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那个夜晚,是被火光、硝烟和血腥味浸透的。
父亲的五十寿宴,庄园本应流淌着爵士乐与香槟的泡沫,却骤然变成了屠宰场。觥筹交错声被尖锐的枪声和爆炸声撕裂,水晶吊灯砸落下来,碎裂成无数惊恐的尖叫。我,沈天磊,沈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那时刚满二十,正不耐烦地应付着几个谄媚的远房亲戚,灾难便毫无征兆地降临。
首先遭殃的是庄园的电力系统,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瞬间吞噬了一切光明。紧接着,训练有素的袭击者从阴影中涌出,子弹精准地找上每一个家族的核心成员与安保人员。混乱中,我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拽倒,堪堪躲过一排扫射而来的子弹,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一串焦黑的弹孔。
少爷!跟我走!
是阿曜。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他是父亲最信赖的贴身保镖,跟了父亲超过十年,沉默寡言,身手深不可测。我几乎是本能地信任他,任由他拖着我,在混乱的人群和不断倒下的躯体间穿梭。
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面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他黑色的西装多处破损,肩胛处一片深色正在迅速扩大——他受伤了。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蹭到我的手臂上,黏腻而滚烫。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父亲的书房。阿曜甩开我,迅速移动到巨大的红木书架旁,摸索到一个隐蔽的机关。书架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密道。这是家族最后的逃生通道,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
快进去!他低吼着,将我一把推入黑暗。
密道阴冷潮湿,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息。身后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交火声和怒吼声瞬间涌入,又随着书架的合拢而被隔绝,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和奔跑时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阿曜的气息越来越紊乱,但他撑着我手臂的力量没有丝毫减弱。
这条密道比我想象的更长,更曲折。不知跑了多久,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光,是出口。希望刚刚升起,却在出口前的最后一个拐角被彻底掐灭。
那里已经被堵死了。四名穿着黑色作战服、手持自动武器的男人守在那里,枪口冰冷地对着我们。退路也已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我们被瓮中捉鳖。
阿曜猛地将我拽到他身后,用他宽阔却已伤痕累累的后背为我筑起最后一道屏障。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试图谈判。
活下去,少爷!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像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砸在我的耳膜上,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紧接着,我听见了子弹撕裂肉体的可怕闷响,不止一声。阿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但他像钉在地上一样,没有后退半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颈侧爆出的青筋和瞬间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的衣领。
然后,他用一个近乎狂暴的动作,将我狠狠推向侧面一道极其隐蔽、几乎是墙壁一部分的锈蚀铁门——那是一条更狭窄、似乎是废弃维修通道的入口。同时,他反手用不知从哪摸出的钢栓,哐当一声,死死锁住了那道闸门。
走——!他最后的嘶吼隔着铁门传来,扭曲变形,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密集得让人窒息。其间夹杂着男人的惨叫和怒吼,还有阿曜那独特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瘫坐在门后的黑暗里,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浓烈的血腥味即使隔着铁门也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渐渐停歇了。
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死寂。
我颤抖着,连滚带爬地向着维修通道的另一头挪动。这条通道更加难行,布满障碍,但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活下去!
