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台风前夕的邂逅
台风登陆前七十二小时,超市的货架像被蝗虫啃噬过的麦田,只剩下狼藉的空缺和几张摇摇欲坠的价格标签。我挤在抢购的人潮里,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购物车,塞满了打折的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和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汗味、生鲜区隐约的腥气,还有某种末日将近的焦躁。
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不断重复着台风海葵的最新路径,预计在今晚十一点正面登陆本市。风力十六级,特大暴雨,红色预警。玻璃门外,天色是沉甸甸的铅灰,风已经先一步抵达,卷着塑料袋和枯叶在停车场疯狂打旋,发出呜呜的嘶鸣,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在撞着笼子。
结账的队伍长得令人绝望。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物业紧急通知:小区电力设施老旧,为防台风引发事故,今晚八点起将提前断电,恢复时间待定。
操。
我低声骂了一句,心沉得更厉害。我那租住的顶层阁楼,四面漏风,窗户玻璃还裂了条缝,物业催了几个月也没人来换。台风,断电,顶层……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够拼凑出一场小型灾难片。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旁边同样冗长的队伍,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侧影毫无防备地撞进眼底。
周然。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伶仃的腕骨。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散在颈边,被超市惨白的灯光映得有些毛茸茸的。她正低头看着购物车里寥寥无几的东西——两包挂面,一小袋米,几瓶水,还有……一小把蔫得更厉害的青菜。她的推车空得可怜,和我塞得快要溢出来的车形成刺眼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分手三年,七百多个日夜,我以为时间足够长,长到可以磨平一切棱角,至少能让我在猝然相遇时,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可原来不行。仅仅是这样一个侧影,那些刻意封存的、以为早已遗忘的细枝末节,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啸着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我记得她低头时后颈弯出的那截脆弱又优美的弧度,记得她思考时无意识用指尖捻着衣角的小动作,记得她身上那股永远像被阳光晒过的、干净的皂角香。
似乎察觉到过于长久的注视,她倏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凝固了。超市里鼎沸的人声、催促的广播、收银机嘀嘀的扫码声,全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我们之间那道横亘了三年的、无声的深渊。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像蒙着江南水汽的琉璃珠子,只是里面没有了当初看向我时的温软星光,只剩下错愕,以及迅速弥漫开的、冰冷的疏离。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我瞬间清醒,也扎得我狼狈不堪。我几乎是仓皇地移开了视线,盯着购物车里那堆廉价的速食,喉咙发紧。
好巧。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像在问候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同学。
……嗯,好巧。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脑子里一片混乱,搜肠刮肚想找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她那空空如也的购物车上。你……就买这些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么同情窥探还是居高临下的评判
周然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推车,嘴角似乎极细微地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自嘲。够了。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前方缓慢移动的队伍,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一个人三个字,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心口。她没提任何其他人。这认知让我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竟可耻地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卑劣的窃喜,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淹没。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超市里的嘈杂更令人窒息。我们像两个被罚站的人,僵立在各自队伍的末尾,中间隔着汹涌的人流,也隔着无法跨越的三年时光和无数心照不宣的伤害。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抗拒,像一圈冰冷的结界。
2
米袋破裂的尴尬
队伍蜗牛般向前挪动。终于轮到我结账。收银员机械地扫码,报出价格。我掏出手机,指尖因为莫名的紧张而有些发颤。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我如释重负,几乎是逃也似的拎起两大袋沉甸甸的物资,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离开她冰封的目光。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我下意识回头。
是周然。她放在收银台上那袋十公斤装的大米,因为袋子边缘被磨破了一个小口,在她试图拎起来时,哗啦一声,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出,瞬间在光洁的地砖上铺开一片狼藉。她僵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那半袋残破的米,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周围投来或诧异或同情的目光,几个工作人员快步朝这边走来。
超市明亮的灯光打在她单薄的肩上,那瞬间的脆弱和狼狈,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进我的眼底,也扎穿了我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三年了,我见过她在答辩台上侃侃而谈的自信,见过她在工作场合游刃有余的干练,却唯独没见过她这样孤立无援的、笨拙的狼狈。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我几步冲回她身边,把手里沉重的购物袋往地上一放,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接过那半袋摇摇欲坠的米,又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拢地上四散的白米。米粒沾了灰尘,粘在手上,凉凉的。
别弄了,脏……她终于回过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想阻止我。
没事。我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固执,继续徒劳地用手去捧那些沾了灰的米粒,仿佛这样做就能抹去她刚才的难堪。工作人员拿着簸箕和扫帚过来,连声道谢,利落地清理现场。
周然站在一旁,看着我和工作人员一起收拾残局,嘴唇抿得紧紧的,没再说话。直到地面恢复干净,收银员给她换了一袋完好的米,她才低声对工作人员说了句谢谢,又转向我,眼神复杂,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
你住哪我拎起自己那两袋东西,也顺手把她那袋新米拎了过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风太大了,我送你回去。
外面的风声更凄厉了,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门上,天色黑得如同深夜。
