫头……说啥呢……
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帮我擦眼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别担心……我没事……
养几天……就好了……
我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心如刀割。
接下来的日子,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里照顾他。
我给他喂水,喂饭,擦身子,处理伤口。
我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这个男人。
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他变得沉默,比以前更加沉默。
有时候,他会盯着自己的手,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怕自己成为我的拖累。
出院那天,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林岚,我们分手吧。
04
林岚,我们分手吧。
陈建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说,我们分手。
你回你的沪市,去上你的大学。
我留在我的黑山屯,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为什么陈建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不是因为你的伤我说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干重活,我只要你这个人！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情绪激动地摇晃着他。
他却像一根木头,任由我摇晃,一动不动。
林岚,你别傻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你跟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以前是我糊涂,把你拖下了水,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
现在我醒悟了。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只会成为你的拖累。
你走吧,忘了我,开始你的新生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走！我哭着喊,陈建国,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自私
他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痛苦。
对,我就是自私。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这个废人,每天唉声叹气。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说他有一个没用的爹！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牵动了伤口,猛地咳嗽起来。
我吓坏了,赶紧上去扶住他。
建国,你别说了……我不逼你了……
他却一把推开了我。
那力道很大,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了墙上。
你走！
他指着门口,对我吼道,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这就是我爱的人吗
这就是那个说要等我回来娶我的男人吗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说出分手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狠心地把我推开
难道我们之间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敌不过他那可笑的自尊心吗
我擦干眼泪,倔强地看着他。
陈建国,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是个废人了,就配不上我了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很好。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你自己,这么看不起我们的感情,那我走。
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碍你的眼。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我窒息的病房。
我没有回黑山屯。
我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回沪市的票。
离开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我的心情。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那片我生活了数年的土地,离我越来越远。
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陈建国,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全世界最狠心的混蛋。
你以为你是在为我好吗
你不知道,你亲手把我推开,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回到沪市,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是那个爱笑爱闹的林岚。
我变得沉默寡言,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拿奖学金,想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身影,总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起他在冰河里救起我的样子。
我想起他为我打跑二流子的样子。
我想起他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的样子。
我想起他躺在病床上,对我说分手时,那双绝望又痛苦的眼睛。
我的心,就会像被凌迟一样,疼得无法呼吸。
大学四年,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我的心,已经死在了黑山屯。
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企,凭借出色的能力,很快就做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活成了陈建国期望的样子,活成了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
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黑山屯,回到了那个小小的牛棚。
陈建国就站在那里,对我伸出手,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林岚,回来啦。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会抱着枕头,哭得泣不成声。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找他。
可我不敢。
我怕看到他已经娶妻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
我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打扰到他。
更怕的是,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被我抛弃了的男人。
我们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断了整整十年。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李娟的电话。
她当年高考失利,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师,留在了黑山屯。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岚,你快回来吧。
陈建国……他快不行了。
05
李娟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你说什么建国他怎么了
是肺病……就是当年被黑熊伤的那个旧伤复发了……镇上的医生说,已经不行了,让我们准备后事……
李娟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握着电话,手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怎么会……快不行了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冲出公司。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去,我要去见他。
