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谋杀,依照剧本
有些案子,你办完了,晚上回家还能吃下三碗饭。还有些案子,它会钻进你脑子里,像蛆一样,啃食你的理智,让你好几个月闻到肉味就想吐。
唐远的案子,属于后者。
当我推开他书房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案子脏了。不是现场有多血腥,说实话,比这恶心的我见得多了。而是……太他妈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幅画,一幅挂在美术馆里,标价八位数,然后旁边挂个牌子写着精神病专属的那种画。
李队,你……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带我上楼的小警察声音都在抖。
我没理他,径直走了进去。
空气里有三种味道:旧书的霉味,昂贵香薰的甜腻味,还有铁锈似的血腥味。三种味道拧在一起,闻着就让人太阳穴发胀。
然后,我看到了唐远。
他穿着一身骚包的紫色天鹅绒礼服,坐在一张比我办公桌还大的书桌后面。他坐得笔挺,下巴微微抬起,脸上挂着一抹该死的微笑。那笑容特别平静,特别满足,就好像他不是死了,而是刚刚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念完了获奖感言。
可他胸口上,插着一支羽毛笔。
一支货真价实的,像是从《哈利波特》片场偷出来的白色羽毛笔。笔尖整个都没入了他的胸膛,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来,把那身华丽的礼服染成了一幅诡异的泼墨画。
我愣在那儿,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警察。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片场的观众,眼前正在上演一出我看不懂的舞台剧。
妈的……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李队。法医小王已经在了,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像是刚跑完五公里。现场……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我走了过去,浓重的血腥味呛得我皱起眉头,这他妈是活见鬼了。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着现场。没有搏斗痕迹,门窗完好,地上一尘不染。唐远的手指很自然地搭在桌沿上,除了那支笔,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
说说看,有什么鬼我问小王。
死因是锐器贯穿心脏,一击毙命,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小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吵醒尸体,凶器就是这支笔。我们初步检查过了,上面……只有唐远一个人的指纹。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只有他自己的自杀
你觉得像吗小王苦笑了一下,谁自杀前还特意换身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跟要去参加假面舞会似的而且,李队,这支笔的力道……太深了,几乎是瞬间就刺穿了心脏。一个人对自己得下多大的狠手才能做到
我站起身,捏了捏鼻梁。我的大脑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正在拼命地运转,但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无法理解的吱嘎声。
还有更邪乎的。小王说着,掏出手机,递到我面前,报案人是唐远的出版编辑,叫王皓。他十分钟前给我发了份东西,说……说他快吓疯了。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份文档。
文档的标题只有两个字:《终章》。
这是唐远昨天下午发给他的遗作手稿。小王的嘴唇有点哆嗦,王皓今天早上才看。李队,你……你看看第一段。
我的视线落在了那段文字上。
午夜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时,伟大的悬疑小说家阿尔多,终于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了最后的句点。他穿着至爱的天鹅绒礼服,用那支曾描绘出无数死亡与阴谋的羽毛笔,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他微笑着,像一位完成旷世杰作的艺术家,欣赏着自己的死亡……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感觉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冰冷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我猛地抬头,看向书桌后那具面带微笑的尸体,又低头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文字。
场景、服装、凶器、死亡方式,甚至……连他妈那该死的微笑,都描写得一字不差!
这……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这是什么犯罪预告
不,小王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李队,这不是预告。这他妈是……是剧本。凶手,是照着这个剧本在杀人!