她猛地抬头看我,琉璃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警惕和抗拒。不用,我自己……
周然,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强硬,台风要来了,提前断电。我住顶层阁楼,窗户是裂的。
我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你那里……安全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她强撑的盔甲。她眼底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深藏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恐惧。她租住的老式居民楼,环境复杂,设施陈旧,比我的阁楼好不到哪里去。她攥紧了手指,指节微微发白,最终,那紧绷的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一点。她避开了我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在城南,梧桐巷。
3
风雨夜的重逢
梧桐巷。一个和她此刻气质格格不入的名字。巷子狭窄而幽深,两旁是年久失修的旧式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气息,声控灯时明时灭,像垂死之人的喘息。她住在三楼尽头,一扇漆色剥落的铁门。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咔哒声。门开了,一股独属于她的、干净而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已经变得陌生的馨香,瞬间将我包裹。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堆满了书和杂物的旧书桌,一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东西不多,摆放得异常整齐,透着一丝不苟的秩序感,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和孤寂。窗外的风更大了,呜呜地撞击着老旧的玻璃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我默默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边唯一还算宽敞的空地上。那袋米,显得格外突兀。周然背对着我,弯腰换鞋,动作有些僵硬。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
你……随便坐。她直起身,指了指那张唯一的、铺着素色格子布的旧沙发,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我去烧点水。
她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拧开煤气灶。幽蓝的火苗腾起,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水壶很快发出细微的嘶鸣。我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书桌的角落,放着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里面是她大学时参加辩论赛获奖的照片,神采飞扬。旁边,一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招财猫,爪子上扬,咧着嘴笑。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是我们第一次去陶艺馆笨手笨脚做出来的杰作,丑得特别,她却一直留着。视线再移,落在敞开的衣柜门缝隙里,几件颜色鲜亮、明显不是她风格的连衣裙,被小心地挂在最里面。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干又涩。那些衣服,刺眼地提醒着我缺席的这三年。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狼狈地别开脸,走到窗边。窗外,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疯狂地抽打着世界,天地间一片混沌。梧桐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枝叶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整个城市,正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中战栗。
给。周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转过身。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白水,递到我面前。指尖相触的瞬间,是意料之中的冰凉。她飞快地缩回了手,像被烫到。
谢谢。我接过杯子,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掌心,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我们各自占据着房间的一角,像隔着楚河汉界。窗外的风声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撕扯着房间里死寂的沉默。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仿佛就在楼顶炸开!紧接着,房间里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哀鸣,然后——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断电了。比物业通知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
突如其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们吞没。窗外的风雨声在失去光线的瞬间被无限放大,如同鬼哭狼嚎,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和神经。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周然的方向传来,带着被惊吓后的颤抖,随即又被她死死咬住,只剩下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放大了恐惧,也模糊了界限。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指尖先是触碰到冰冷的墙壁,然后是一点温热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布料——是她的手臂。
别怕。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干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安抚意味。我的手顺着她的手臂下滑,准确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心一片濡湿,全是冷汗。她没有挣脱,反而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反手用力地、近乎痉挛地攥紧了我的手指。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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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两只在惊涛骇浪中撞在一起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声中,凭借着那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和力量,死死地抓住对方,仿佛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对抗这无边恐惧的凭证。窗外的海葵发出毁灭般的咆哮,疯狂地撕扯着这座城市,也撕扯着我们之间那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我睡沙发。
黑暗中,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沙哑,清晰地响起。
4
烛光下的沉默
黑暗中,只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和窗外肆虐的风雨。她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我手背的皮肉里,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我胸腔里那阵狂乱的心跳。那声惊雷带来的恐惧,在肌肤相贴的温度里,渐渐沉淀为一种紧绷的、无声的依偎。