我买了最快一班飞往东北的机票。
十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再次踏上了黑山屯的土地。
十年了。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跑到陈建国-家。
还是那座破旧的土坯房,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衰败。
我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陈建国的母亲,那个曾经对我横眉冷对的老人,此刻正坐在炕边,默默地流着泪。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深深的恨意。
你还回来干什么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是你害了我儿子！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都是你！是你把他给毁了！
我没有还口,任由她打骂。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是我害了陈建国。
我跪在地上,对着老人磕了一个头。
大娘,对不起……让我看看他,好吗
老人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让开了路。
我走到炕边,看到了躺在炕上的陈建国。
我的心,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吗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岁月和病痛,在他身上刻下了最残忍的痕迹。
建国……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哽咽。
他听到我的声音,艰难地转过头。
当他看清是我的时候,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彩。
林……岚……
他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赶紧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我怀里。
他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你怎么……回来了……他喘息着问。
我回来……看你。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他的脸上。
他抬起枯瘦的手,想要帮我擦眼泪,就像十年前一样。
别……哭……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我拼命地摇头：不丑……一点都不丑……
他笑了,那笑容,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干净得像个孩子。
骗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哽咽着点头：好……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靠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他睡着了,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
我慌了。
建国！你别睡！你看着我！
他没有反应。
陈建国！你睁开眼睛！我不许你睡！
我拼命地摇晃他,可他的身体,却在我怀里,一点点地变冷。
不……不要……
我抱着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陈建国！你醒醒！你不是说要等我吗你这个骗子！
你起来啊！你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嫁给你了！
可是,任凭我怎么哭喊,他都没有再睁开眼睛。
我生命里唯一的那束光,熄灭了。
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李娟找到了我。
她交给我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小木盒。
这是建国让我交给你的。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结婚申请书。
申请书上,男方的名字,是陈建国。
而女方的名字,赫然是我的名字,林岚。
落款日期,是我离开那一年的冬天。
我的手抖得厉害,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他那手歪歪扭扭的字。
林岚,吾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原谅我,当年用那么残忍的方式逼你离开。
我只是……太爱你了。
我给不了你幸福,所以我只能放你走。
你离开的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可是没有一封敢寄出去。我怕打扰你的生活。
我偷偷去沪市看过你一次。你从一幢很高的大楼里走出来,穿着漂亮的裙子,像仙女一样。你身边,站着一个很精神的男人,他对你笑,你也对他笑。那一刻,我知道,我做对了。
林岚,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你。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弄丢了你。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当什么陈建国了。我想当一颗树,长在你回家的路上,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你了。
别为我难过。忘了我,好好生活。
永远爱你的,建国。
我看着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爱着我。
原来,他去沪市看过我。
可是,那个男人是谁我身边,什么时候有过别的男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冲出屋子,找到了李娟。
李娟！你告诉我！他去沪市看我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06
李娟被我吓了一跳,眼神有些躲闪。
林岚,你……你别激动,事情都过去了……
告诉我！我抓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娟被我的样子吓哭了。
她抽泣着说：是……是赵铁柱……
赵铁柱
那个村里的二流子
他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
李娟断断续续地,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我。
原来,在我考上大学后,赵铁柱一家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在沪市的公司地址,竟然找上了门。
他们一家人赖在我公司门口,逢人就说我是他家没过门的儿媳妇,说我骗了他儿子的感情,现在出人头地了就想甩了他。
那时候我刚进公司,正是关键时期,被他们这么一闹,差点连工作都丢了。
公司的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尽快处理好个人问题。
我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我大学时的一个男同学,也是我的追求者,站了出来。
他家里有些背景,帮我摆平了赵铁柱一家。
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他吃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得很开心,他讲了很多笑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幕,竟然被躲在不远处的陈建国看到了。
李娟说,陈建国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没出门,出来后就大病了一场。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提过我的名字。
他把所有写给我的信,都锁进了那个小木盒里。
他把那份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用上的结婚申请书,压在了枕头底下。
他用沉默和思念,熬过了这漫长的十年。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听完李娟的话,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山,不是海,而是一个荒唐又可笑的误会。
就因为这个误会,我弄丢了那个全世界最爱我的男人。
我恨。
我恨赵铁柱一家的无耻。
我恨那个男同学多管闲事。
