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胎教之恶
对于陈默而言,恐惧是一种先于认知的胎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冰渣。他降临于世的第一声啼哭,或许并非因为光,而是源于那庞大无比、亘古长存的恶意的第一次轻轻叩击。
五岁那个清晨,幼儿园的铁门在他眼中扭曲成巨兽的齿列,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裹住他,他哭得撕心裂肺,用小兽般的蛮力踢打抱着他的母亲,指甲在她胳膊上划出血痕。最终,精疲力尽的母亲妥协了,骂骂咧咧地把他带回家。当天下午,新闻播报着幼儿园因老旧电路起火的惨剧,二十三个小小的名字,凝固在焦黑的废墟里。母亲后怕地搂紧他,他却在她怀里僵硬着,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睛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感知到的,不是避免了一场火灾,而是某个庞大的、冷漠的存在,第一次清晰地、针对性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那视线的余温,冰冷刺骨。
十二岁,体育课的哨声尖锐刺耳。集合前夕,莫名的紧张感像无数细针扎进他的太阳穴,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脸色惨白,冷汗浸透校服,以近乎虚脱的姿态成功请了假,独自留在空旷的教室。窗外,篮球架毫无征兆地倾倒,金属撕裂的声音短暂地压过了喧哗,随后是死寂,接着是爆发出的尖叫。那个位置,是他的。死去的同学脸上还带着猝不及防的愕然。陈默躲在窗帘后面,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战栗——那视线的移开,又一次精准地为他让出了生路,顺带碾碎了另一个无辜的生命。它像是个恶劣的棋手,漫不经心地用别人的死,来标记他的生。
一次又一次。车祸、高空坠物、突如其来的恶性事件……那与生俱来的、无比精准的危机预感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每一次都将他从死亡边缘粗暴地拽回。别人羡慕这种幸运,他却只感到一种被无形之物豢养的恶心。他不是幸运儿,他是被选中的祭品,被圈养在生与死的边缘,等待着某个注定的献祭时刻。
随着年龄增长,那预感不再仅仅是突发性的警报。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恐惧开始滋生,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着。它不是尖锐的警报,而是缓慢弥漫的毒雾。他感觉某个无法形容、无法观测的危险,正以惊人的耐心,从时空的彼端一步步逼近。它移动得极其缓慢,却从未停歇,每一步都踩踏在他脆弱的神经上。黑夜变得难以忍受,寂静中他能听到那逼近的脚步声——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压力,挤压着空气,挤压着他的灵魂。他整夜失眠,眼窝深陷,皮肤因为长期浸泡在恐惧中变得苍白敏感。他试图告诉父母,换来的只是想太多的安慰和更多的安神药。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寸寸凌迟,缓慢地疯掉。
2
镜中诅咒
二十岁生日这天,清晨醒来,那压迫感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几乎具象化成一只冰冷粘湿的手,扼在他的咽喉。镜子里的自己,眼珠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动物般的惊惶。今天,就是那一天。他清晰地感知到,那徘徊已久的东西,已经来到了他的门前。
然后,他听到了母亲和祖母在偏房的低语,关于那面祖传的镜子。
……看到死前十秒……先生警告过……封印着东西……不能看……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他的耳朵,却像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恐惧。
有什么比未知的、正在逼近的恐怖更恐怖答案或许是:提前知晓那恐怖的终点。
他冲进偏房,声音因极致的紧张而嘶哑:镜子!给我!
