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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雨敲打苏黎世研究中心的玻璃天顶。
雨点顺着弧形的透明屋顶滑落,在夜色下映出微弱的光痕,像一条条被拉长的泪。
盛明昭结束了一台长达七小时的手术,从洗手间推门而出。她的步伐略显沉重,额角的发丝贴着皮肤,整个人透着长时间紧绷后的疲惫。走廊灯光明亮,却带着医院特有的冷意。
她正打算回办公室整理病例,一抹破败的影子映入眼帘,让她微微一愣。
那是陆薇薇。
她已不复从前的张扬。昔日的骄傲和锋芒在此刻都像被剥离,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实验区特制囚室隔着防护玻璃,里面的空气恒温恒湿,冷白色的灯光直直照下。陆薇薇身上是制式病服,手腕被固定着生物监测环,血压、心电、体温都实时传输到监控端口。她坐在铁制床边,肩膀松垮垮地塌下去,目光空洞。
“盛医生。”值班员低声提醒,“这是中央研究课题,未经许可不得靠近。”
盛明昭没有动,只是隔着玻璃望过去。那是她半生恩怨的源头——曾经嚣张跋扈,操纵着她的婚姻和命运的人,如今却像被抽空了灵魂,形影枯槁。
陆薇薇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浑浊让人分不清是泪痕还是血丝,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盛明昭,你做得对,陆聿书不是好男人。”
她的声音干裂如风,像是从枯草里刮出的声音:“你赢了。”
盛明昭的眸光淡淡,唇角甚至没有丝毫弧度:“我从来都没有想跟你比过,陆薇薇。你自己走到今天,是你咎由自取。”
说完,她心底竟没有预想中的畅快。没有恨意,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冷静而疏离的平静。仿佛所有沉重都已在岁月里消解。
她转身离开,长廊尽头的灯光打在她的白色大褂上,边缘被映得发亮,整个人像被光托起。
远在上海的陆聿书,却在另一种寂寞里煎熬。
医院新楼落成之时,彩带飘扬,他亲自为国际医学中心剪彩,那是他当年为盛明昭心血筹建的蓝图。可偌大的台上,座无虚席的人群里,始终缺席的只有她。
之后的数年,他再未婚配。空荡的宅邸里,偶尔传来佣人整理的声音。墙上的相框依旧挂着他与小宝的合影,笑容定格,却再无人再添新的影像。
三年后,遗传病还是找上了他。
心肌纤维化无声蔓延,病痛一次次将他从梦里撕扯出来。夜半时分,他常常蜷缩在病房里,透过窗望向空无的长空,心脏像被铁箍一点点勒紧。
三十岁那年,他骤然倒在病房窗下。医护蜂拥而入,抢救声嘈杂,可他眼中的世界已逐渐模糊。
弥留之际,他反复喃喃:“昭昭对不起”
音节断断续续,像是要追逐什么,却永远也追不回来。
可惜了。不会有人再回应他。
葬礼那天,细雨如丝。灰色的天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湿冷。黑伞一片,悼念的声息压得人透不过气。
陆小宝被送来时尚在疗养,瘦小的身子立在雨里,泪眼迷离:“妈妈,是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无人作答。
消息传到瑞士时,盛明昭只是静静将手机屏息放在桌角,默默合上病历本。她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却没有颤抖。那段往事在她心里,早已像死灰。
时间流转。
陆小宝渐渐长大,从寄宿医院陆续发来邮件:
“妈妈,我今天又复查了,医生说我比去年好多了。”
“妈妈,我画了一张画,是瑞士的湖,有一艘小船,你会喜欢吗?”
每一封邮件,她都会看看,却从未回复。
她也听说了陆聿书去世的消息。从此,他们之间彻底两清。
“连续三台手术,你得歇歇。”
宋祁年在临床实验室门口递过来一杯温茶,杯壁氤氲着雾气。
“谢谢师兄。”盛明昭接过,指尖被茶的温度缓缓烫热,嗅到淡淡茉莉的清香。
他笑:“还叫师兄?我们都在同一研究组三年了,你的研究成果早就超过我了。”
盛明昭侧首看窗外的湖水,眉眼淡淡:“习惯了。”
宋祁年靠在栏杆上,目光温和,语气平缓:“昭昭,这些年,你一个人撑起病房、项目,还背着远离故国的过往。累不累?”
她愣了片刻,随即轻笑:“累,也值得。”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如果有机会我们能不能试试?我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允许自己有新的开始。”
长廊里安静到能听见远处仪器的滴答声。盛明昭垂眸,指尖摩挲茶杯边缘。
过往的断裂一幕幕掠过脑海:争吵、失落、被误解的日夜。可当她凝视那些记忆时,心口竟不再刺痛,只剩轻微的感慨。
“我曾以为,一生都要被那段婚姻困住。”她轻声道,“现在我明白了,人生比爱恨长久得多。”
她抬起眼,眼底带着久违的轻松:“祁年,我们可以试试。”
宋祁年的眉宇舒展,目光柔和如水。
他们并肩走过长廊,晨光自高窗洒下,落在两人洁白的大褂上。脚步声轻轻回荡,仿佛新篇章的序曲。
夜深,她独自回到公寓阳台。
风带着雨后湿润的凉意,苏黎世湖在远方静静铺开,星光映在水面,像一颗颗微弱却坚定的灯。
她轻声对着虚空呢喃:“爸、妈,你们看到了吧?我没有被困住。我守住了医者的心,也找到了新的路。”
室内台灯亮着,她合上笔记本,嘴角微微扬起。
世界辽阔,她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