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一个传统、死板、落后的家庭是什么感觉
我想,我的话不会被人听见。
他们时而像聋子,无论我多么歇斯底里地呐喊,我都像被拔了音量键。
他们时而像疯子,无论我多么耐心地讲道理,他们都只会就着一个观点不断地、不停地、声音越来越大地咆哮。
我累了。
所以我在一个饭后,告诉他们我辞职了。
——他们终于能坐下来,听我说话。
1
我盯着抹茶星冰乐上的星巴克LOGO发呆,神游在白天领导让写的PPT方案里。
……朱女士
嗯
我回过神,视线重新落在对面双手插兜的男人身上,继续听他介绍自己。
嗯,某科技公司,本科985,27岁,一米七,本地人。
这些在来之前我妈都已经眉飞色舞跟我说过一遍,尤其是最后那句。
——本地人。
他学历比我高,收入也比我这个编外的高,是的,条件很好。
但我难以昧着良心想象以后要朝夕相对一个个子不高、长相……丑陋的男人。
对不起,我很肤浅。
我并不打算跟他继续发展,正如他也没看上我一般。
字里行间向我透露上个月他才分手。
我在他询问打不打游戏的时候挑眉不语。
心想：还好没加上微信,不然还会发现我的头像是某电竞俱乐部决赛应援头像。
我微笑：我不打游戏。
果然对方本就不感兴趣的表情更加无感。
我看了眼手机,九点了。
尬聊一个小时已经是我的极限。
我还有点工作,要不今天就到这我主动挑起话题,用纸巾将星冰乐杯子上的水珠擦拭干净。
他同意。
我们在星巴克相亲,双方母亲在隔壁的KFC交谈。
一推开门就是仲夏夜晚的热风,我妈抱臂在一旁等我。
我慢吞吞挪过去。
四个人简单打完招呼后,我们就去坐地铁。
怎么样我妈问。
不怎么样。我言简意赅。
虽然个子不高,但他聪明呀！我妈自顾自跟我说着,刚才问到他家里爸妈也是做生意的,有钱！
我吸着饮料不出声。
你学历不高,专业又是英语,好不容易找到现在的工作,25岁是最好的年纪,再过两年就找不到好的了！得不到我的附和声后,她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你去年去亚运会做志愿者的事情我也跟他妈妈说了,人家说你厉害。
她的语气仿佛我是一块新鲜割下的猪肉,正打着红灯、贴着标签极力吆喝。
你当时不是觉得我不务正业吗我刺她。
她一时语塞,拒不承认当时为了我志愿者骂了我一个礼拜还非要跟过来监视我的事情,唯结果论地把这件事情当成她吹嘘猪肉新鲜好吃的筹码。
我趁她放包安检的时候戴上了耳机,又放下头发遮挡。
God
knows
how
wise
I
am.
你看看你爷爷都80岁了,他多喜欢小孩呀。
你的那几个初中同学都在谈恋爱了,人家20出头就在谈了。
你那个同学谁谁谁一开始给她介绍了一个也不要,现在都很好的。
你看你表哥,他爸妈都不用担心,他女朋友都已经找好了。
你不结婚你老了以后怎么办
好不容易供你上大学了,现在还有个街道里的好工作,你不要让这个事情搞得家里人不开心。
朱xx,你该懂事了！
2
哎小朱,PPT写的怎么样了
我刚骑了30分钟电动车趟水到单位,同事奔驰哥就问我。
顾名思义,开奔驰的。
本地人,岳父有点小权力,给他安排了个工作混混日子。
同样一个月拿两千多的低保,他是不用干活,我却要加班。
写好了。我窝囊地回答,算了。
回到工位,我邻座的女孩分给了我一条软糖。
我道谢。
她跟我同届,但她是选调生,能力强、情商高,未来可期。
领导刚说十一点开个会讨论一下比赛的事。女孩跟我说。
又是饭点我无语望天。
新来的领导极为形式主义,特别喜欢在饭点前来一句我们开个短会讨论一下吧,拖堂后还要装模做样说一句不影响你们吃饭了作为结束语。
道貌岸然。
做一个PPT有什么好讨论的
所以我今天依旧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在本子上画小人。
圈圈圆圆圈圈……我在心里哼歌,却突然感到世界安静了。
小朱,画得不错。
糟糕！被发现了。
我尴尬地抬起头,和领导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视。
这老光棍眼神真好。
说到这个领导,我可是听过他不少八卦的。
一切都要说回地球就是个圆,世界太小了！
早在领导来之前,奔驰哥就因为好奇去系统里打听,得知风声后沉默了。
随即气呼呼地跟我们说：这人就是个孬种！
这傻逼在前年我和我老婆订婚前,故意给她送花送礼物！
我们：
在奔驰哥义愤填膺+看不起的语气中,我们得知这个35岁还没结婚、没谈恋爱的样貌体型中等的新领导早在附近出了名。
——著名的爱巴结有女儿的领导干部的凤凰男是也。
下到给小女孩送礼物,上到和40岁还没结婚的小姐姐培养凑近乎。
他真是一步歪路都不想走。
有了这些前情提要,我对他的印象差上加差。
更别提他就是个吹毛求疵的事精。