剧本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大脑。整个书房仿佛都开始旋转,墙上那些书架里的书,像是变成了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
我突然有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我不是来办案的。我是来阅读的。阅读一个刚刚用鲜血写成的故事。
回到局里,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见。我让王皓把完整的《终章》手稿发到了我的邮箱。
点开文档前,我犹豫了足足五分钟。我给自己泡了杯浓茶,想点根烟,却发现手抖得连打火机都对不准。我从业十年,第一次对一份证物产生了恐惧。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文档,这是一个魔盒。我知道,一旦打开它,我所信奉的逻辑、证据、科学,都可能被彻底颠覆。
最终,我还是点了下去。
文档的内容,比我想象的更加疯狂。它就像是凶手写下的一份详细的作案心得。里面详细阐述了小说家阿尔多为什么选择这样死去,每一个细节都被赋予了病态的、艺术化的象征意义。
那身礼服,是对古典美学的致敬。
那支羽毛笔,是才华的源泉,也是罪恶的象征。
那个微笑,是对愚蠢世界的终极嘲讽。
我看得脊背发凉。这份手稿,完美地堵死了我们所有的调查方向。它就像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提前预判了我们会提出的所有疑问,并给出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解释。它在告诉我:别白费力气了,这就是真相,唯一的真相。
这是自杀。一场伟大的、行为艺术般的自杀。
放屁!
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唐远那种自恋到骨子里的人,会舍得死我宁愿相信明天外星人会降临地球。
这绝对是他杀!
凶手拿到了这份手稿,然后完美地复刻了书中的一切。他想用唐远自己的文字,来为唐远盖上棺材板,把所有警察都耍得团团转。
他想把一桩谋杀案,伪装成一个疯子作家写给自己的墓志铭。
这个想法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至少,这还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我的对手,是一个狡猾、残忍、且极具戏剧精神的杀人犯。而不是什么……书里的鬼魂。
我的目标很明确:找出这个藏在幕后的读者,这个把小说当成杀人指南的疯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把文档继续往下拖。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该死的剧本里,还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第二章:提线木偶
办公室的空气是凝固的。
已经是深夜,整栋楼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回音。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面前的电脑屏幕,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像一只惨白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终章》的文档还开着。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第一章那血腥的文字上挪开,滚动鼠标,翻到了第二章。
我的指尖是冰的。
第二章的标题,像一个烙铁,瞬间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棋盘上的侦探。
一股说不出的恶寒顺着我的脊椎一路爬了上来。这他妈……是什么意思我告诉自己,别多想,这只是作家惯用的、故弄玄虚的把戏。唐远死了,但他的文字还活着,带着他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
我深吸一口气,烟灰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干。我继续往下看。
然后,我的世界,崩塌了。
负责调查阿尔多之死的,是一个叫‘李墨’的刑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听不到心脏的跳动,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走了。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屏幕上那两个汉字上——李墨。
是我。
不可能……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恶劣到极点的玩笑。是那个编辑王皓还是哪个黑客入侵了唐远的电脑,故意篡改了稿子来耍我对,一定是这样!
我拼命地为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寻找合理的解释,但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我感觉到额头的冷汗,一颗一颗地渗出来,顺着我的太阳穴滑下来,痒得像有虫子在爬。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无法从屏幕上移开。
他有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他习惯在思考时用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笃…笃…笃…
寂静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了清晰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我浑身一僵,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我的右手。我的食指,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油腻的桌面,发出和我的心跳一样频率的声音。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在做这个动作!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收回来,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这不是玩笑!
那个写下这段文字的东西,它……它在看着我!就在此刻,就在这个房间里!
操!我低吼一声,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向后滑出,撞在文件柜上,发出一声巨响。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环顾着我的办公室。
窗帘拉着,门锁着。墙上忠诚为民的红色标语,此刻看起来像是一种血淋淋的讽刺。我冲过去,一把扯开窗帘,外面是沉沉的黑夜,玻璃上只映出我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我趴在地上,检查着桌子底下、机箱后面,想找出哪怕一个针孔摄像头。我把墙上的每一幅画都摘下来,把每一个插座都拆开,我快把整个办公室翻过来了。
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个认知,比找到一百个摄像头更让我恐惧。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我回到座位上,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我的手在发抖,我重新拿起鼠标,光标在屏幕上不受控制地晃动。我看到了下一段文字。
三年前,他在一次抓捕行动中左腿中过一枪,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什么,但每到阴雨天,那道旧伤就会隐隐作痛,像个精准的天气预报,是一种阴湿的、钻骨头的酸痛。
轰——
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如果说,我的名字和习惯是巧合,那么这个细节,彻底粉碎了我所有的侥幸。那次受伤的档案是内部机密,而那种钻骨头的酸痛的感受,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最私密的痛苦记忆!
