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空巢与回响
我叫姜晓珊,我的人生有一个肮脏的秘密。
它像一只蟑螂,被我死死地踩在记忆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我以为只要我假装看不见,它就会永远烂在那里,直到化为尘土。
可自从我一个人住进这间公寓,那个秘密就开始自己往外爬了。
室友拖着行李箱哐当一声带上门时,我正靠在沙发上,假装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
珊珊,我走啦!房子就交给你了!
门外传来她渐行渐远的喊声。
我没应。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被电梯吞没,我才把手机往旁边一扔,长长地舒了口气。
太好了。
终于,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巡视着我的领地。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口子,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我心里那点可怜的兴奋劲儿还没维持三分钟,就被一种巨大的空旷感给冲得一干二净。房子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嗡嗡的抗议声。
不行,我得找点事做,把这屋子填满我自己的味道。
我卷起袖子,从打扫卫生开始。我任劳任怨地把客厅和厨房收拾得焕然一新,最后,只剩下墙角那个半死不活的旧储物柜。
这是房东留下的老古董,又沉又占地方。室友嫌晦气,从来不碰,我也一直绕着走。
但今天,它仿佛在召唤我。
我拖地时,总感觉余光瞥见那扇陈旧的柜门自己动了一下;我擦拭茶几时,鼻腔里总会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味,可当我停下来认真去闻,那味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偏要跟它杠上了。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柜门。
一股混合着樟脑和医院消毒水的尘封气味扑面而来。柜子最深的角落里,黑暗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起初,一切都很安静。
就在我伸手去够里面一叠旧报纸时,我看见了它。
它就停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凸起的、油亮的黑色浮雕。至少有我半个手掌那么大,两条长长的触须在空气中神经质地微颤。它没有动,只是用一种非昆虫的、仿佛带有智能的姿态,静静地观察着我。
我的血,在那一秒,仿佛直接冻成了冰。
就在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的时候,那东西动了。
它不是爬,也不是窜。
而是嗡的一声,张开了翅膀,像一架失控的、肮脏的无人机,径直朝着我的脸飞了过来!
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尖叫着向后倒去的,只记得我胡乱地挥舞着手臂,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巨大的黑影擦着我的额角飞过,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声。
也就在它起飞的同一瞬间,另一道更小、更快的黑影,从同一个角落闪电般射出,顺着我因惊恐而扬起的脖子,贴着皮肤,无声
un息地钻进了我T恤的领口里。那触感一闪即逝,轻微得就像一根头发滑落。
在我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只会飞的怪物占据时,我的耳边,竟清晰地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女孩声音,一闪即逝地轻声说:
我的裙子……
等我回过神来,那只巨大的蟑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扶着墙,狼狈地爬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后背的冷汗把薄薄的T恤都浸湿了。
可就在这时,我感觉后颈的衣领里,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痒意。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摸到。
是汗水吗还是衣服的标签
我努力说服自己,但那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滋生。我开始觉得,似乎有某个微小的、带着硬壳的东西,正在我的后背上、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一场缓慢而隐秘的探索。
我疯了一样地扯着自己的T恤,却又不敢在敞亮的客厅里脱掉。从这一刻起,我陷入了一场关于皮肤和衣物之间那点微末距离的酷刑。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那股混合着樟脑和消毒水的奇怪气味,像有生命一样,再次钻进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循着味道去寻找,却惊恐地发现,气味最浓的地方不是那个储物柜,而是……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
就是我平时吃饭坐的那张。
可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张椅子时,那股味道又彻底消失了,仿佛只是我被吓过头后产生的幻觉。
那一晚,我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
