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子继续,“我先藏在城外的破庙里,靠着夜里的祈祷声睡觉。三个月后,有父旧人来找我,递了一只干硬的馍,说有人愿意送我出城。那人是票号的差人,走水路熟。他把我装进一口杉木箱,盖上灯草,盖子底下打了一个小孔,透气。”
“我在箱里听着岸上的叫卖,听着码头上的脚步。半路有人查,箱子被挑起来,背上就是一竹竿打下来的声音,竿子没打在我身上,我却疼得冒汗。”
“那时候我发了一个小小的愿,要把这口气留住,要把欠我的,慢慢一笔一笔讨回。”
他说到这里,目光从灯影移到朱由检脸上,“陛下今日站在这里,是当年的对面。张公清算我父,算到的是一条法,没算到的是一条命。我便借了这条命,去做他没算的事。”
他把手背在后面,像是数过许多回的账,又从头把账翻了一遍,“我到了扬州,藏在盐商的账房里,学拿算盘,学认盐引,学看票底。盐道是什么,是钱路。”
“看清了钱路,便看清了人的路。盐引每换一手就少一分,盐价每高一成便有人饿死。盐帮这条龙身上有几处鳞是逆的,摸到那块逆鳞,就知道它疼。”
“我再到苏州,投在织造衙门外的一个匠铺里,学量布,学看丝。织造是什么,是脸面。皇家的脸面贴在布上,布在谁手里,脸就得看谁的颜色。”
“布里藏的不是花,是钱,是人,是门路。每一道门路通着一个人情,拔出一根线,整匹布就跟着起皱。”
“我又去平遥,学票号的行话,学怎么把三百两白银在账簿上写成三十两,学怎么让一个小镇的钱在两日之内出现在辽东。钱不是银,钱是信。把信握住,人就跟你走。”
他平平地说着,不自夸,也不遮掩,“这些年,我把人分三种。第一种是耳朵,听话,听风,听吵闹;第二种是手,能动,能拿,能放;第三种是嘴,会说,会传,会搅。”
“我把耳朵放在市井,把手伸进库房,把嘴送进书院。一年两年十年,阁里就有了骨头。它不在一个地方,它在盐道、在织造、在票号、在内府旧档、在大内的茶水房、在景仁宫的更衣处。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门。”
他似乎怕朱由检会觉得自己夸大,又转口点了几件实事,“陛下宫中尚衣局和内务府旧档那一窝,是我叫人安下的。不是为了夺宠,是为了传话。传话比夺宠值钱。”
“外头两淮的盐票,有四成在我们手里转过账,数目不是在市上露面,是在账底走一遭。山西票号的两条暗线,一条通辽东,一条通关中。关中的粮道,我只动过几次,不敢动多,动多了,民先死,我的账就破。”
“洛阳的火、汝州的乱、陈州的劫、鲁山的符,我都添过风。我不造风,风是天下的饥荒造的,我只让它朝一个方向吹。”
“吹到哪里,吹进谁的耳朵里,吹到哪一座城门下,吹得哪条军路上尘土大起,这是计算出来的。算出来以后,再摆上两箱银,两袋药,两把刀,事情就自己往前滚了。”
他说这些时没有得意的神色,像是在陈述一套算术。然后他忽然笑了笑,笑里多了点人味,“陛下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父死了,我活下来。人活一口气,这气总要找个出口。我看过张公的折子,字里行间是天下法。”
“我看过盐商的账,账里行间是天下钱。我看过织造的花本,纸上是天下人的脸。我看过票号的底簿,横竖是天下的路。我想了想,朝廷的刀子不在手里,在这些纸上。我便去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