这个作者,它不仅在看着我的行为,它……它甚至能钻进我的身体里,感受我的痛苦!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是一个被彻底洞穿的、透明的容器。
李哥还没走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回头一看,是队里的老张,他打着哈欠,手里拎着暖水瓶。
哦……没,再看会儿卷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别太拼了,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案子邪乎,慢慢来。早点休息。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老张离去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将我淹没了。他和我在同一个空间,却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在他的世界里,有正常的上下班,有热气腾腾的夜宵。而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正在被文字操控的、名为李墨的提线木偶。
我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屏幕的最后一段。
……他发誓要揪出这个凶手,却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棋盘上另一颗注定要被吃掉的棋子。他的宿命,早已在开篇时写好。
宿命……
我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去你妈的宿命!
一股狂怒压倒了恐惧。我不是棋子!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意志!
你想安排我你想让我当你的玩偶
好啊,我偏不!
我往下翻,书里写着:第二天一早,巨大的压力让李墨筋疲力尽。他会去唐远常去的那家‘左岸咖啡馆’寻找灵感……
咖啡馆
我冷笑一声,直接关掉了文档,关掉了电脑。
第二天,我故意关掉闹钟,一觉睡到自然醒。我没有去任何跟案子有关的地方,而是开着我那辆破车,跑到了几十公里外的郊区,找了个农家乐,点了一盘辣子鸡,一瓶啤酒,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我要用最极端的方式,来证明我的自由。我要让那个躲在暗处的作者看看,它的剧本,在我这里,就是一张废纸!
然而,就在我喝下最后一口啤酒,感觉自己终于扳回一城的时候。
呜——呜——
一阵刺耳的救护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乡野的宁静。
我皱着眉头看过去,只见那辆救护车,竟然拐进了我所在的这个偏僻的农家乐院子。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冲了下来,目标明确地跑向我邻桌那几个正在打牌的女人。其中一个年轻女人,突然捂着肚子倒了下去,脸色惨白。
我旁边的老板赶紧跑过去:怎么了这是早上还好好的!
急性肠胃炎!医生一边做着检查一边喊,赶紧送医院!早上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着那个被抬上担架的女人,觉得有点眼熟。
我掏出手机,点开案件资料,找到了唐远女助理的照片。
就是她。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阳光不再温暖,而是变得无比刺眼。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凉,一动不能动。
我没有去咖啡馆,我用尽全力地逃离了剧本预设的轨道。
但是,剧本里的人,却以一种我完全无法预料、甚至可以说是荒诞的方式,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没有去找她。
是命运,把她扔给了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端着酒杯的手,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我不是在反抗。
我只是在表演反抗。
而那个该死的作者,它甚至懒得安排精巧的剧情,它只是粗暴地、带着嘲弄地,把最终的结果,直接砸在了我的脸上。
原来,我不是棋盘上的棋子。
我是棋盘本身。我以为我在移动,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原地。
第三章:伪神的破绽
我开始腐烂了。
不是身体,是精神。我能感觉到,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正在一寸寸地坏死,散发出绝望的恶臭。
我停止了一切形式的抵抗。因为那毫无意义,就像一个画里的人,妄图走出画框,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
我成了一具完美的提线木偶。
李队,根据周乾的口供,他当晚确实在千里之外,这是签售会现场一百多名读者的联名签字。年轻的警员小张把一份文件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你……没事吧你脸色很难看。
我接过文件,目光却没有焦点。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在《终章》的第三章第十二段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位名叫周乾的作家,有着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李墨警官的第一条线索,断了。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空洞又刺耳。
小张看着我,欲言又止:李队,外面都在传……说这案子,邪乎。说唐远是……是被自己的书给杀死的。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邪乎何止是邪乎。你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我,整个人都被冻结在那座冰山的核心里,动弹不得。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那个真实、鲜活、却与我无关的世界。我把自己沉浸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像地狱的入口。
我又点开了那个文档。
《终章》。
我现在读它,不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我需要看着书里的那个李墨,才能知道我下一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这很荒谬,但却是事实。