白天那场惊吓,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神经里。我把卧室门反锁,开了床头灯,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连窗外的风声都让我心惊肉跳。
也不知道熬到了几点,在我上下眼皮打架,快要撑不住的时候。
客厅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被压抑着的咳嗽声,像个久病的病人。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是椅子腿,在木地板上被……被轻轻拖动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拖动声结束后,客厅陷入了死寂。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准备安慰自己是幻听时,一声轻微的嘎吱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是木头因承重,而被坐下去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寂静了几秒。
叩、叩。
是指关节,在餐桌桌面上,被不紧不慢地敲击了两下。
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在无聊地等待着什么。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不是虫子。
而是和我一样,会咳嗽、会拉椅子、会坐下,还会用手指敲桌子的……人。
第二章:模仿的游戏
时间,在那两声叩击后,仿佛凝固了。
我躺在床上,却感觉自己像一具沉入深海的尸体,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大脑被恐惧灌满,一片空白,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尖叫:
别动。
别出声。
假装你已经睡着了。
那扇薄薄的卧室门,此刻成了我和它之间唯一的楚河汉界。
它知道我在这里,我也知道它就在外面。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一场关于耐心的狩猎。
它在等我开门。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或者,我根本就没睡着。
我只知道,当清晨第一缕微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时,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夜的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折磨人。那个东西最后敲完桌子后,就再没发出任何声响,仿佛只是为了宣告它的存在,然后就融入了黑暗,静静地欣赏我的恐惧。
我必须去看看。
是自己疯了,还是它真的来过。
我光着脚,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门口,手心里的汗把黄铜门把都浸得又湿又滑。
深呼吸,拧开,拉开。
客厅里,清晨的阳光正好,窗明几净。一切正常。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昨晚真是疯了。但是,我的目光扫过餐桌,那口气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椅子。
那把餐椅,被人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前。
就好像,在我睡着后,有个人从卧室里出来,在我昨晚坐过的位置上,又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夜。
一股寒意从我尾椎骨窜了上来。我踉跄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因为紧张,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墙面上毫无规律地敲击了几下——嗒、嗒……嗒嗒嗒。
万籁俱寂中,这几下敲击声显得格外清晰。
一秒后。
从紧闭的卫生间门后,传来了回应。
嗒、嗒……嗒嗒嗒。
是模仿我的声音,用指甲划过门板的声音,节奏、间隔,分毫不差。
它在学我!
我浑身的血液噌地一下就涌上了头顶。恐惧还在,但一种被戏耍的愤怒和羞辱感,压倒了一切。
我没再犹豫,转身冲进了卫生间,想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砸在脸上,我混沌的大-脑总算清明了一点。
我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的自己,一股无名火再次冒了上来。
怕什么不就是装神弄鬼吗
我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挑衅的笑,故意哼起了一段旋-律。那是一首很老的、很冷门的电影配乐,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来啊。我对着空气说,有本事,你再学啊。
卫生间里,除了水流声,一片死寂。
我心里那点虚张声势的勇气,在绝对的安静里,又慢慢泄了气。看吧,果然是自己吓自己。我自嘲地笑了笑,关掉水龙头,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我手搭上门把,心里那根弦彻底松下来的瞬间。
那段旋-律,从我身后的淋浴间里,幽幽地响了起来。
不成调,跑着音,像个刚学语的孩童,在笨拙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模仿着我刚才的每一个音符。
我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羞辱和恐惧,像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那该死的歌声还在继续,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催促我,挑衅我。
去他妈的!
我脑子一热,猛地转过身,一把就扯开了淋浴间的浴帘!