我去找蜡烛。我低声说,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突兀。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松开,却又在下一阵狂风猛烈撞击窗户的巨响中,更紧地攥住了我。
在……在书桌右边第一个抽屉。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朝书桌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什么。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感觉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她的衣角偶尔擦过我的手臂,带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丝冷冽的气息。终于摸到书桌冰凉的边缘,手指探进抽屉,触碰到一个光滑的圆柱体——是半截蜡烛。还有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嗤啦——
火柴头在粗糙的磷面上擦过,瞬间腾起一小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微弱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里晕开,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我小心地点燃蜡烛。橘黄色的烛光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我们两人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像两个相依为命的鬼魂。
烛光下,周然的脸终于清晰。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垂着眼,看着我们依旧交握的手,仿佛才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指尖蜷缩起来,藏进了另一只手的掌心。细微的羞赧和尴尬取代了刚才纯粹的恐惧,爬上她的脸颊和耳根,在烛光下染上一层薄红。
我去煮点东西。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狭窄的过道上,显得格外伶仃。
我站在原地,手背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冰凉和用力握紧的触感。烛火跳跃,映照着这个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屋。目光再次扫过衣柜缝隙里那抹刺眼的鲜亮。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冷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煤气灶幽蓝的火苗重新燃起,舔舐着锅底。周然背对着我,从购物袋里拿出那包挂面,动作有些机械。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单薄的背影。
你那里,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锅里的水汽蒸得有些模糊,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窗户裂了……晚上怎么办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盯着锅里开始翻腾的水泡。
用胶带粘了几层纸板,大概……能顶一阵。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目光落在她微微弓起的脊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洗得发硬的油渍。以前她最讨厌衣服上沾到污渍,总会立刻换掉。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虫子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你呢这里……还好吗
锅里的水翻滚得更剧烈了。她拿起挂面,轻轻掰开一半,犹豫了一下,又把另一半也放了进去。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侧脸。
老房子,有点漏风。她拿起筷子搅动着面条,声音很轻,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沉甸甸地砸进心底。习惯了漏风的窗,习惯了独自面对台风,习惯了在空荡的超市推车里只放最基础的生存所需……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窒闷感攫住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质问那几件鲜亮的衣服还是追问她这三年的点滴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卑劣。
面好了。她关掉火,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拿过两个碗,用筷子小心地挑起面条分装。动作很仔细,确保两碗的分量几乎一样。最后,她拿起我放在门边购物袋里的火腿肠,剥开一根,用刀切成薄片,均匀地分在两只碗里。那几根蔫掉的黄瓜,她也仔细地洗净,切片,码在面上。清汤寡水的面条,因为这几片粉色的火腿和翠绿的黄瓜,竟也显出几分鲜活的生气。
她端着一碗面,放到那张旧书桌上,又端过另一碗,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烛光在碗沿跳跃,蒸腾起的热气氤氲着食物的朴素香气。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守着一点烛光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窗外的风雨声依旧狂暴,如同世界末日的前奏。屋内,只有吸溜面条的细微声响和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我们沉默地吃着,像两个在避难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火腿肠的咸香,黄瓜片的微涩,面条的软糯,都是最廉价的味道,却因为此刻的相依为命,被赋予了奇异的温暖。
味道……还行吗她忽然问,声音隔着烛光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嗯。我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好吃。
是真的。这清汤挂面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某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夜晚,我们挤在租住的小屋里,也是停电,也是两碗这样的清汤面。那时她抱怨火腿肠太咸,我笑着把碗里的黄瓜都挑给她。那时我们分食一碗面,碗底最后一口汤都要抢着喝掉,然后笑闹成一团。那时的贫穷和窘迫,在年轻的爱意面前,都镀上了一层蜜糖色的光晕。
而现在,同样的面,同样的风雨,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却隔着一片再也无法泅渡的汪洋。
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看不清情绪。
叮咚——叮咚——
5
电话铃声的刺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手机铃声,撕破了房间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是周然的手机!就在书桌上,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摇曳的烛光压了下去!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个名字——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点亲昵意味的昵称。来电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周然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像被那铃声烫到,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慌乱地按下了拒接键!动作快到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惊恐。
屏幕暗了下去。