我就像一个失忆症患者,而这本书,是我唯一的日记。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我看到书里的李墨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焦躁,开始怀疑人生。我看到他开始变得偏执,开始对身边的人产生莫名的敌意。
……巨大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李墨的喉咙。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黑暗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拉开抽屉,从最深的角落里,翻出了那包他发誓再也不会碰的红塔山。他已经戒烟两年了,那该死的誓言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面前,显得一文不值。他点上了一根,辛辣的烟雾呛得他流下眼泪,但他却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仿佛那不是烟,而是能让他暂时逃离这个疯狂世界的唯一解药。
我读着这段文字,身体,竟然真的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我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缓缓地拉开了右手边的抽屉。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躺在角落里的、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上。
就是它。
剧本里写的东西。
我的手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了那层塑料薄膜,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拿起来。
点上它。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这是你的剧情,是你该做的事。
不!
另一个声音在咆哮,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我他妈根本不抽这个牌子!我讨厌这个味道!
但我的手,却背叛了我的意志。它捏住了那包烟,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包烟,又看看屏幕上的文字。我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感觉自己体内有两个我正在疯狂地撕扯,一个属于剧本,一个属于自己。而属于自己的那个,正在节节败退。
不……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不能这样。如果我真的点了这根烟,就等于彻底承认了……我只是一个被操控的玩偶。我将彻底失去自我。
我猛地站起来,想离那包烟远一点。但我的眼睛,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无法从那段文字上移开。
……他已经戒烟两年了……
两年……
两年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那片死寂的脑海里,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为什么……是两年
我的大脑,像一台布满灰尘、几百年没用过的老旧机器,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起来。
我戒烟……是多久了
我努力地回想。记忆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很模糊,因为我总是不自觉地用书里的设定来覆盖我自己的真实记忆。
我想到了我女儿。她出生那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抽完了最后一根烟,然后把剩下的大半包,扔进了垃圾桶。
我女儿……她现在多大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后,壁纸是我女儿咧着嘴大笑的脸。照片的右下角,显示着拍摄日期。
我看着那个日期,大脑里嗡的一声。
三年零四个月。
我的女儿,已经三岁零四个月了。
所以,我戒烟的时间,是三年零四个月。
不是……两年。
这个数字,这个精确的、不容置疑的、来自于我真实生活的数字,像一道划破永夜的惊雷,瞬间炸响在我的脑海里!
错了。
剧本……错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荒诞的迷惑。
怎么会错
一个能洞悉我所有秘密,能操控我所有行为的神,怎么会犯这种简单的数学错误这不合逻辑!这比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更加诡异!
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包红塔山上。
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这个作者,它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它知道我戒了烟,也通过某种方式看到我抽屉里有这包烟。但是,它并不知道我真正的烟龄和喜好。于是,它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导演,根据它看到的道具,强行给我加了一段它认为合理的戏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但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不是被一个神困住了。
我是被一个……蹩脚的编剧,给耍了
我猛地扑到桌前,把那份手稿从头到尾,疯狂地拖动着。我像个疯子一样,在里面寻找着更多的错误,更多的不合理。
我看到了!
书里写,我办公桌的仙人掌,因为我疏于照料,已经快要枯死了。
可我桌上这盆,明明是上周我老婆刚给我换的,绿得都快滴油了!
书里还写,我最珍爱的那只搪瓷茶杯,杯口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可那个缺口,明明是在杯子把手的内侧!不拿起来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些细节,都错了!
它们都是一些极其微小、极其私密的、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错误!