浴帘后,空空如也。
但卫生间里所有的镜子,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正对着我的那面镜子上——
一根看不见的手指,突兀地出现在镜子里面。它没有立刻写字,而是先用一种近乎优雅的、缓慢的动作,将镜子中央的水汽抹开,擦出了一块清晰的圆形区域,像是在舞台上拉开帷幕。
然后,它开始在那片清晰的区域里,一笔一划地往外写字。
水珠顺着那无形的笔画滑落,勾勒出两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占有欲的字。
【我的。】
字迹成型的同一秒。
我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嗡地一声亮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短信,而是一通未接来电的提醒。
来电人的名字,赫然是——姜晓珊。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这诡异的一幕,未接来电的提醒就消失了,紧接着弹出来一条来自同一个号码(也就是我自己的号码)的新信息。
内容,同样是两个字。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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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存在的窃取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字:跑。
我甚至都忘了穿鞋,光着脚就冲出了卫生间,抓起玄关的钥匙和手机,疯了一样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一口气从十八楼跑到一楼,肺管子火辣辣地疼。
清晨的冷风一吹,我才稍微冷静了点。
跑往哪儿跑
那个东西,它能黑进我的手机,用我自己的号码给我发信息。
这意味着,它根本就不局限在那间屋子里。
我跑到天涯海角,它都能找到我。
一种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绝望感,像一张网,把我死死地罩住。
我瘫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手脚冰凉。
不行,我不能一个人扛。
我抖着手,翻出通讯录,找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名字。
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母亲睡意惺忪的声音。
喂珊珊,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妈……我一开口,声音里的哭腔就再也忍不住了,妈,我好害怕。
害怕怕什么呀
我……我好像……撞鬼了。
我把昨晚和今早发生的事,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你在听吗
……在。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珊珊,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产生了幻觉
不是幻觉!是真的!
好了好了,她打断我,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你就是一个人住,胡思乱想。这样,你今天请个假,出去逛逛街,看个电影,别一个人闷在屋里。
妈,我说的是真的!我还想起了……
我想说出那个名字,那个我藏了十几年的名字。
我想起了苏晚!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我能清晰地听到母亲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你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许再想!听见没有!
嘟——嘟——
电话被她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不,不对。
我妈刚才的反应,不是不耐烦,也不是不相信。
那是一种被戳中了痛处后,下意识的、想要立刻切断话题的恐慌。
她在害怕,怕我想起什么。
很好,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我没有疯。
第二,第二,我童年那个被刻意掩盖的秘密,连我妈都怕得要死。
这时,一条短信弹了出来,是我妈发来的。
【珊珊,听话,别再想了,也别再提苏晚。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看着我们一家人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我心底冒了上来。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我偷了裙子后,是把裙子藏在了我的书包里带回家的。
而那天晚上,是妈妈帮我整理的书包。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什么。
她不是不信我,她是在害怕。
可她到底在怕什么
被母亲挂断电话后,我彻底成了一只无头苍蝇。
家不敢回,能求助的人又把我当成了疯子。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从清晨坐到了日暮。
周围人来人往,嬉笑打闹,可我只觉得吵闹。
这些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孤魂野鬼。
我越是想把公寓里发生的事忘掉,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连带着,关于苏晚的记忆,也像开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想起了她苍白的脸,想起了她那双因为长年生病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
也想起了那件挂在她床头衣柜里的,纯白的连衣裙。
那条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她总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跟我描述,等她病好了,就要穿上那条裙子,去公园里坐一下午。
可她没等到病好的那一天。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临死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那双干涸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
我看得懂她的唇语。
她在问:我的裙子呢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忘了。
或者说,我不敢去想。
就在我沉浸在过去,浑身冰冷的时候,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低头看去,一条来自自己的新信息:
【天黑了。回来。】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像一道催命符。
我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它在命令我。
它在监视我。
它知道我在外面,它知道我不敢回去。
我删掉短信,关掉手机,把头埋进膝盖里,像一只鸵鸟,试图欺骗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可没过多久,公园里用来报时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里面传出的,不再是标准的报时声,而是一个女孩虚弱的、不成调的、仿佛贴着我耳边响起的哼唱声。
是我昨天在卫生间哼的那段旋律。
周围的路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谈笑风生。
只有我,能听见这个只属于我的召唤。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我回不回家,从来都由不得我。
我只是一个被画好了活动范围的囚徒。
天黑了,就必须回到我的牢笼里去。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连灯都忘了关,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童年,站在苏晚家的衣柜前。
我打开柜门,那件白色连衣裙就静静地挂在里面。
我想伸出手去摸,却发现我的手,变成了一只苍白、瘦弱、属于孩童的手。
那不是我的手。
我惊恐地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阵虚弱的、压抑的咳嗽声。
那也不是我的声音。
是苏晚的声音。
我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一身冷汗。
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
台灯亮着,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我低下头。
面前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苏晚。
娟秀的字迹,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感。
完全不是我的笔迹。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洗漱时,我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舌苔异常厚腻,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白色,嘴里还弥漫着一股怎么也漱不掉的、苦涩的药味。
我必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需要正常的生活秩序来对抗那种正在吞噬我的混乱。
中午,同事帮我叫了外卖。
是我最喜欢的宫保鸡丁。
我扒拉了两口饭,习惯性地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下一秒,我的喉咙猛地一紧。
一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从食道一路蔓延上来。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晓珊!你怎么了!