母亲惊愕地回头,脸上瞬间写满抗拒和更深沉的恐惧:不行!默默,你从哪里听说的那东西不能碰!那位先生用命才……
给我!他失控地咆哮,眼球外凸,额角青筋暴起,我等不了了!它来了!我今天就要死了!你懂吗!让我知道!让我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长期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为暴戾的绝望。
母亲试图阻拦,声音带着哭腔:那是诅咒!看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先生说过,那里面关着的不是预言,是……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恐惧烧毁了他的理智。争执推搡间,他猛地一挥手臂,力量大得惊人。母亲踉跄着向后倒去,太阳穴重重撞在红木桌角上。
沉闷的一声响。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母亲滑倒在地,眼睛还圆睁着,残留着惊愕与无法言说的悲伤,暗红色的血液缓慢地从她额角渗出,蜿蜒流淌,在她散开的灰白头发下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粘稠的镜子。
陈默僵在原地,呼吸停滞。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的白噪。他看着那摊血,几秒钟,或许更久。没有悲伤,没有愧疚,甚至没有恐惧。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空虚攫住了他。那持续了二十年的背景噪音般的恐惧,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短暂地……消失了。
他被这种虚无推着,动作僵硬地、跨过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走向那个被油布和符纸重重包裹的旧木匣。
3
死前秒
他粗暴地扯开木匣,里面是一面古老的铜镜,镜面模糊不清,边缘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褪色丝线,丝线上串着细小干枯的器物。整个镜子被厚厚的、写满朱砂符咒的黄色符纸横七竖八地贴满,如同一个刚从坟墓里挖出的木乃伊,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阴冷的气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疯狂地撕扯着那些符纸。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符纸下的镜面,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
他喘着粗气,心脏疯狂擂鼓,那短暂的虚无感褪去,更大的、即将揭示终极答案的恐惧重新攫住他。他猛地将镜子举到眼前——
模糊的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深处的黑暗开始旋转。
影像渐渐清晰。
镜子里……是他自己。
背景就是这个房间,就是此刻!镜子里的他,手中正拿着这面铜镜,脸上是极度急切、恐惧到扭曲的表情,眼睛因渴望和惊惧而暴睁,死死盯着镜面——就像他现在这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血液真的在这一瞬间冻结,心脏骤停。吸入肺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如纸,无法提供丝毫氧气。巨大的、荒谬的、足以撕裂一切逻辑的惊骇将他彻底贯穿。
他看到了……自己正在看镜子的这一刻
这就是……死前十秒
那他的死因……是什么
就在这极致的错愕和茫然中,镜中的影像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镜子里,那个他的身后,母亲倒卧血泊的身影旁边,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个东西,缓缓地、从虚无中浮现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扭曲流动的阴影,又像是无数纠缠的黑色丝线,不断聚散变形。但它隐约勾勒出一个近似人形的轮廓,异常高大,几乎顶到天花板。它没有面孔,本该是头部的位置,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
它就静静地站在镜中他的身后,低垂着那漩涡般的头,凝视着镜前举镜子的、真实的他。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彻骨的阴寒,透过镜面,直接刺入陈默的灵魂。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生命彻底熄灭、万物归寂的绝对寒冷,是死亡本身的温度。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四肢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分毫。
然后,镜中那团扭曲的阴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那也是一段变幻不定的黑暗凝聚体。
它并不是要攻击镜中的他。
那只手,穿越了镜中影像,仿佛镜面不再是屏障,而是了一层水膜。
一只完全由冰冷、粘稠、带着坟墓般腐朽气息的阴影凝聚成的手,从铜镜里——缓缓地、实实地——伸了出来!
直接探向了镜外、正举着镜子的、真实的陈默的脖颈!
……先生说过的……
母亲幽怨、空洞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水底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带着无尽的悲悯和绝望。
……这镜子……不能看的……
……看了……‘它’……就找到你了……
那冰冷的阴影之手,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陈默的思维彻底停滞了。
他明白了。
那伴随他一生的危机预感,一次次将他从突发性死亡边拉开的幸运,并非恩赐。那是一个标记,一个导航,一个……陷阱。
它标记了他,让那些普通的、偶然的死亡源远离他。同时,它也将他一次次从小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行为,作为贡品,作为能量,喂养着那个最终极的、缓慢逼近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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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才是本源。一个以必然死亡为食的古老存在。一个寄生在时间与命运缝隙中的掠食者。
那面祖传的镜子,根本不是什么预言死亡的器具。它是一个信标,一个囚笼,也是一个……通道。家族世代封印它,用符咒和警告隔绝它,不是因为看了会知道死亡,而是因为看了会——引来死亡!