房间重新陷入烛光笼罩的昏暗。但刚才那刺目的一幕,却像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那个名字,那急促的铃声,还有她瞬间失态的反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所有刻意忽略的、自欺欺人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无声却无比残酷的证实。
空气凝固了,比断电时的黑暗更令人窒息。窗外的风雨声似乎都遥远了,只剩下我们之间无声的、巨大的裂痕在蔓延。那碗面突然变得难以下咽,哽在喉咙里,灼烧着食道。
周然僵坐在椅子上,手机还紧紧攥在手里,指节用力到发白。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暴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没有解释,一个字都没有。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冰冷地淹没脚踝,膝盖,胸口……令人窒息。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沙发旁的矮几,发出哐当一声响。碗里剩下的面汤晃荡着洒出来一些,在矮几上蜿蜒流淌。
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我去看看窗户。
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走到那扇不断被风雨拍打、发出呻吟的窗前,背对着她。窗玻璃上凝结着冰冷的水汽,模糊地映出屋内的景象——烛光下,她依旧僵直的背影,和她手中那部沉默的手机。
胃里的面条翻江倒海,连同那个陌生的名字,一起灼烧着五脏六腑。原来那衣柜里的鲜亮,不是偶然。原来她说的一个人,只是此刻的状态。原来这短暂的、被台风逼出来的依偎,只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觉。那通电话像一盆冰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也彻底浇熄了心底那点死灰复燃的、可耻的奢望。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布满水珠的玻璃。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咆哮的风雨。屋内,是比窗外更冷的、无法逾越的三年时光和另一个人的存在。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大块,灌满了冰冷的风雨声。
那一夜,风雨未曾停歇。我们各自占据房间的一角,沉默是唯一的语言。我蜷缩在那张狭窄的旧沙发上,听着窗外永无止境的呼啸,听着她偶尔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烛火早已燃尽,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那碗没吃完的面坨在碗里,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天快亮时,风雨的势头终于减弱了一些,从狂暴的嘶吼变成了疲惫的呜咽。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灰蒙蒙的天光,我起身,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购物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像装满了昨夜未尽的狼狈和不堪。
周然也起来了。她靠在小厨房的门框上,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憔悴,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疏离,似乎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歉意
我走了。我打破沉默,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书桌,那个曾经放着我们丑丑的招财猫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她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路上小心。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只有一句客套的、属于陌生人的告别。
我拉开门,楼道里潮湿的霉味涌了进来。我迈步出去,没有回头。身后的门,在我踏出楼道的瞬间,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关上了。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6
台风过后的狼藉
走到巷口,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后泥土的腥气和残枝败叶的腐败气息。路面一片狼藉,积水深深浅浅。掏出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显示着微弱的信号。屏幕顶端,赫然是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不同的号码,都是昨夜物业和同事打来的,询问我的安危。还有一个,是来自我现在的合租室友。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抬起头,东方的天际,厚重的云层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金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破碎的城市街道上。
台风过去了。
我掏出那个在超市买的、崭新的充电宝,插上手机。屏幕右上角的电池图标,一点点地开始充能。绿灯亮起。
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踩着满地的泥泞和水洼,我朝着与梧桐巷相反的方向,汇入了劫后余生、开始慢慢苏醒的城市人流。身后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在灰蒙蒙的晨光里,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手机屏幕彻底亮起,电量缓慢而坚定地回升着。
走出梧桐巷口,冰凉的雨水斜刮在脸上,像细碎的玻璃渣。巷子外的主干道早已面目全非。浑浊的积水裹挟着断枝、垃圾和不知名的碎片,在路面上肆意横流,深的地方能没到小腿肚。几棵粗壮的梧桐被连根拔起,横亘在路中央,枝叶狼藉地浸泡在泥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腥气、植物腐败和城市垃圾被浸泡发酵后的复杂气味,刺鼻而颓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冰冷的污水里,裤腿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手里拎着的购物袋被雨水打湿,边缘有些软塌,里面的方便面包装袋摩擦着发出窸窣的声响。每一次抬脚落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拿出来,屏幕沾着水珠,有些模糊。是房东发来的消息,简短冰冷:阁楼窗户被台风刮飞了,雨水倒灌,整个屋子都泡了。尽快回来处理,否则押金不退。后面附着一张照片,透过敞开的窗洞,能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地板上的水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我堆在地上的几本书像小船一样漂着。
照片旁边,还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合租室友小张:哥!你没事吧我昨晚打你电话不通!阁楼完了!房东炸了!你东西……唉,节哀。我暂时搬到朋友那了,你回来自己保重。
心沉到了冰冷的污水里。那个四面漏风的顶层蜗居,那个裂了缝的窗户,连同里面我那些不值钱却积攒了几年生活的零碎,终究是没逃过这一劫。像是对昨夜那场荒谬温存的嘲弄。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方向明确起来——先回那个已成水塘的家,收拾残局。
……
7
阁楼的废墟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阁楼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湿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地板像被水泡发的馒头,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咯吱的呻吟。水痕在墙壁上留下深色的印记,蜿蜒到天花板。窗户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边缘参差不齐的木头茬子裸露着,冷风夹着残余的雨丝毫无遮挡地灌进来。我那些可怜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皱巴巴地泡在水洼里,几本专业书籍湿透变形,像一块块沉重的砖头,最值钱的那台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裂开,键盘里都是泥浆。