同事的惊呼声变得遥远。
我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怎么会……对花生过敏
苏晚对花生过敏。
我不是。
从医院回来,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医生说我是突发性过敏,不算严重。
可我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我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变成另一个人。
坐在工位上,我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同事凑过来和我八卦,聊起最近新上映的一部电影。
……就那个主角小时候在雪地里被冻得半死的场景,太惨了,我在电影院哭得稀里哗啦。
我听着,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其实还好,躺在雪地里一点都不冷,就是感觉很困,很想睡觉。
同事愣住了,啊你怎么知道
我猛地回过神,也愣住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有过这段经历的人,是苏晚。
她小时候贪玩,冬天掉进过结了冰的湖里,差点没救回来。
这件事,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
我……我乱说的。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落荒而逃。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的身体,我的记忆,都在背叛我。
我到底是谁
我还是姜晓珊吗
晚上,我回到那个让我恐惧的公寓。
回到家,我瘫在沙发上,拼命想抓住一些只属于姜晓珊的、确凿无疑的记忆。
我想起了高三毕业旅行,我和闺蜜在海边看日出,我们激动地拥抱,还拍了一张合影。
这个记忆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我颤抖着手,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一天的照片。
照片上,我和闺蜜在海边拥抱着,笑得灿烂。
但是……
照片里,闺蜜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女孩。
一个穿着白色长裙、面色苍白、正对着镜头微笑的女孩。
是苏晚。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晚高三时已经去世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我的毕业旅行里
是我的记忆出了错
还是……我的记忆,正在被污染和改写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上苏晚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第一次感到,我的过去,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冲进卫生间,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抬起右手,镜子里的人也抬起右手。
我眨了眨左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左眼。
一切正常。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里的我,在我转过身后,并没有动。
她还保持着面对镜子的姿态,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我猛地转回头,镜子里的我也同时转了回来,表情和我一模一样,惊恐,疑惑。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可我知道,不是。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敢轻易照镜子了。
我害怕,怕下一次,镜子里的那个我,会忘了在我转过身时,及时地模仿我。
不行,我必须找到一样东西。
一样能证明我是我的东西。
我冲回卧室,发了疯似的开始翻箱倒柜。
有了!
我大学时,得过一次全国性的设计比赛金奖。
那张获奖证书,是我整个大学生涯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是姜晓珊这个身份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我记得很清楚,它就放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
里面空空如也。
不可能!
我把整个抽屉都倒了出来,衣服,杂物,散落一地。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不死心,又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
还是没有。
它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抖着手,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我那张金奖证书呢你记不记得放哪儿了
电话那头,我妈的语气充满了困惑。
什么金奖证书珊珊,你是不是太累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大学,没参加过什么设计比赛呀。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耳边炸开了。
怎么会
她怎么会不记得
获奖那天,她和爸还特地请了所有亲戚,大张旗鼓地为我庆祝了一番!
妈,你再想想!大二那年!金色的证书,上面还有我的照片!