那位先生封印的,正是它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微小投射点。
他撕开封印,满怀期待地想看清追逐他的死神真面目,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等同于在无尽的黑暗深海中点亮一盏最亮的灯,疯狂地向着那个追逐他的掠食者呼喊:我在这里!来吃掉我!
他一生都在逃避的,正是他亲手打开的这扇门后的东西。
那冰冷的指尖,如同最寒冷的冰锥,抵住了他的喉结。
然后,缓慢地、坚定地收拢。
窒息感传来。
不是空气被剥夺的窒息,而是生命本身被直接抽取、抹消的恐怖过程。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涣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镜中的影像——镜中那个他,依旧保持着举镜凝视的姿势,脸上是凝固的急切和恐惧。而镜中他的身后,那团人形阴影的另一只手,也同样穿透镜面,正轻柔地、爱抚般地,放在镜中他的头顶。
仿佛在同时抽取镜内镜外两个他的生命。
不,或许从来就没有两个。
或许从他二十年前降生那一刻起,从他第一次预感到危机开始,这个从镜中探出的它,就已经将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一生,只是一段延迟送达的死亡预告。
漫长的、折磨人的、只有他一个人能读懂的……
……死前二十秒。
铜镜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
啪——
镜面撞击地面,发出的却不是清脆的碎裂声,而是一种如同深谷回音般、悠远而空洞的闷响。
4
永恒囚笼
镜子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随即彻底沉寂,恢复成模糊不清的模样。那只穿透镜面、扼住他脖颈的阴影之手,以及镜中影像里站在他身后的恐怖存在,如同晕开的墨迹,悄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死寂无声。
只有陈默粗重、嘶哑的吸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地起伏。他猛地向后退去,脚跟绊倒在地板上母亲冰凉的手臂,一个踉跄重重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蜷缩,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冰冷的触感幻觉
脖颈处残留的感觉如此清晰——那种生命被直接冻结、触及灵魂本源的极致阴寒,还有那缓慢收拢的、无可抗拒的压迫感……
他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地抬手疯狂抚摸自己的脖子。皮肤完好无损,没有指痕,没有淤青,甚至没有温度的变化。
一切……都是幻觉
是母亲撞死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长期精神压力导致的崩溃
对!一定是这样!
他剧烈地喘息,试图用理智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垮天灵盖的恐怖。目光惊惶地扫视房间——血泊中母亲圆睁的、失去焦距的眼睛,地上那面沉寂古老的铜镜,散落一地的黄色符纸,上面朱砂的图案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那面镜子上。
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极其微妙的、冰冷的联系感,如同蛛丝般,若有若无地牵绊在他和那面落地无声的铜镜之间。
刚才那一切,绝对不是幻觉。
那感觉太真实,太……本质。
他的一生,他的恐惧,他的能力……镜中那个东西……它……
就在他目光触及铜镜的瞬间——
嗡……
一种低频的、几乎无法被耳朵捕捉、却直接震荡在脑髓深处的嗡鸣声,极其微弱地响起。
来源,正是那面铜镜。
紧接着,陈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再次冻结。
那持续了二十年、如同背景噪音般、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他的被逼近感……消失了。
不是缓解,不是减弱。
是彻底的、完全的、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绝望的感知。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面安静躺在地上的铜镜,变成了一个原点。一个冰冷的、贪婪的、散发着绝对死寂气息的原点。
而一种无形的、粘稠的视线,正从这个原点里弥漫出来,不再是遥远地、耐心地逼近,而是已经……彻底地、完全地……
……笼罩了他。
如同蛛网中央的蜘蛛,不再需要移动,因为它等待的飞蛾,已经撞破了最后一层阻隔,落入了网中,再也无法挣脱。
他明白了。
它不需要再逼近了。
它已经……到了。
就在那面镜子里。
或者说,那面镜子,此刻就是它的巢穴,是它注视这个世界的窗口。
而他自己,就是被钉在蛛网中央的猎物,被那无所不在的、冰冷的视线彻底锁死。他的一生,他所有的恐惧和逃避,最终都只是为了将他准确地送到这个点上,完成这场献祭。
预知危险的能力,彻底消失了。
因为他不再需要预感了。
死亡本身,已经降临。不是作为一个未来的事件,而是作为一个永恒的、持续的现在进行时。
他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腐朽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邻居疑惑的呼唤:陈阿姨默默你们家没事吧刚才好像听到很大动静……
脚步声靠近院门。
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有人在家吗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极致惊恐又混合着微弱希望的光!有人来了!外人!也许……也许……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想要冲出去呼救!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