当我终于从城市边缘一个荒废的排水口爬出来,重见夜空时,整个人已经虚脱。远处,庄园方向的天空依旧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我,沈天磊,成了沈家那夜之后,唯一确认还活着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般的模糊影像。
家族一夜倾覆,在本地掀起了滔天巨浪。警方介入,调查草草收场,结论指向商业对手的恶性报复,几个替罪羊被推了出来,案件便不了了之。真正的幕后黑手,隐藏在更深沉的迷雾之后。
我藏匿起来,依靠几个父亲留下的、绝对忠心的老臣,开始艰难地整合家族残存的力量。悲伤是奢侈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然后,复仇。
清理庄园废墟的工作持续了数月。在那条通往希望的密道出口附近,收敛人员发现了大量血迹和五具敌方袭击者的尸体,死状极惨,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杀。但是,没有阿曜的尸体。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初,我宁愿相信他或许奇迹生还,被什么人救走了。我动用了所有资源秘密搜寻,期盼能得到一丝好消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冰冷彻骨的怀疑,像毒藤一样悄然爬上我的心头,并迅速疯狂滋长。
为什么袭击者能如此精准地掌握庄园的防卫漏洞和密道位置
为什么阿曜能在那极度的混乱中,如此准确地找到我,并熟知那条连我都只是隐约知道的、更为隐蔽的维修通道
他身受重伤,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怎么可能在那种绝境下生还
答案指向一个让我浑身发冷的方向。
苦肉计。
一场精心策划、代价高昂的背叛。
阿曜,我父亲视若臂膀、我无比信任的阿曜,才是那个内鬼。他利用了父亲的信任,摸清了一切底牌,然后里应外合,导演了这场屠杀。而他最后那舍命救我的一幕,不过是这场大戏最高潮的演出——为了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甚至为了让我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对他感恩戴德,成为他日后操控沈家残余势力的棋子或者,仅仅是为了让忠仆的形象圆满落幕,方便他金蝉脱壳
一想到他推开我时,那复杂眼神背后可能隐藏的冰冷算计,我就感到一阵阵恶心和暴怒。
他用命救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他,我必死无疑。
但他也用我父亲的命、我家人的命、我的信任,铺就了他自己的生路或者锦绣前程。
恩与仇,这两种绝对对立的情感,在我心中疯狂地撕扯、搏杀。它们拧成一条沾满毒液的荆棘鞭,日夜抽打我的灵魂。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反复上演着最后那一刻:他染血的后背,锁死的闸门,以及门外那阵致命的枪声……每一次,我都会浑身冷汗地坐起,心脏狂跳,恨意与困惑交织,几乎让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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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名单上,所有明面上的敌人都被清算后,只剩下一个名字,高悬于顶,用血与火写成——
阿曜。
找到他。抓住他。问他。然后,杀了他。
这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我余生的全部意义。沈家的生意被我打理得更加庞大,更加冷酷无情,它们只是我实现这个目标的工具。我的世界,从那个夜晚之后,就只剩下灰烬,和灰烬中唯一清晰的、关于他的执念。
搜寻阿曜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困难。
他像一滴水蒸发了。没有银行记录,没有出入境信息,没有医疗记录,没有任何现代人生活会留下的电子指纹。他受过最严格的反追踪训练,并且显然极其有效地运用了它们。
三年。整整三年。
我几乎翻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投入了巨额的资金和无数的人力。每一次看似接近的线索,最终都指向死胡同。失望堆积如山,但那股恨意和执念,却在一次次的落空中被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偏执。
转机来自一次极其偶然的信息比对。一个我派往东南亚负责艺术品交易的心腹,在一次私人画廊的开幕酒会上,拍下了一些照片。在背景人群里,一个模糊的侧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人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气质闲适,正低头与一个当地富商交谈。他的面容有很大变化,蓄了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儒雅而富足。
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种经年累月训练形成的、微微含胸警惕的站姿体态,刻在我的骨头里。
阿曜。
放大图片,我甚至能看清他端着的酒杯里,琥珀色威士忌的折射光。
心脏在那一刻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是他。绝对是他。
接下来的调查变得顺理成章。他换了新的身份,一个来自欧洲某小国的成功侨商,名字叫周明轩。他定居在泰国清迈远郊一个氛围宁静、安保却异常严密的高端社区,主要投资茶园和spa度假村,生意做得不大,但足够优渥。他娶了一位当地大学的中文教授,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女,刚满四岁。
照片一张张传回我的办公室。他在自家院子里教孩子认字;他陪着妻子在花园里修剪花草;他独自一人在露台上看着远山喝茶,侧影沉静。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在这三年里,活在仇恨和家族重整的腥风血雨中,夜不能寐,心硬如铁。而他,这个背叛者、弑主者,却享受着偷来的阳光、家庭和安宁他手上沾满我沈家的血,凭什么能拥有这样的岁月静好
怒火几乎烧毁我的理智。我必须亲自去。我要亲眼看看他,亲口问他,然后,亲手结束这一切。
我没有带大队人马,只精选了四名最顶尖、最沉默的助手。我们像幽灵一样潜入清迈。
他的别墅坐落在素贴山脚下,被茂密的热带植物环绕,白色的围墙,设计优雅,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院子里传来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女人温柔的叮嘱声。
那一刻,我积攒了三年的所有暴怒和恨意,达到了顶点。
我没有耐心按门铃。一名助手用专业工具悄无声息地破坏了门锁,我猛地一脚踹开了那扇沉重的实木门。
巨响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曜,或者说周明轩,正坐在一棵巨大的鸡蛋花树下的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他对面的小桌上,散落着孩子们的彩色画笔和画纸。