房东叉着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唾沫星子横飞:……说了多少次窗户危险!台风天还敢住这现在好了!损失算谁的押金别想要了!墙泡成这样,地板全废了!这损失……
我麻木地听着,蹲下身,徒劳地把那几本湿透的书捞起来,书页黏连在一起,轻轻一扯就烂了。手指触到书页边缘冰冷的泥水,刺骨的凉。房东的指责嗡嗡地响在耳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阁楼里阴冷刺骨,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头开始一阵阵发晕,视线也有些模糊。
……你听见没有说话啊!房东的胖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
我扶着旁边湿漉漉的墙壁想站起来,膝盖却一阵发软,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喂!你……房东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惊慌。
下一秒,天旋地转。
……
8
医院里的清醒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吊瓶里滴答的药水,护士冰凉的手指贴上额头……还有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廉价香水的气味。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
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影。
不是周然。
是公司里一个刚来不久、性格有些咋呼的小姑娘,叫莉莉。她正低头刷着手机,指甲上贴着亮闪闪的水钻。
林哥!你醒啦!莉莉发现我睁眼,立刻放下手机凑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关切,吓死我了!房东给我打电话说你晕在阁楼里了!高烧快四十度!幸亏我离得近!医生说你疲劳过度加上受寒,急性肺炎!得好好养着!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了根吸管递到我嘴边:快喝点水!房东那老混蛋,我帮你骂过他了!押金的事回头再说,你先养病!
温热的水顺着吸管流进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缓解。我看着莉莉描画精致的眉眼,听着她热络却带着距离感的关心,心底一片荒芜的平静。那个在台风夜里,会因为一声惊雷而死死攥住我手的人,此刻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鲜亮的连衣裙,有深夜打来的电话,有我不再参与的、崭新的生活轨迹。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声音像破风箱。目光扫过旁边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还有一个崭新的、包装都没拆的充电宝——是我在超市买的那个。
手机就放在药盒旁边。屏幕亮着,显示着时间:下午三点半。还有几条未读消息提醒。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屏幕。
置顶的一条,是周然发来的。时间显示是上午十点。
只有一张照片。
9
照片里的真相
照片的背景,是梧桐巷口那家招牌油腻腻的便利店。玻璃门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便利店的屋檐下,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正撑开一把深色的长柄伞。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只拍到一个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轮廓。照片的视角是从便利店里面往外拍的,隔着玻璃,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他旁边站着的,是周然。
她穿着那件我曾在衣柜缝隙里瞥见的、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卡其色风衣。头发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她微微仰着脸看着那个男人,脸上带着一种……我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轻松甚至带着点依赖的笑意。那笑容刺眼得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阳,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字,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他来接我了。雨伞,还你。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像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视线从那个男人模糊的侧脸,移到周然脸上那陌生的笑容,最后落在她手中握着的那把伞上——那把在超市门口,我强硬地塞给她的、廉价的长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昨夜她手心的温度和我掌心的汗意。此刻,它被握在她手里,像一个冰冷的道具,即将被归还。
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肺部针扎似的疼,眼泪都咳了出来。莉莉吓得赶紧拍我的背,连声问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重新靠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病房的窗玻璃,比昨夜温柔了太多,却带着一种缠绵不去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我闭上眼,那张照片却像烙铁一样印在脑海里。那个撑着伞的男人,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那个刺眼的笑容……还有那句冰冷的还你。
原来,那短暂的依偎,真的只是台风胁迫下的意外。她的恐惧是真的,那一刻的依赖是真的,但天亮之后,她的世界里有更坚实、更温暖的臂膀可以依靠。那把廉价的雨伞,完成了它短暂的使命,该物归原主了。
我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
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说祝你幸福,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标点。像处理一件工作邮件。发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苍白而疲惫的脸,还有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
傍晚,烧退了一些,人也清醒了些。莉莉帮我办了出院手续,又执意把我送到了她帮我临时找的一个短租公寓楼下。房子在老城区,条件简陋,但至少干净,能遮风挡雨。
林哥,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莉莉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有些不放心。
没事,谢谢。我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但平静,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莉莉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她挥挥手,转身走了。
我拎着那个装着简单换洗衣物和药的塑料袋,推开短租公寓那扇嘎吱作响的铁门。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味。打开那间位于一楼的、狭小但还算整洁的单间,把塑料袋随手扔在唯一的一张旧椅子上。
窗外,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斜斜地飘着。楼下街角的便利店,亮着24小时营业的惨白灯光。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然。
10
雨伞的归还
我在你楼下。方便下来吗还伞。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撞了一下。她来了。带着那把伞。来彻底划清界限。