珊珊,我妈的语气开始变得担忧,你真的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要么,是全世界的记忆都被篡改了。
要么,就是我疯了。
我挂了电话,不甘心地再次冲回那个空抽屉前,把手伸到最里面,疯狂地摸索。
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不同的纸张。
我把它拿出来,颤抖着展开。
上面没有金色的奖章,没有我的照片。
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打印出来的黑字。
姓名:苏晚。
死亡原因:多器官功能衰竭。
那不是我获奖的生之证明。
是苏晚的死亡证明。
第四章:裙中之影
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死亡证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回老家。
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去面对那个我藏了十几年的,肮脏的秘密。
但是,当我用手机买票时,屏幕上弹出的红色提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身份信息验证失败】
我愣住了,不信邪地又输了一遍。
还是失败。
我换了个购票软件,结果一模一样。
就好像姜晓珊这个人,正在被整个世界拉黑,查无此人。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它不仅在侵蚀我的记忆和身体,它还在抹除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最后,我是托朋友用她的身份信息,才买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楼房和电线杆。
这些我无比熟悉的风景,此刻在我眼里,却陌生得可怕。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是从这里长大的吗
还是说,我的所有记忆,都只是一个被植入的谎言
三个小时后,火车到站。
我站在老家那栋熟悉的单元楼下,却没有立刻上楼。
我的目光,被隔壁那栋孤零零的旧楼吸引了。
那是苏晚家。
她去世后,她父母很快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任由风吹雨打,墙皮都剥落得不成样子。
小时候,我觉得那栋楼没什么。
可现在,它就像一个沉默的、长满了青苔的怪物,黑洞洞的窗户是它的眼睛,正阴冷地、一瞬不眨地凝视着我。
我打了个寒颤,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家的楼道。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传来。
我爸妈常年在外地工作,这房子,也只有过年时才回来住几天。
我换了鞋,走进自己那间尘封已久的卧室。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墙上,我小时候得的那些三好学生奖状,不见了。
书架上,多了几本我从没看过的、关于昆虫图鉴的旧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我离开后,悄悄地篡改了这个房间的布置,抹掉了属于姜晓珊的痕迹。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错位感,成了压垮我记忆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再也压抑不住了。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关于那个下午的完整记忆,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清晰起来。
那天,我去探望病重的苏晚。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可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挂在衣柜上的那件白色连衣裙。
眼神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渴望和不甘。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因为在外面疯跑而沾满泥点的旧衣服。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是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这么漂亮的裙子
而我,却只能穿我妈改了又改的旧衣服。
趁着她妈妈去厨房给我倒水的工夫,我做了一件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我打开衣柜,偷走了那件连衣裙。
就在我把裙子从阴暗的衣柜里扯出来时,一只油光锃亮的蟑螂,从裙角下飞快地爬过。
这个画面,像一个烙印,死死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怕的从来不是蟑螂。
我怕的,是那个藏在蟑螂背后的,肮脏的、偷窃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
我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事,都连起来了。
是报应。
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在真相的洪流中,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必须找到那个箱子,烧掉那件裙子,做个了断。
也许,只要它消失了,我就能活下去。
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储藏室,那个我妈用来存放旧物的角落。
那个我藏了十几年的箱子,就静静地摆在最里面。
箱子很干净,干净得不像话,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心里那点可怜的希望,在看到箱子的那一刻,就彻底熄灭了。
我知道,没用的。
我打开了箱子。
那件白色连衣裙,就躺在里面,安静得像一个死去的婴儿。
十几年了,它竟然一点没黄,白得刺眼。
我颤抖着伸手,想去触摸那片布料。
我的手指在距离裙子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看到了两个细节,这两个细节,彻底摧毁了我最后的理性。
第一,在裙子胸口的位置,有一个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点。
我立刻回忆起来,这是当年苏晚有一次咳血时,不小心溅上去的。
第二,就在那个血点旁,一只同样大小的、油光锃亮的蟑螂,正静静地趴在那里。
它已经死了,但身体保存得完好无损,像一个被精心制作的、完美的标本。
罪恶的源头,和罪恶的开关,就这样一起躺在我的面前。
我脑子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我想把手从箱子上缩回来,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但我的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
我的手,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缓缓地,伸向了那件连衣裙。
我的意识在身体里疯狂地尖叫,抗拒。
可我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虔诚、最顺从的动作。
别碰它!
