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除了火器,还有香药、玻璃、金粉、银汞。传教士会说点汉话,不直接进宫,先投靠内监。内监要投陛下所好,取的是可以成仙的方。于是有了两条路,一条入道观,一条入御药房。两条路最后都汇进了嘉靖的食案。”
他说得不急,像在拨算盘珠,拨一颗就停一停,“方子里有金箔,有银汞,有西番石,有龙脑、麝、安息香,还有一味很细的粉,白似米霜,名唤升汞。佛郎机国人称它活银,说能引药入骨,延年。”
“其实是慢毒,走的是血,伤的是肝肾,蚀的是骨髓。每日微服,三年不觉,五年体怯,七年痨弱,十年精气枯竭。御医看是精亏,道人看是炼丹未纯,只有药知道,它在里头一点一点啃人。”
灯焰跳了一下,像被他说的这些词熏得发苦,“嘉靖后期好静不见人,绝欲斋醮,闭门不言。人道他信道成痴,我道他药入得深。到了隆庆,太医院没换方,只把金银汞的分量减了一分。”
“隆庆本身有痼疾,再服此物,外强中干,三年即殂。至万历,御前不炼丹了,可佛郎机国的安神金液仍在。”
“金液里金屑少,银汞多,为的是通络。万历少年时服之,二十来岁起便有气郁痰壅之疾,到了后头,懒政厌权,常年不上朝。人都骂懒,我看他是身子里那点火被慢慢捂死了。”
他顿了顿,眼神微沉,“这些话不是空口。我去过两处地方。其一是南京旧织造的库房,翻到一卷旧账,上头写着金液两字,旁注佛郎机、洋药、安南龙脑。”
“其二是澳门一处番馆,传教士存药之所,柜底有一张拉丁字母写的配方,旁边抄着汉字,写的是金银和药,延年不老。我不识番书,找人认了个大概。那上头的活银,就是升汞。”
他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尖在灯影上画出一个扭曲的记号,“还有两份口供。一份是太医院一个老药郎死前留下的口信,说嘉靖末年道士邵元节入宫进丹,御药房照方抓药,最难的是取活银,每每要靠海上番商送来。”
“另一份是一个海上牙行的账房承认,他曾押过三箱洋药入京,箱口都贴着安神两字。交接的,是内监之手。”
王承恩背脊有点发凉,掌心却越来越稳。他想到近年宫里风气已改,炼丹之事被陛下断了根,可这根烂得如此深,竟是从海上探进来的。
天机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话头一转,收在一个极冷的句子上,“药害人,慢,不露相。你若只在太医院里查半月,查不到什么。你要沿着海上去查,去澳门,去市舶司,去南直隶的番馆,去问谁把活银写成活药。”
“你要把御药房旧案翻到嘉隆万三朝,把安神、延年、金液三个词圈起来。那里会有你要的东西。”
他又加了一句,像是把钉子多敲半寸,“还有内监。不是每个内监都该死。但凡与佛郎机国传教士私通者,拿的钱都不从内府出,走的是盐道、织造、票号,账都在市上。你一看就知道哪条线要砍。”
殿里起了一阵细不可闻的风,灯焰微微偏向门那边,又立刻直了回来。
朱由检只是把这些一条条放进心里。穿越而来的记忆里,关于金汞砒的害处,他比谁都懂。可他此刻不能显露出这份知道,他只能让自己的沉默像一口井,外头看去再平不过。
天机子看他没有出声,也不强求赞同。他轻轻挪了步脚,像是把旧药罐推到一边,把另一只更沉的盒子抬到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