他看到我,动作停顿了。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惊诧,但随即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并且已经等待了太久。
一个穿着丝绸长裙、气质温婉的女人闻声从屋里快步走出,看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手里的果盘差点掉落。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害怕地躲到父亲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裤腿。
带孩子们进屋去。阿曜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甚至没有回头看他的家人,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
女人嘴唇颤抖着,眼中充满了惊恐和疑问,但她极其顺从,或者说,是被眼前这骇人的阵势吓住了。她艰难地抱起两个孩子,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屋内,紧紧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热带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光斑摇曳,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钟声。
他缓缓放下茶杯,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坐。
我站着没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来了。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久未谋面的普通熟人。
我来杀你。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三年的追寻,无数的日夜,最终凝成的就是这简单的四个字。
他极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解脱他拿起茶壶,缓缓往那个空杯子里注满琥珀色的茶汤,推到我面前。
我知道。他说,从你开始动用一切资源找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父亲当年……看人的眼光或许有偏颇,但培养你的手段,确实有效。你终究还是找来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三年里,这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旋了亿万次,父亲待你如兄弟!我视你如师长!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素贴山,眼神变得幽深而空旷。午后的风变得有些凉。
兄弟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一个极其讽刺的笑话。沈世宏(我父亲的名字)……他告诉你的是,他是在一次街头械斗里救下了无依无靠、身手不错的我,然后栽培我,对吗
我绷着脸,默认。
故事的前半段,差不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但那场械斗,是他安排的。为了试试我的身手,更为了让我‘合理’地对他感恩戴德。而我之所以流落街头,无依无靠,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三个月,我的家,没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或者说,在抵抗某种巨大的痛苦。
三十一年前,城东有家很小的、传承了好几代的中医馆,叫‘济安堂’。坐堂的老大夫叫林济安,他有个温柔的妻子,和一个刚满七岁、被送到外地寄宿学校读书的儿子。
我心中猛地一沉。父亲发家初期的一些传闻,那些我并不愿意深究的、模糊的血腥手段,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沈世宏那时刚开始涉足制药业,看中了林家祖传的一张古方,据说对治疗某种罕见病有奇效。他提出购买,被我祖父断然拒绝。那是祖传之物,是非卖品,更是祖父悬壶济世的依托。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三十一年的滔天恨意,然后,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济安堂’意外失火……火势大得诡异,消防车被莫名其妙堵在巷口……等我被校方紧急送回来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和两具根本无法辨认的焦尸……
他端起茶杯,手稳得惊人,喝了一口。
后来,一位‘好心’的富豪出资援助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儿,替我安排了最好的格斗训练、保镖课程……把我培养成他最锋利、最忠诚的那把刀。他甚至偶尔会看着我,感叹一句:‘阿曜,你长得,真有点像一位故人。’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庭院里的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父亲那张总是带着威严和些许慈爱的脸,在我脑海中开始扭曲、崩解。
我花了十年时间,一点点查清了真相。那场火,就是他放的。堵住消防车的人,是他派的。他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我也花了十年时间,取得他彻底的信任,摸清他所有的秘密,包括那条只有他知道的维修通道。我等了十年,就在等那一天。
我喉咙发干,试图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的发家史,并非清白无瑕,我只是选择了忽视。
我本可以连你一起杀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穿透了时光,这样更干净,更彻底。你小时候很黏我,我甚至给你当过骑马的马鞍……你咯咯笑的样子……我……他罕见地哽了一下,迅速移开目光,你不像他。一点也不像。我下不了手。
所以,你救我一命我冷笑起来,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剧烈动摇,让我欠你一条天大的命债让你的背叛显得更悲情还是为你自己留一条可笑的退路
债他重复了一下这个字,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复杂的表情,我和你父亲之间,是血海深仇。我和你之间……算不清了。我利用了你,也救了你。你恨我,是天经地义。我今天的一切,某种意义上,也是拜你父亲所赐。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所以我等你来。这笔纠缠了两代人的债,总需要了结。你来了,很好。用我的命还。我只有一個请求——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恳求的意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妻子以为我是个普通的商人,孩子们……只知道我是他们的爸爸。放过他们。这是我的罪,我来偿。