过几天别的地方有人来参观,下午我们几个在张贴入门处的板报。
不行,透明胶带太丑了。
楼梯上又飘下来那个神出鬼没的身影,背着手对我们指指点点。
于是我们又换成双面胶,还没贴呢,领导又说话了。
双面胶会透印子吧东一块西一块跟补丁一样很难看！
同事手里拉着一条撕开的双面胶不知所措。
那您觉得什么合适呢我吸了口气问。
大头钉你们知道吗领导摩挲了几下下巴。
就因为他这句话,我在这个雨天又骑着电动车跑到最近一所小学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一盒。
自费。
3
被呼来喝去指点了一个下午才让领导堪堪满意。
当我骑着小电驴回到那个尖锐、麻木的家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假装看不到他们一双双欲言又止的眼睛,主动地去盛饭。
吃饱再说！
我往嘴里扒着饭,余光扫到一旁的妈妈捏着筷子却不动,我右眼角果不其然跳了一下。
一会出去散散步,小芳阿姨带她儿子到我们这玩。
不是商量,是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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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做的啤酒鸭一下子就不香了,我味同嚼蜡般把口腔里的食物咽下肚子。
妈,我今天很累。
你有可累的你能有我累我今天包了一百份礼盒,腰都酸了也没见你回来到现在关心过一句！
她尖利的声音像容嬷嬷手里抓着的刺针,生生扎在我的太阳穴上,疼痛和烦躁难以抵抗。
我真的很累,改天吧。
我放下筷子,退让一步。
囡囡你这是怎么了奶奶在一旁察言观色,你以前都是最听话的那个啊,你就听你妈妈的话,一会出去见一面。好了,别跟她置气了。
无尽的、压抑的、无话可说的郁闷像不断膨大的海绵,堵在我的呼吸口上,它不断地汲取我为数不多的、赖以生存的氧气。
我妈果然以一种道德制高点的姿态看着我,就像在看五岁的我打闹一般。
傲慢。
妈妈,我二十五了！
工作中的微妙烦心不是三言两语能跟你们说清楚的！
更别提你们根本不听！
自顾自给我戴上闹脾气和不孝的帽子,像赶羊一般即使要掰断我的腿也要把我扔进自以为好的羊圈里。
我知道这个时候只有沉默,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眼前的麻烦。
于是懦弱的我选择——
行。
4
行。
今天的男嘉宾比上次的个子高点,说父母都是医生,条件不错。
我一手揉按太阳穴,一手叉腰,用最冒犯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一变。
我在心里暗笑。
双方妈妈又找了拙劣的借口丢我们俩单独相处,那我就大言不惭了。
你妈说你年薪二十万,可以啊,结婚了会上交给我吧我挑眉,你是老师,工作稳定又清闲,那以后也你带孩子
他的表情更加难看,像一块烧焦的煤炭。
朱女士,这个话题有点远了,我暂时还没想这么多。
太好了,我的形象搅浑喽！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脱下故意装油腻的面具,真心实意地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那就一拍两散,各找各妈
我双掌合十放在胸前。
回家后我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连同早上被脏水溅到的那份。
正当我穿戴整齐在阳台水池边搓洗内衣内裤的时候,我爸悄不做声飘过来,冷不丁吓我一跳。
你怎么不帮我的一起洗了
我：
你自己没手吗
你是我女儿,帮老子洗袜子是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吗
他竟然说得理直气壮。
一下子,我想到因为他早年的嫖赌等等案底导致我无法考公,每当同事好心问起时我只能说自己考不上的记忆一股脑涌了进来。
那是一种恨。
等你断手断脚,再也不用洗。
我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晾干我的衣物。
这时候我妈也过来了,她麻木又利落地开始洗衣服。
全家的衣服。
你下次帮你爸洗了。
我难以置信地瞪她,我妈头也不抬,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女人要贤惠才能嫁的出去,你太不懂事了！
我气得哼笑一声,摔门进了房间。
坐在电脑前,望着我下载的澳洲风景照,千言万语似在心头。
我打开和表妹的聊天框,删删减减,最终发出去一句——