我走到窗边,撩起一点洗得发白的窗帘。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昏黄的光晕里,果然站着周然。她撑着那把深色的长柄伞,穿着照片里的米白色风衣,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和……疏离。她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看不清表情。
没有那个穿风衣的男人。只有她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的隐痛提醒着我现实的冰冷。再睁开眼时,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也熄灭了。我抓起椅子背上搭着的一件旧外套披上,拉开门,走进了细密的雨帘里。
没有打伞。冰冷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钻进衣领里。几步就走到了便利店门前。
周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四目相对。
隔着细密的雨丝和昏黄的灯光,她的脸有些模糊。没有照片里那种轻松依赖的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苍白的平静,和眼底无法掩饰的一丝……疲惫她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把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
那把廉价的深色长柄伞,伞骨冰凉。
我伸出手,没有去接伞柄,而是直接握住了伞面下方冰凉的金属杆。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握着伞柄的手背。她的皮肤,比伞杆更冰。
她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了手。
伞到了我手里。
谢谢。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她垂下手,插进风衣口袋里,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雨丝落在伞面上的沙沙轻响。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几个躲雨的学生喧闹着跑进去,又很快安静下来。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被雨声衬得有些飘忽,身体好些了
嗯。我点头,目光落在她风衣下摆沾上的几点泥泞。那鹅黄色的裙角,被严实地遮住了。房东那边……处理完了
嗯。她也只是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便利店橱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上。又是沉默。
这无言的沉默像一层湿透的棉布,裹得人透不过气。我们像两个被雨困住的陌生人,被迫站在同一把伞下,却各自心怀鬼胎,无话可说。
他……我终究没能忍住,那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鱼钩,从喉咙里硬生生拖出来,划得生疼。
周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橱窗,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过了几秒,她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同事。昨晚……打电话是因为工作上的急事,手机没信号,他担心,今早路通了就赶过来了。
担心。赶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解释得如此合理,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如此彻底地堵死了我所有可能的追问和……不甘。
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示理解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最终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
我走了。周然忽然说,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任务,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没有再看我,转身就要走进雨幕。
等等。我下意识地开口。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从那个湿漉漉的塑料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东西——是那根在超市买的、一直没拆封的、打折的火腿肠。粉色的塑料包装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廉价。
我往前一步,绕到她面前,将那根火腿肠塞进她风衣的口袋里。动作有些粗鲁。
这个……给你。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的沙哑和笨拙,别……别总吃挂面。
我想起昨夜她那空空如也的购物车,和那碗清汤寡水的面。
周然猛地抬起头,琉璃般的眼睛愕然地睁大,直直地看着我。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合时宜的关切。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即将冲破冰封的堤坝。眼圈迅速地红了。
但下一秒,她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股情绪压了下去。眼底的水光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无法融化的冰冷和疏离。她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在风衣口袋里紧紧攥住那根火腿肠,指节发白。
……谢谢。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细密的雨幕里,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米白色的风衣背影迅速被雨帘模糊,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回头。
11
最后的告别
我撑着那把伞,独自站在便利店昏黄的光晕下。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口袋里的那根火腿肠,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烧着我的皮肤。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雨水的冷冽气息。
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滑开,自动播放着欢快的电子音。我走进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冲刷着那股浓重的铁锈味和无法言说的苦涩。
走到公寓楼下,我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小窗,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把深色的、廉价的伞。伞骨冰凉,伞面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然后,我松开了手。
啪嗒。
伞掉落在积着污水的路边,伞面歪斜着摊开,像一个被遗弃的、破败的句号。雨水很快将它彻底覆盖。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楼道。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把被遗弃的伞。
上楼,开门,反锁。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旧桌子。空空荡荡,带着一股新刷墙壁的石灰粉味。我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扔在椅子上,走到窗边。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街角便利店的白光依旧亮着。雨还在下,不知疲倦。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通讯录里,那个曾经置顶的、熟悉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指尖悬停在删除键上方。
窗外,雨声淅沥。
窗内,一片死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