地上那面沉寂的铜镜,镜面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
……波动了一下。
像一颗坠入死水的水滴,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与此同时,窗外邻居的敲门声、疑惑的询问声……
……戛然而止。
不是停止,是彻底的、绝对的……
……消失。
不是声音被隔绝,而是仿佛发出声音的源头本身,被某种力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抹去了。
连窗外原本自然的光线,都似乎暗淡了几分,一种诡异的、黄昏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吞噬了一切声响。
陈默的动作僵在半途,血液彻底冰凉。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向窗外。
邻居张大爷的身影,还模糊地映在毛玻璃窗外,保持着抬手欲敲的姿势。
然后,那个身影,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素描,从边缘开始,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地……
……消散了。
没有声音,没有过程,就像他从未存在过。
彻底的虚无。
陈默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一切功能。
那面铜镜安静地躺在地上,镜面深黑,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徒劳的希望。
它不允许。
它不允许任何干扰。
它的猎物,只属于它。
任何试图靠近的,都会被彻底清除。
他不再是那个被死亡追逐的幸运儿。他是被死亡圈禁的囚徒。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面镜子的注视下,他已经被从生的世界里彻底剥离出去。
时间,空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他蜷缩回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那冰冷的视线无所不在,渗透进墙壁,渗透进空气,渗透进他的骨髓。
他的一生,他所有的预感,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是为了最终将他引向这个角落,引向这面镜子,成为它永恒的囚徒。
预知消失了。
因为结局已定。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房间某处虚无的空气,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扯动了一下。
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崩溃的、绝望的、彻底疯狂的弧度。
他的一生,所谓的预知……
……原来只是……
……死前漫长的二十秒。
冰冷的、粘稠的寂静,如同沥青,缓缓淹没了一切。
5
迟到的外卖
《最后一餐》
叮咚!您有一单新的外卖订单。
手机屏幕的冷光刺破黑暗,我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屏幕上。凌晨2点17分。又是一单深夜外卖,这次的目的地让我脊背发凉——城郊的安宁医院。更诡异的是备注栏里那行字:请把最后一餐送到我的墓前。
我干外卖这行三年了,什么奇葩订单都见过:有让带烟的,有让帮忙买避孕药的,甚至有要求唱生日歌的。但把外卖送到墓前的,这是头一遭。
神经病。我嘟囔着,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滑向接单按钮。
房贷不等人,孩子的奶粉钱不等人。即便知道安宁医院十年前就废弃了,那片荒地晚上连野狗都不愿去,我还是咬了咬牙。这一单的配送费高得离谱,足足是平常的十倍,像是某种危险的诱惑。
厨房里,老板老陈正在打包餐盒。他神色凝重,动作慢得让人着急。
这单有点邪门,小张。老陈头也不抬,客人点的全是十年前的菜式,连包装都要旧版饭盒。
我凑近一看,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一次性泡沫饭盒,这种包装早在七八年前就被环保纸盒替代了。三菜一汤:糖醋里脊、清炒芥兰、西红柿炒蛋和一份紫菜蛋花汤,全是家常菜,却飘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气味。
闻起来怪怪的,我皱眉,食材新鲜吗
老陈眼神闪烁:刚做的,快送去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我拎起外卖袋,沉甸甸的,比寻常订单重不少。走出餐馆时,门口的风铃无故自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划破午夜的寂静。城市渐渐被抛在身后,路灯越来越稀疏,黑暗如墨汁般浸染着整个世界。通往安宁医院的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我的车灯在黑暗中摇曳,像一只怯弱的萤火虫。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泥土和腐植的腥气。越靠近医院,温度似乎越低,明明是盛夏夜晚,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终于,那座废弃医院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黑黢黻的楼房如同巨兽的骨架,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然而,与传闻不同的是——大门竟是开着的,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不对,完全不对。安宁医院废弃十年了,怎么可能有电