【你觉得我去澳大利亚工作怎么样】
对面回得很快。
【哇！可以啊可以啊！】
表妹是我舅舅的女儿,舅妈因为舅舅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后割肉离婚了,表妹跟着妈妈,我们这些年来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我在发呆,回得不是很快,表妹又追问了一句。
【你妈又怎么了】
这该从何说起呢
我仰天长叹,最终和表妹约定下一次打电话告诉她。
5
出逃的种子从埋在心底开始,就不断地吸取怨气、烦恼、被打压的、被控制的反抗作为节节拔高的养料。
终于当我第N次平复心情、心平气和地对妈妈说妈妈,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逼我时达到了顶峰。
那一天,她先花了半小时重复她如何到处打零工、做销售把我养这么大的故事再说了一次。
然后花半小时告诉我结婚生子是所有女人都该做的事情,她要让我在27岁前嫁出去,这是她的任务和使命。
最后花了一个小时骂我如何如何白眼狼,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以及不忘说我没什么本事就该这样知足。
我沉默地受着,最后反驳了三句话。
你辛苦养我的时候丈夫在干嘛
谁给你的使命
妈妈,你好累。
当我这三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简直是推波助澜这场吵架达到第二阶梯。
她像被踩到尾巴的兔子,羞愤难当却又好为人师,想做绝对话语权的大家长却不知她只是传统观念里可怜的演员。
意料之内的——
啪！
她打了我一巴掌。
比火辣辣的疼痛先到来的,是她手上的菜籽油味。
我又能怪一个从小被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所熏陶的家庭主妇什么。
但我不愿被拉下泥潭。
6
我早早地把我的驾驶证、学历证书、签证等等材料打包好了,然后临时给放暑假在家的表妹打了个电话。
她面对我的突然来访有些惊讶,当看到我脸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痕迹时更为惊讶。
你……她有些犹豫。
我把这些东西放你家吧。
她愣愣地接过,然后说好,没问题。
表妹给我拿了瓶椰子水和矿泉水,我们面对面坐着。
我比她大两岁,她家里的事情我知道,我家里的事情她也知道。
所以话头起得还是比较流畅的。
你还记得我去亚运会做志愿者吗
记得呀,特别厉害！她眼睛亮亮的。
我当时,报了澳大利亚的工签。我顿了顿,我还临时备考了个语言考试,过了。
过年时候拿到的签证,一直到现在我都在犹豫。
每当我,感觉在家里躺平其实挺好的时候,他们就会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吃苦‘。
所以我今天来之前,给领导的辞职信已经在手机里准备了,我跟他们摊牌了。
表妹的嘴逐渐张成一个圈,我继续说。
昨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跟他们说我要去澳大利亚。
我靠！然后呢！
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我站在对面,哦,他们还把外婆叫过来了,她一过来就哭。
我外婆就是表妹奶奶,她讥诮地笑了笑。
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们说了一遍。
表妹的眼神是一种预料到结局的哀默。
结果当然是——他们每个人都在重复自己的话,还是没有人在听我说什么。
我说担心澳大利亚什么我的签证抬头是正儿八经官方发的,我妈说造假她也看不出来。
我说我现在不想相亲,我奶奶和你奶奶说年纪不小了要抓紧时间。
我说这个工作工资好低,我爸说你也就这水平。
这句话直接点炸我了,我当场就回呛：‘要不是你,我会什么都不能考！’
当然,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我也陷入情绪里了,是。我是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我也完全可以找其他更苦但工资高一点的工作,我是想两全其美,让他们觉得工作体面,让自己过得舒服。
我握紧面前的矿泉水瓶,表妹将手放在我的手上面,以示鼓励。
永远是我说什么,他们拿自己固步自封的观念来反驳。就像我说出国,他们直接一句‘我不懂的,不用跟我讲’就杀死了我所有的沟通欲望。
表妹刚准备开口,我的手机就响了。
我看了眼来电人,然后把屏幕转向表妹。