我在心里呐喊。
但我的手指,还是无可挽回地,触碰到了那片冰冷的布料。
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停尸间的、能冻结灵魂的冰冷。
就在我触碰到裙子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扭曲了。
储藏室的昏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惨白的墙壁。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低下头,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健康的手,而是一双苍白、瘦弱、布满针孔的手。
一个清晰、虚弱,却带着一丝满足感的女孩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
你终于……找到我了。
第五章:归位
声音出现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想尖叫,想把手缩回来。
可我做不到。
我的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手,也像是被焊在了那条裙子上,动弹不得。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
储藏室里堆积的杂物,墙壁上斑驳的霉点,所有鲜活的颜色,都在迅速地消失,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
就像一张老旧的照片。
与此同时,我耳朵里的声音也开始消失。
窗外的风声,远处邻居家的狗叫声,甚至是自己因为恐惧而急促的心跳声,都一点点地被抽离,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发疯的死寂。
我被关进了一个无声、无色的盒子里。
而我的身体,正在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彻底接管。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意识,正在被从这具身体的驾驶舱里一点点地挤出去。
我成了一个被迫观看一场第一视角恐怖电影的观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
手臂抬起时,肌肉和骨骼传来陌生的牵引感,那不是我自己的意志。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延迟、麻木,且与我无关。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拿起了那件白色连衣裙。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转过身,走回了卧室。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抬起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衬衫纽扣。
在我残存的意识深处,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夺回控制权。
我拼命地想让我的右手食指抽搐一下,哪怕只是一下,来证明我还在!
我的手指纹丝不动。
但我的脑海里,却响起了苏晚那个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
你在动什么不合身吗
这一句轻柔的问话,像一柄冰锥,彻底粉碎了我最后的神智。
我放弃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抬起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衬衫纽扣。
住手!
我最后的、属于人类的羞耻感在心里疯狂地嘶吼。
可我的身体,对此毫无反应。
它只是麻木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脱下了属于姜晓珊的衣服。
然后,穿上了那件属于苏晚的裙子。
裙子的布料贴上皮肤的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也被彻底抽干了。
我被同化了。
穿好裙子,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然后,我抬起脚,一步一步,以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病态而优雅的姿态,走向了卧室里那面老旧的穿衣镜。
不要!不要过去!
我的意识在疯狂地撞击着牢笼,我不想看到,我不敢看到镜子里会出现什么!
可我的双腿,却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镜子前。
我抬起了头。
镜子里,确实是我的脸。
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我自己的。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纯真的、带着一丝茫然的、属于苏晚的眼神。
自我和他者,在同一张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到极点的和谐。
然后,镜子里的我,笑了。
那个微笑的弧度,和我之前在公寓卫生间镜子水雾上看到的唇印,分毫不差。
原来那不是鬼的痕迹。
那是在预演我自己的表情。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
镜子里的我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思考一个问题。
她还残留着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但这些碎片,正在被一种全新的、空白的意识所覆盖。
终于,她张开了嘴。
用一种极其轻柔、虚弱,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带着一丝纯真的好奇,轻声问道:
姜晓珊……是谁
随着这个问题的提出,我被囚禁在身体最深处的、最后一点意识,感觉自己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抽离、稀释,最终彻底消散。
我,作为一个存在,消失了。
镜子里的女孩,现在应该叫苏晚了,露出了一个找到答案后如释重负的、天真的微笑。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的房间,目光落在了那堆被自己刚刚脱下的、属于姜晓珊的衣服上。
她走了过去,弯下腰,从T恤的衣领里,轻轻捏出了那只曾让姜晓珊饱受折磨的小蟑螂。
她温柔地摊开手掌,看着那只在她掌心爬动的小东西,就像看着一个久违的宠物。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迎着夜风,轻轻地将手伸了出去。
小蟑螂顺着她的指尖,爬到指甲盖上,然后振了振翅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罪恶的开关,随着原主人的消失,终于物归原主。
苏晚轻轻抚摸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用唇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那个属于她的名字。
苏晚。
苏晚。
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