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朝堂更乱,听闻消息后,有人拍着案桌说逆,有人捏着手帕说怆,有人把脖子一伸,眼睛通红,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内阁会了一夜,到天亮也只是把两句话抄在纸上:查,并请旨。
乾清宫里,朱由检把手按在御案,指尖一点点敲着木纹。他从来不爱把情绪写在脸上,这一次却让怒意走上了眉梢。
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双岛的风从冬日里来就吹到了京城里。他也早盯着,盯毛文龙的商,盯他的人,盯他那一条海上绕来绕去的道。但真到刀落之时,他还是心口一闷,像有人用拳头捶了一下胸口。
“王承恩。拟旨。即日传袁崇焕进京述职。”
“谨遵。”
魏忠贤立在一旁,垂手,沉默。他知道陛下在忍,忍的是先发制人之后必须稳的那口气。厂卫已经按陛下的意思退到城门半里,守的是兵,察的是厂,理的是抚。此时若再让厂卫去海上乱伸手,格局就乱。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旨意刚出,辽东道上就起了另一个风。袁崇焕不奉诏。他没有进京,他上书。奏疏一连几道,言辞锋利,笔下全是直来直去的骨头。
他弹劾朝中某些大臣,骂他们嫉贤,骂他们妒能,骂他们在内里挑拨离间搅浑水。他把自己的功劳一件件叙来,宁远、宁锦、蓟辽,一桩桩,一件件,又把毛文龙的罪一道道压上去,压得纸页都要裂。
“他们不敢打,只敢骂。我若进京,必为所害。”这是疏尾的一句。
奏疏上来,内阁传阅,御前呈读。朱由检看完,没有立刻落笔。他把疏子放在一旁,叫人取了辽左、东江、蓟镇三处的军报,又唤来了各票号的往来簿子,海商的供状,兵部的银册。他一件件对,一条条捋,捋到最后,只留下一句很轻的话。
“他以为自己在围棋盘上,他忘了这不是棋,这是人。”
他抬头,吩咐,“王承恩,去接管东江镇。”
“遵旨。”
“你不带厂卫,你带的是兵部给你的令,带的是我的信物。到了那里先稳人,稳粮,稳船。毛文龙的家属,安。东江镇的旗号,不换。军心,一日不乱。”
“谨记。”
“魏忠贤。东厂在海路上的耳目,只看不动。谁敢借机趁火打劫,谁敢趁乱收买军心,拿人,但不许乱杀。”
“奴才遵旨。”
王承恩带着旨意,在海风里一路向东。他不是武人,他知道自己这一趟不是去打仗的,是去把一口锅盖按稳。
船靠双岛外的小港,他先不进营,先去看仓。仓门铁锁在,钥匙在哭得眼睛肿起的老库吏腰间。他把人搀起来,按在木墩上坐稳,自己动手验封条,点柴米盐铁,把一份一份的清册捞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开仓按规,照旧支给,不许少,不许多。”他对着围过来的兵说了一句。
“照旧。”兵们艰涩地应了一声。照旧两个字,从他们嗓子里出来时,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砸起一圈圈涟漪,最后平了。
接着,他去看船。东江镇的船,船底厚,桅杆高,帆布是一块块补出来的。王承恩在每一条船的甲板上都站了一站,扶着缆绳看了一眼远处的浪,又回身拍拍那个管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