说完,他向后靠进椅背,缓缓闭上了眼睛。姿态从容,甚至称得上安详,仿佛不是等待死亡,而是等待一场期待已久的解脱。
我举起了枪。
一把定制版的银色手枪,冰冷,沉重,完美地贴合我的手型。三年来,我无数次想象着这个场景,想象着子弹是如何高速旋转着,击碎他的头颅,终结这场漫长的噩梦。
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三年的恨意,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家族倾覆的惨状,父亲可能存在的罪孽……所有这些激烈的情感在我体内奔涌,最终却奇异地凝聚成一种冰冷的、绝对的杀意。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拂过树梢的温柔沙沙声,以及从屋里隐约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女人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孩子们懵懂的、细声细气的询问:妈妈,爸爸怎么了那些坏人是谁
阿曜(或许该叫他林曜)依旧闭着眼,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阳光照在他脸上,我能看清他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鬓角几丝早生的华发。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疲惫的普通中年男人,准备安然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看着他平静赴死的脸,眼前疯狂闪回着三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夜晚:他浑身是血却坚毅无比的后背;他推开我时那双复杂到极致的眼睛——那时我以为的算计和冰冷,此刻在真相剥落后,重新解读,竟然品出了一丝了却夙愿后的解脱,和……一丝对我这个仇人之子的、扭曲的愧疚与怜悯。
他用命救我,给了我苟延残喘的余生。
我用这偷来的余生追杀他,最终找到的,不仅是叛徒,似乎还有父辈罪孽的答案,以及自己存在根基的轰然崩塌。
恩与仇。对与错。血债与恩情。
它们不再是清晰的两极,而是疯狂地搅动在一起,变成一团混乱的、无法解开的死结,将我死死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杀了他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他杀了我的父亲,毁了我的家族。
但我杀死的,也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复仇者,是我事实上的救命恩人,是那两个无辜孩童的父亲。杀了他,我和我的父亲,和他,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仇恨链条上新一轮的循环。我这双沾上他鲜血的手,将来又如何面对屋里那对孩童的眼睛
放过他
那我这三年支撑下来的意义何在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如果真有九泉)的父亲如何告慰家族那么多条枉死的性命我余生又该如何自处这笔糊涂账,又该如何清算
我的枪,重若千钧。
扳机上的手指,仿佛被冻结了。
内心的风暴激烈到足以摧毁一切,外表却僵持如顽石。
孩子们的声音又隐约传来,带着哭腔:爸爸……
就是这一声细微的呼唤,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鼓胀到极致的杀意气球。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我垂下了手臂。枪口离开了他的额头,指向地面。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看过太多生死、承载太多秘密的眼睛里,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疑惑和……了然。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挣扎,也预见到了某种更残酷的结局。
阿曜,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人类发出的,你救我一命。
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
我今天……不杀你。
他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但从今天起,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看他的脸,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会崩溃,我的追杀,不会停止。
我感受着他落在我后背的目光,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你永远不知道我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可能在五年后,可能在十年后,可能在你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可能在你以为最安全的睡梦里。你用你的命,换来了眼下这偷来的余生,但这余生——
我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如同刻下最恶毒的诅咒:
将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这是你背叛的代价,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一秒。我怕再多待一瞬,就会彻底瓦解。
我收起枪,大步向外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异常清晰和空洞。我的手下无声地跟上,如同来时一样,沉默而充满压迫感。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放下枪、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起,这场追杀的性质已经彻底改变。
被追杀的,不再只是他。
还有我。
我用余下的生命,投入了一场永恒的、对内心答案的无望追逐。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被自己的誓言和仇恨囚禁的幽灵,一个永远活在恩仇枷锁下的囚徒。
我放过了他的肉体,却将他的灵魂,连同我自己的灵魂,一起钉在了永恒的十字架上。
他救了我,也用真相彻底摧毁了我。
我放了他,却也用最残忍的方式,从未真正放过他。
汽车引擎发动,驶离那片看似宁静祥和的别墅。后视镜里,那栋白色的建筑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热带林木之后。
天空依旧湛蓝,阳光灿烂。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他,都已被流放。
这场用余生进行的追杀,没有赢家,只有两个被往事的鬼魂和自身的抉择所诅咒的灵魂,在各自无形的地狱里,永世不得安宁。
我的余生,将成为一座移动的监狱,而狱卒和囚犯,都是我自己。
追杀,开始了。也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