——【舅舅】
她表情一下子变成厌恶,快步走到阳台那边,给我留下空间。
喂
你在哪呢怎么跑出去了去找妹妹了吗
熟悉的冠冕堂皇语气语调。
你可不能学妹妹哦她六亲不认,你就相当于是我的女儿了,要听舅舅话哦。
……
表妹在不远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妈妈现在很生气,你跟舅舅说,是不是有人撺掇你。
没有,是我自己的主意。
小心诈骗啊。
我有官方签证的,你们可以找警察看,正规的！
有本事了。那你要爸爸妈妈怎么办呢
我有的时候真的很烦舅舅这种带着虚伪笑意的说话方式。
大家都舍不得你哦,澳大利亚有什么好的不要出去。
好了,在外面散散心就回来了,不要让家里担心。
我挂断电话。
表妹走回来了,冷笑。
他欠了几百万,从小到大没交过学费的有什么好装的。还要你做他女儿过年给过多少钱不都是我妈给的！老不死的真不要脸！
算了你继续说你怎么舌战群儒。
我觉得最遗憾的是,我妈这样一个人。她在大二的时候明明答应了我出去看看世界,我当时雅思都考过了,都走到申请的流程了。
结果她说家里没钱。
我信了,如果不是今年她拿出六十万给我装修‘婚房’的话,我就信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走出了一点点,我就快要感受到妈妈的支持了,她像机器被人按了返回出厂设置一样,忘记了曾经对我的承诺。
是怕我不回家吗
那为什么要用奶奶、外婆的亲情圈套来威胁我
表妹阴阳怪气地附和：难道出国镀金回来不是更好找对象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苦笑了一下。
比起女儿镀金成长,她更怕女儿脱离掌控。
不然她这个色厉内荏的家庭低位,又该如何做到知行合一。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也许,看到女儿结婚生子,是我妈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我只有无力。
7
给了双方一点冷静的空间后,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家。
本来我还在好奇他们将以什么态度来面对我的叛逃,原来是沉默。
那种自以为是的粉饰太平,加上一定的冷暴力。
在我回房间之前,我妈丢下一句话。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单位。
这都什么年代了！家长去单位闹事就是她的认知范围。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起床。
餐桌上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我乐得清闲。
正当我拎起小电驴钥匙圈背起包时,我妈神出鬼没地站在门口。
我开车。
我沉默地跟上她。
你真是有出息了。
母亲的赞美是东亚女儿最想得到的东西。
我听着很开心,哪怕是这种阴阳怪气。
我突然生起了个坏点子。
一直到走进单位我都没出声,我知道今天领导去别的区开会,不在。
我们这今天只有快退休的闲职老领导,和几个同事,我不怕丢人。
只见她一进来看到喝茶的老领导,便跟狼锁住羊一样扑了上去。
领导您好,我是小朱妈妈,想问下你们最近工作上压力很大吗
我妈陪着笑脸,语气像是替小学生问班主任般咄咄逼人。
我抱着手臂在后面看。
老领导表情疑惑：怎么了这是
小朱昨天跟我说辞职了,我在想是不是单位里有一些需要转圜的地方
我眼神悲哀地看她从包里抽出红包的一角。
老领导面色大变,表情严厉。
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来这一套！
我眼睁睁看着我妈装不下去了,满脸狰狞。
你们肯定有人带坏我女儿！否则我女儿怎么会不想工作也不想结婚！一定是你们！
我知道,昨夜他们房间展露的灯光,并不代表着我妈在反思。
我轻声说：妈妈,骗你的,我没交辞职信。
我妈头发凌乱,表情凝滞,她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瞪我。
我心里却没来由地畅快,我诚恳地对被吓到的老领导以及路过的同事致歉。
8
我不辞职,也不出国了。
不是屈服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把我的傻逼家庭写成故事发到社交平台,我起号成功了。
妈妈,我要用你们给我扔的黑泥,筑成属于我自己的四十平小屋。
我永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