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西市风转暖了些。刑棚外,禁军按列如旧,枭首悬于木杆,白绫罩面。三日之后,按例下缸,坑葬。王承恩先一步命人把牌位写就,送至诏狱内厅,名下除去官爵,只留三字。
夜里,钟鼓又合,一声一声落在瓦上,落在水上。紫禁城的灯在夜风里亮着,亮得不刺,稳。卢象升回营,拔刀、净刃、归鞘,甲卸于木架,坐下,手掌心像被火烫过。他背过身,望一眼北城外的黑。黑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
第二日,黄榜出。榜上写着长长的一段:逆臣勾虏、乱城、害民,按律伏诛;其家小不坐,迁徙护送;辽左赈恤,各堡核给;器作整饬,仓饷清核;天雄军驻京一月,清巷完毕即出,巡剿外寇;兵部另立军纪二十条,张挂衙前,人人可读。
榜下有人停足读,有人叹,有人点头。茶肆里,有人拍桌:“总算有个说法。”也有人摇头,低声道:“边上得紧了。”
午门里,朱由检把最后一枚朱印稳稳盖在诏尾,抬眼,对王承恩只说了一句,“把城里孩子的书本加厚一点,纸别薄了。”
“是。”王承恩答,转身去了。
殿外风过,瓦下一行麻燕从檐下飞出,又落回去。御案上的那柄短刀仍在,柄上的旧丝渐渐磨得平滑。烛火不动,影子在墙上拉出一条细长的线,缓缓地、稳稳地,向前挪了一寸。
午后的一场小雪,把京畿的屋脊擦得更冷了一分。黄榜未干,军机房已经连夜起草三道诏令,一纸飞东,一纸赴辽,一纸投诸司。
乾清宫中,朱由检立在御案后,目光如钩。温体仁、卢象升、魏忠贤分列两侧。案上摊着三份花押未落的手诏。
“罪从账来,兵从心定。”他缓缓落笔,三次按印,红印一重比一重沉。
第一道:辽东经略废止旧制,设辽东总兵一员、副总兵一员,统宁远、锦州、广宁、右屯、松山六路兵马。满桂为辽东总兵,赵率教为副总兵,节制诸镇。旧日关宁营、袁营改籍,并入辽东诸标。
第二道:凡袁崇焕旧部、亲信、私置工坊之人,悉数停职听勘;三日内自首者,罪减一等;隐匿不报者,锦衣、东厂并行拿问。
第三道:王承恩仍掌东江镇监军,提督水陆,节制皮岛、旅顺、登莱海面,设黄龙水寨,重立烽燧台,后金舟楫敢近海面三十里者,以寇论斩。
朱由检抬眼,声音极稳,“温体仁,刑名交你,别杀错一个,别漏下一个。”
“卢象升,借天雄军之法,给辽东一把骨。朕要的是军籍清、饷账清、仓粮清,三清之后再谈攻守。”
“魏忠贤,东厂只许查,不许扰。朕要人,也要信,更要规矩。”
魏忠贤连叩两头,额角见汗,声音却不颤,“奴才遵旨。厂中必与锦衣并案对勘,凡涉银线、炉灶、铁料,一一入册。”
夜半,第一批缇骑快马出午门。与此同时,内阁批红,三省六部转飞檄,京城千门万户灯未息。
辽左的天紧,风硬,宁远城头的旗冻成了板。午门诏命如箭抵达,满桂披甲出厅,唇边一线白气。
“军令如山。”
赵率教抱拳,眉眼里是老兵的硬,“立刻整队入编。”
半日内,宁远鼓楼连击,广宁、锦州的候台同时起烟。旧关宁营帐前,第一桩事不是杀,是点名。
满桂站在军台上,一字一顿,“先点人,再点兵,再点饷。谁的名册有鬼,谁的家口在城里,自己掂量。”
军曹分开三列,按图册逐名呼点。破旧的名簿换成了新抄官簿,黑红双笔勾连,某人是否在阵、某人是否伤残、某人是否释甲归田,一目了然。点到一半,便有人自首,跪地连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