我更恨我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多一点勇气
为什么我没有回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为什么我要因为他那可笑的自尊心,就真的放弃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如果……
如果我当初回去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们会结婚,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不会因为思念成疾,让旧伤复发。
他不会在三十几岁的年纪,就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我的心,被悔恨和痛苦啃噬得千疮百孔。
我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可我错了。
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陈建国,我的爱人。
你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们之间,隔着成分,隔着户口,隔着前途。
这些山和海,我们都曾经以为可以一起平了。
可我们最终,却还是输给了命运。
输给了那可笑的误会和该死的自尊。
现在,我们之间,隔着的是生与死。
这道天堑,任凭我倾尽所有,也再无法跨越。
07
陈建国的葬礼很简单。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几个乡亲默默地帮忙。
我以未亡人的身份,为他操持着一切。
他娘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恨,而是一种复杂的悲哀。
或许,在她心里,也已经接受了这个害了她儿子一辈子的女人。
下葬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抱着他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我们把他葬在了后山那片杏花林里。
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那年春天,杏花开得漫山遍野,像一场粉色的雪。
他在这里,第一次吻了我。
他说：林岚,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在这里盖一间小木屋,每天看着杏花开,杏花落。
现在,他回来了。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杏花开了。
我把骨灰盒放进墓穴,看着乡亲们一铲一铲地填上土。
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被埋进了这片冰冷的土地里。
从今往后,我的世界,再也没有春天了。
葬礼结束后,我没有回沪市。
我留在了黑山屯,住进了那间我和陈建国曾经的家——那个破旧的牛棚。
牛棚里,还保留着我们生活的痕迹。
那张我睡过的土炕,那个他为我做的梳妆台,还有墙上,挂着他用麦秆给我编的各种小动物。
我坐在这里,仿佛还能看到他坐在灯下,为我削木雕的沉默身影。
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的松木味。
我把他写的那些信,一遍又一遍地读。
他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还有很多错别字。
可就是这些朴实的文字,记录了他对我深沉如海的爱。
林岚,今天下雨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带伞。城里应该不像我们这,出门不方便吧。
林岚,今天队里分猪肉了,我分到了一块最好的五花肉。我把它做成了红烧肉,真香啊。要是你在,肯定能吃两大碗。
林岚,我又梦到你了。梦里你对我笑,说要跟我过一辈子。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湿了。
林岚,我好想你。
每一封信,都像一把刀,将我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我把他送我的那些木雕,一个个擦拭干净,摆在窗台上。
有小鸟,有兔子,有松鼠。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我记得,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雕这些小东西。
他说：因为你喜欢啊。
是啊,因为我喜欢。
所以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里。
我开始像他一样生活。
我学着种地,学着劈柴,学着照顾他年迈的父母。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一个好好的外企主管,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竟然跑到这个穷山沟里来忆苦思甜。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在忆苦思甜。
我是在赎罪。
我要替他,走完剩下的人生。
我要替他,尽他没有尽完的孝道。
我要在这片埋葬了我所有青春和爱情的土地上,守着他的亡魂,孤独终老。
有一天,赵铁柱来找我了。
他现在是村里的首富,靠着倒卖山货发了家,挺着个啤酒肚,满面油光。
他把一沓钱拍在我面前。
林岚,跟我吧。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比你那个死鬼男人强一百倍。
我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把一杯滚烫的开水,尽数泼在了他脸上。
滚！
赵铁柱捂着脸,嗷嗷直叫。
你个臭娘们,给脸不要脸！陈建国那个废物都死了,你还为他守着,你是不是贱！
我拿起墙角的斧子,疯了一样向他砍去。
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如果不是他,我和陈建国怎么会错过！
如果不是他,我的建国怎么会死！
赵铁柱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握着斧子,站在院子里,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眼泪,早已流干了。
我的心,也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08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春去秋来,杏花开了又谢。
我把陈建国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照顾。
给他们养老送终。
二老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岚丫头,是我们建国没福气……
我知道,他们已经原谅我了。
可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也曾想过,随他而去。
可我不能。
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生活。
我要带着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在黑山屯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我成了这所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我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将来走出大山,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但我也告诉他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不要像我一样,弄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孩子们都很喜欢我,他们叫我林老师。
他们清澈的眼睛,天真的笑容,是我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活下去的唯一慰藉。
有时候,我会看着班里那个最调皮的男孩子发呆。
他长得,有几分像小时候的陈建国。
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的倔强眼神。
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和建国有了孩子,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他会像他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惜,没有如果了。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染上了风寒,病得很重。
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我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我仿佛看到了陈建国。