停好车,我深吸一口气,拎着外卖走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颤抖,照亮门前斑驳的安宁医院四字。字体已经褪色,却依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只有风声回应。我推开门,吱呀声刺耳得让人牙酸。
走进黑暗的走廊,手电光照出漂浮的尘埃。墙壁斑驳脱落,满地碎玻璃和杂物,但奇怪的是,有一条路径似乎被清理过,蜿蜒通向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隐约还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
外卖到了!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产生回音,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模仿我的呼喊。
突然,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我猛地转身,手电光乱晃,却什么也没照到。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继续向前走,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大多破损敞开,偶尔有几扇紧闭的,上面挂着锈蚀的锁链。有一瞬间,我似乎听到某扇门后传来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划过木板。
我不敢细想,加快脚步。按照订单指示,我应该送到三楼的307病房。楼梯间堆满障碍物,我只得找到老式电梯——不可思议的是,电梯竟然还在运行,发出沉闷的嗡鸣。
电梯内壁布满划痕和暗色的污渍。在按三楼按钮时,我注意到最下面的地下室按钮被某种暗红色的物质覆盖,像是干涸的血迹。电梯上升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坠落。
叮的一声,三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的走廊比一楼更加破败,但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光源。
我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廊两侧的病房号码已经模糊不清,我数着门牌,终于找到了307。
病房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漏出。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
病房内部出乎意料地整洁,与外面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一张病床,一个床头柜,一盏油灯——是的,是一盏古老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日历,日期停留在十年前的今天。
而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床上似乎有人躺过的痕迹,枕头微微凹陷,被子掀开一角,仿佛刚才还有人在这里。
您的外卖到了。我声音发抖地说,把餐袋放在床头柜上。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的应答。
我迅速退出病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沿着走廊小跑,我却惊恐地发现——电梯不见了。原本应该是电梯门的地方,现在是一面结实的砖墙,仿佛电梯从未存在过。
怎么可能…我喃喃自语,心脏狂跳。
别无选择,我只能寻找安全通道。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转了几圈,我彻底迷失了方向。每个转角都似曾相识,每扇门都一模一样。
就在我几乎绝望时,突然看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病号服。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但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影,也许是点外卖的客人
您的外卖我放在307了。我鼓起勇气喊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长发披肩,眼神空洞。她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终于等到你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冰冷,我等了整整十年。
我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女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伤。我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只记得我在等一份餐,一份永远没送到的餐。
她向前飘了一步——真的是飘,因为她的脚根本没有接触地面。
别过来!我惊恐地向后倒退,手电筒的光束在她身上晃动,惊讶地发现光能穿透她的身体!
请不要害怕,她说,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太饿了。
我背抵着墙,无路可退。那份外卖是给你的可你怎么点的外卖你已经…我不敢说出那个词。
死了她替我说完,语气平静得可怕,是的,我死了十年了。今天是忌日。
她抬起苍白的手,指向我身后的墙壁。我顺势望去,惊恐地发现那里贴着一张发旧的报纸剪报,标题是《安宁医院大火,二十三人丧生》,日期正好是十年前的今天。配图中有一张模糊的受害者照片——正是眼前的女子!