那个作者,它能看到宏观的一切,它能看到我,能看到我的办公室,能看到我的行动。但它看不到细节!它的观察,是存在死角和盲区的!
嗬……嗬……我趴在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笑了起来。
开始是低低的、压抑的笑,后来变成了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大笑。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狂喜,还是因为这几天所承受的巨大荒谬。
我不是提线木偶!
我他妈不是!
那个躲在暗处的伪神,那个自以为是的执笔者,它露出了它那可笑的、凡人一般的马脚!
我笑够了,缓缓地直起腰。我擦干眼泪,眼神里所有的恐惧、迷茫和绝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冰冷刺骨的平静。
我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城市的灯火,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真美。
我拿起桌上那包红塔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我拿出打火机。
咔哒。
火苗跳起,映着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没有点燃它。
我只是,把这根烟,连同整个烟盒,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游戏,该换个玩法了。
既然你喜欢看戏,喜欢当导演。
那接下来,就让你好好欣赏一下,一个脱稿的演员,能给你带来多大的惊喜。
第四章:执笔者,与最后的读者
那一刻起,我疯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子弹,打穿了我的大脑,然后留在了里面。我没有把它取出来,而是任由它在那里,提醒着我,这场戏,必须演得比疯子更像疯子。
至少,从那一刻起,在队里所有人看来,我疯了。
我不再沉默,不再颓废,而是变得……异常亢奋。我把《终章》那份手稿打印了出来,用红色的记号笔在上面圈圈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把它当成了我的破案圣经。
李队,这是在干嘛小张看着我贴了满墙的稿纸,一脸懵逼。
你不懂,我头也不回,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语气对他说,这是预言书!凶手的所有行动,都在上面!我们只要跟着剧本走,就能抓住他!
我的行为越来越怪异。
书里写:李墨开始变得偏执,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最信任的搭档老张。
于是,第二天,我就当着全队人的面,把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狠狠摔在老张桌上,冲他咆哮:这上面的数据是不是你动过手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吼完我转身就走出办公室。
老张被我吼得莫名其妙,气得脸都白了。全队的人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里却在冷笑。
演,就要演全套。
......
李墨,你听我说,收手吧。第二天老张把我堵在办公室门口,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心和怜悯,就像在看一个晚期癌症病人,这案子让上面接手,你给我老老实实去休假,去医院看看!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我看着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神经质的笑容:收手老张,戏唱到高潮,谁也收不了手。你不懂,这是命运的召唤。答案……答案就在那本书里!
我推开他,砰的一声关上门,把他那声沉重的叹息隔绝在外面。
我背靠着门,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我走到办公桌前,看着墙上贴满的、被我用红笔画得乱七八糟的《终章》稿纸,就像在欣赏一幅抽象画。
演戏,真他妈是件累人的事。
但我知道,那个藏在暗处的导演,正通过那个小小的针孔,欣赏着我的崩溃。他一定很得意,他一定觉得,他彻底摧毁了一个警察的意志,把他变成了自己最忠实的信徒。
他错了。
他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在每一个深夜,当我假装对着稿纸喃喃自语时,我的大脑却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我分析着每一个错误细节背后的逻辑——固定的观察视角,存在延迟的信息……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不是神,他只是个技术宅,一个躲在屏幕后面的偷窥狂。
而现在,是时候让这位导演,亲自上场了。
第七天晚上,我按照剧本的安排,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唐远的别墅。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那栋别墅,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我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味道,立刻包裹了我。
我像个真正的信徒,走进那间被当成圣地的书房,开始了我最后的表演。我翻箱倒柜,把书扔得满地都是,嘴里还念叨着:在哪儿……最后的启示……到底在哪儿……
墙上的挂钟,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时针,正一点点地,逼近午夜十二点。
当……当……当……
钟声响起。
我颤抖着,从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抽出了那张照片。
欢迎,李警官。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病态的优雅。
或者我该说……欢迎你,我的主角。
我缓缓转身,看到了王皓。他站在书房的阴影里,仿佛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他手里把玩着那支白色的羽毛笔,脸上挂着一抹导演审视演员般的微笑。
是你。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震惊。
是我。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很惊讶吗你所经历的一切,你所有的痛苦、挣扎和绝望,都出自我的笔下。感觉如何,成为一个故事的主角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死死地盯着他。
为什么他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的问题,因为无聊。唐远死了,他那套陈词滥调的所谓‘艺术’也该终结了。而我,需要一个新的故事,一个真正伟大的、现实与虚构完美交融的故事。而你,李警官,你是我选中的、最完美的男主角。
他向我走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热:看看你,多么完美!从最初的坚定,到中期的怀疑,再到现在的崩溃与信服!你走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我为你铺设的节点上!这是我最伟大的作品!