他穿着我们初见时那件黑色的棉袄,站在炕边,对我伸出手。
他的脸上,带着我熟悉的,温柔的笑。
林岚,我来接你了。
我笑着,向他伸出手。
建国,你终于来了。
我好想你。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他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孩子们焦急的呼喊。
林老师！林老师！你醒醒啊！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孩子们一张张挂满泪水的小脸。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不能死。
我死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我挣扎着坐起来,对他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老师没事,别担心。
我活了下来。
为了这些孩子,也为了那个在天上看着我的男人。
从那以后,我更加用心地教书育人。
我把我的所有,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我再也没有离开过黑山屯。
这里,有我的爱,我的恨,我的一生。
一年又一年过去。
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他们有的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
有的留在了村里,建设自己的家乡。
每次他们回来,都会来看我。
他们会带回来外面世界的新鲜玩意儿,会给我讲大城市的繁华。
我总是微笑着听着,心里却一片平静。
这些,对于我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
我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黑山屯。
只有后山那片杏花林,和林中那座孤零零的坟。
我老了。
头发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我常常会拄着拐杖,独自一人,去后山看他。
我会在他的坟前,坐上大半天。
给他讲学校里的趣事,讲那些孩子们。
建国,你看,我们的学生,多有出息。
建国,村里通公路了,以后孩子们上学就不用走那么多山路了。
建国,杏花又开了,真好看啊。
建国,我好冷啊。
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
风吹过杏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他的回应。
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09
我七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我教出来的最有出息的学生,叫到了身边。
他现在是镇上的书记。
小虎,我拉着他的手,颤巍巍地说,老师不行了,以后,学校就交给你了。
小虎哭得像个孩子。
老师,您不会有事的,我送您去省城最好的医院！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把我的存折交给他。
这里面的钱,都给学校。
还有,等我死了,把我……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我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小虎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安排好一切后,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我的一生,在我眼前,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过。
沪市的繁华,黑山屯的贫瘠。
知青岁月的苦涩,与他相爱的甜蜜。
得到通知书的狂喜,和他分手的决绝。
再到天人永隔的悔恨,和孤独终老的坚守。
我这一生,好像什么都得到了。
名牌大学的文凭,外企高管的职位,受人尊敬的地位。
可我这一生,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我的家庭,我本该拥有的幸福。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一定,一定不会在那张报名表上,填下我的名字。
我宁愿,一辈子都留在黑山屯。
守着我的男人,过着贫穷但安稳的日子。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窗外,又下起了雪。
像我刚来黑山屯的那天一样,那么大,那么美。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风雪中向我走来的少年。
他扛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肩膀,那么宽,那么暖。
建国……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我失望。
我看到他站在我的床前,对我伸出手,笑得像个孩子。
林岚,我来接你了。
我们回家。
我笑着,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好,我们回家。
我把手,放进了他温暖的掌心。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建国,我跨过了生死的山海,来找你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10
我叫陈念。
我的名字,是林老师给我起的。
她说,念这个字,代表着思念,也代表着信念。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是林老师把我养大的。
她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母亲。
她教我读书,教我做人。
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黑山屯,奉献给了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
她是我们所有人心目中,最伟大的人。
林老师走的那天,整个黑山屯的乡亲们,都自发地来为她送行。
我们把她,和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合葬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只知道,他是林老师爱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人。
他们的墓碑上,没有刻生卒年月。
只刻了一行字：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走出了黑山屯。
我去了林老师的故乡,沪市。
那是一个和我从小生活的黑山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繁华得让人目不暇接。
我站在复旦大学的校门口,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学子,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林老师。
我去了她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外企。
那幢很高很高的大楼,现在已经成了地标性建筑。
我试图在这里,寻找她生活过的痕迹。
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里没有杏花,没有土炕,没有那个沉默寡言,会为她雕刻小鸟的男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拥有了这一切,却还是不快乐。
因为她的心,早就留在了黑山屯。
留在了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身上。
我回到黑山屯,接替了林老师,成了希望小学的新一任老师。
我会像她一样,守在这里,守着她的信念,守着她的思念。
每年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带着孩子们,去后山给他们扫墓。
我会给孩子们讲林老师的故事。
讲她和那个男人的爱情。
那是一个关于等待,关于错过,关于一生的悔恨和坚守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
有一个从城里来的美丽女知青,她爱上了一个农村的穷小子……
故事的结局是：
他们最终,葬在了一起,永远地守望着这片开满杏花的山坡。
风吹过,杏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雪。
我知道,在那另一个世界,他们一定已经相遇了。
在那里,没有户口,没有成分,没有前途和命运的抉择。
只有一间小木屋,一片杏花林。
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深沉的爱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