那场大火,她轻声说,起因是厨房故障。那天我躺在床上,又生着病,特别想吃一顿家常菜。护士说帮我订了外卖,但始终没有送到…
我突然明白了:所以你一直在等那份餐
女子点头,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但鬼魂会流泪吗每年这一天,我都会尝试点同样的餐,希望有人能送来。等了十年,你是第一个接单的。
我心中的恐惧渐渐被怜悯取代。这个可怜的魂灵,因一份未送达的外卖而困在人间十年,不得超生。
餐在307,我说,你去吃吧,然后…安息。
她摇摇头。我进不去那间病房。那是我的死亡之地,有某种力量阻止我进入。她恳求地看着我,你能帮我拿过来吗就在这里,我想尝一尝最后的味道。
虽然万分不情愿,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比起让一个鬼魂永远困在这里,跑腿拿外卖算不了什么。我转身向307病房走去,这次路变得清晰直接,很快就找到了病房。
推开门,我愣住了。
床头柜上的外卖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陈旧腐朽的餐盒,里面装着的食物已经发霉变质,爬满了蛆虫。餐盒旁放着一部老式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显示着一条十年前的信息:
抱歉,您的外卖因火灾无法送达。
我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冲回走廊,对女鬼喊道:那份外卖十年前就没能送到!因为火灾,配送员根本没能进来!
女子怔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为震惊,再变为深深的绝望。所以…我永远也等不到了吗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就在这时,我怀中的手机突然响起——是老陈打来的。
小张!你没事吧老陈的声音急切而恐慌,我突然想起来了,十年前我也在安宁医院附近送外卖,那天正好接到一单送往307病房的订单,但因为火灾没能送到…我后来改行开了餐馆,但始终记得那份没送到的外卖。今天的订单地址和菜式一模一样,我下意识就按记忆中的订单做了…你现在在哪快回来!
我惊呆了,瞬间明白了一切。老陈就是十年前没能送达的那个外卖员!而他不知情地重现了当年的订单,而我阴差阳错地接下了这个跨越十年的任务。
等等!我对即将消失的女鬼喊道,虽然十年前的外卖没送到,但今天的外卖送到了!是我接的单,是老陈做的餐!就在我的摩托车上,我这就去拿!
女鬼的身影重新凝聚,眼中焕发出希望的光芒。
我不顾一切地冲向楼梯,这次顺利地找到下楼的路,狂奔出医院大门。我的摩托车还停在那里,外卖箱安然无恙。我打开箱子,取出那个沉甸甸的餐袋,转身跑回医院。
女鬼还在那里等待,身影比之前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来了!您的餐到了!我气喘吁吁地喊道,取出餐盒打开——糖醋里脊、清炒芥兰、西红柿炒蛋和紫菜蛋花汤,还冒着热气。
女鬼飘近餐盒,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实际进食,但她脸上浮现出满足的表情。
就是这个味道,她轻声说,家的味道。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柔和的光芒,变得越来越透明。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在她完全消失前,我忍不住问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一笑:周晓芸。请记住我。
光芒散去,她彻底消失了。与此同时,整栋建筑开始变化——灯光熄灭,灰尘重新覆盖一切,恢复成废弃十年的模样。只有我手中的空餐盒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走出安宁医院,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手机突然响起,是平台系统的提示音:订单已完成,奖励已发放。
回到餐馆,老陈听完我的经历,久久不语。最后他长叹一声:十年了,我终于完成了这份订单。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本旧相册,翻到一页——是安宁医院员工的合影,年轻的老陈穿着厨师服站在其中。
你以前在那里工作我惊讶地问。
老陈点头:我是安宁医院的厨师。周晓芸...我记得她,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父母在外地,很少来看她。她最喜欢吃我做的家常菜。他眼中泛起泪光,火灾那天,我本来答应为她做最后一餐,但没来得及...后来我改行送外卖,开餐馆,潜意识里一直想完成那个承诺。
他擦擦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她有没有说别的
我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件事:她说‘请记住我’。
老陈若有所思,随后从柜台里拿出一个信封:今早收到的,没有寄件人。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周晓芸穿着病号服,微笑着站在医院花园里。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谢谢你们记得我。
从那以后,每年周晓芸的忌日,老陈都会做一份同样的餐食,放在餐馆门口。第二天早晨,餐食总会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枝白色的野花。
而我依然送着外卖,只是再也不敢接凌晨前往废弃地址的订单了。偶尔在深夜路过安宁医院旧址,我会减速片刻,看向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有时似乎能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站在远处,向我微微点头,然后消失在晨雾中。
死亡或许能结束生命,但有些承诺和牵挂,却能跨越生死的边界。
而一份迟到了十年的外卖,终于送抵了它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