疯子……
不,是艺术家。他举起了手中的羽毛笔,笔尖对准了我的心脏,现在,故事迎来了最高潮。主角将在找到最终线索的时刻,被故事的‘作者’亲手终结。这是宿命,是无法更改的结局。别了,我最好的角色。
剧本是挺精彩的。我看着他,脸上所有的恐惧和震惊,都像面具一样被瞬间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点的平静。但你好像……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王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
你的剧本里,只写了‘李墨’会来。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但你没写,他会带多少‘读者’来。
话音刚落!
哗啦——
书房的四面八方,几乎是同时,数个身影撞破窗户冲了进来!破碎的玻璃像雨点一样四溅!他们是早已埋伏在外的特警,矫健得如同猎豹,在落地的瞬间,黑洞洞的枪口和刺眼的战术手电,已经将王皓牢牢锁定!
不许动!
放下武器!
王皓脸上的狂热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错愕,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一个擒拿动作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他没有挣扎,只是扭过头,死死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剧本里没有这些……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修改我的剧我本!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张因愤怒和失败而扭曲的脸。
你的故事,写完了。
可就在这时,被按在地上的王皓,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那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解脱。
不……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用一种近乎诅咒的语气说,我的故事是写完了。但是,李警官……新的‘作者’,已经诞生了。
我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他就被特警押了出去。
案子破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老张冲过来狠狠地给了我一拳,骂我混蛋,然后又抱着我,说你小子没疯就好。
喧嚣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那天深夜,我又一次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把所有资料归档。我的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上那个名叫《终章》的文档上。
这个噩梦的源头。
我把鼠标光标移到它上面,准备按下Delete键,将它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抹去。
但在删除前,我犹豫了。我鬼使神差地,最后一次,双击点开了它。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差点把我逼疯的剧本。
然而,文档打开后,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文字,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文件损坏了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开始自己动了。
一个字,一个字地,凭空出现在了空白的文档上,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打字。
……喧嚣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李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准备将所有资料归档。他最后一次点开了那个名叫《终章》的文档……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实时地、精准地、描述着我此刻的一举一动!
然后,文字继续出现。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庞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忽然明白了王皓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作者是不能被杀死的,他只能被……继承。
李墨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
我不由自主地、极其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我的右手边。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支白色的……羽毛笔。
他会拿起那支笔。屏幕上的文字,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圣旨。
不……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控制住我的右手。但我的手臂,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伸向了那支笔。
我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笔杆。
就在我握住那支笔的瞬间,屏幕上的文字,最后一次发生了变化。
文档的标题,《终章》,被自动删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全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字:
《序章》
而正文,也变成了最后一段话:
旧的故事已经落幕,新的执笔者已经就位。他不再是棋盘上的棋子,他成为了那个移动棋子的人。他坐在黑暗里,握着那支可以书写真实的笔,思考着……下一个故事的主角,该是谁呢
我握着那支笔,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我缓缓地,把笔尖,移向了那片空白的文档。
我的手,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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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调查城西碎尸案的,是一个叫‘小张’的年轻警员。他很崇拜他的队长李墨,但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