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哭声特别大。吵得我脑仁疼。
我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听见声音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勉强撑开一条缝。白惨惨的光晃眼。空气里有消毒水和劣质香烛混合的怪味。
我可怜的女儿啊……一个女人的哭嚎钻进耳朵,尖利又熟悉。
是我妈。王美娟。
旁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看着像在哭。那是我妹妹,林晚晴。至少户口本上是这么写的。
可我知道,我不是她姐。她也不是我妹。
冰冷的触感贴着后背。我躺的地方又硬又凉。我微微侧了下头。
一排排不锈钢抽屉,闪着冷光。
是停尸房的冰柜。
我就在其中一个抽屉里,被拉出来了一半。
操。我猛地吸了口气。凉的。肺管子都冻疼了。
啊——!
王美娟的哭嚎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更尖利的、见了鬼似的惨叫。她正对着我,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厚厚的粉簌簌往下掉。
诈…诈尸了!晚晴!晚晴快跑!她一把拽住旁边还在抽泣的林晚晴,连连后退,高跟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林晚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抬起头。那张总是带着柔弱无辜表情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甚至忘了装哭。
姐…姐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撑着手臂,慢慢坐了起来。动作有点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套着一件廉价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寿衣。真他妈晦气。
我没死成。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喉咙火辣辣地疼。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吓傻了,一个拿着登记本的年轻人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
通知家属…准备火化他旁边的中年男人喃喃自语,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这…这怎么弄
混乱。尖叫。还有王美娟和林晚晴那两张惊恐扭曲的脸。空气里那股香烛味更浓了,混着消毒水,熏得我一阵反胃。
妈的,真回来了。
不是做梦。屁股底下冰柜的冷气还在丝丝缕缕地往上钻。
我叫林疏月。疏是疏离的疏,月是月亮的月。这名字是我那个早死的、据说有点文化的亲妈取的。可惜,她没福气,生下我就撒手人寰。我爸林建国,一个没什么大本事但还算老实的男人,没两年就娶了带着个拖油瓶的王美娟。
拖油瓶就是林晚晴。比我小两岁。她亲爹是谁,王美娟从来不说。
从此,林家有了两个女儿。
外人看来,林晚晴是林家的福星。她长得漂亮,嘴甜,会来事,学习也好,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我,林疏月,沉默寡言,性格木讷,成绩平平,是林家那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我爸还在的时候,日子勉强能过。他疼我,虽然笨拙,但会偷偷给我塞零花钱,会在我被林晚晴故意弄坏作业本时,笨嘴拙舌地训她两句。
可惜,好景不长。我十四岁那年,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人没了。赔偿款下来,王美娟攥得死死的。
家里的天彻底变了。
王美娟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丧门星!克死了亲妈,又克死你爸!我们林家欠你的要不是我们娘俩收留你,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林晚晴依偎在王美娟身边,眼睛红红的,小声劝:妈,别这么说姐姐……
转头又对我露出那种带着怜悯和优越感的微笑,姐姐,妈也是为你好,你懂事点。
懂事。就是承包家里所有的家务。就是穿林晚晴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就是中考成绩明明可以上普高,却被王美娟以家里没钱供两个为由,送去了学费全免还管饭的职高学护理。而林晚晴,理所当然地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职高毕业,我被王美娟安排进了一家私人小医院当护工。钱不多,活又脏又累,工资卡被王美娟保管着,美其名曰替我攒嫁妆。实际上,钱都花在了林晚晴身上。
名牌衣服,新手机,昂贵的补习班……林晚晴像个骄傲的公主,享受着家里所有的资源。而我,像个透明人,像个免费的长工。
这种憋屈的日子,我一直忍。想着等我再大点,翅膀硬点,总能飞出去。
直到半年前,林晚晴被查出慢性肾衰竭。医生说,需要换肾。
全家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配型结果出来那天,王美娟抱着我,哭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糊了我一肩膀。疏月啊!我的好女儿!妈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只有你能救晚晴了!她是你妹妹啊!亲妹妹!
林晚晴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虚弱地伸出手:姐姐……求你……我不想死……
那眼神,脆弱又充满希冀,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那一刻,我心里不是没有挣扎。毕竟是一条命。
可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无意间听到了王美娟和林晚晴在病房外的对话。
妈,她真会同意吗万一她反悔……
反悔由得了她她吃我的喝我的,命都是我们林家给的!捐个肾怎么了那是她的福气!能救你,是她上辈子修来的!她一个职高出来的护工,能有什么出息少个肾又死不了!以后你好了,随便给她点钱打发了就是。
妈,还是你有办法。
哼,对付这种闷葫芦,就得软硬兼施。哭一哭,求一求,再让她想想她爸临死前怎么交代的,保管她心软。等签了字,上了手术台,就由不得她了。
那冰冷的算计,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浇到脚。所有的犹豫和那一点点可笑的亲情,瞬间冻结成冰。
原来如此。
所谓的姐妹情深,所谓的养育之恩,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她们只想要我的肾,甚至不在乎我手术的风险,不在乎我少了一个肾之后漫长的人生会怎样。我在她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人,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器官容器。
心寒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决定跑。
我偷偷攒了一点钱,计划着离开这个城市,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就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走的那天晚上,王美娟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子菜,说是给我饯行,庆祝我终于想通了要去大城市闯荡。林晚晴也一反常态,温柔地给我夹菜,劝我喝点红酒。
那酒,味道有点怪。
我酒量很差,一杯下肚就晕得厉害。最后的记忆,是王美娟和林晚晴放大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还有她们低低的对话:
药量够吧别真弄死了,肾还得用呢……
放心,妈,医生说了,这个量正好让她‘意外’心梗……
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以为我死了。被她们毒死了。
没想到,老天开眼,让我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活了过来。
医生!快叫医生!殡仪馆的中年男人总算反应过来,对着对讲机大吼。
一阵兵荒马乱。
我被紧急送回了之前林晚晴住的那家私人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急性心衰引发休克,被误判死亡。属于医学上的假死状态。
奇迹!真是医学奇迹!戴着金丝眼镜的主任医师拿着报告单,啧啧称奇。
王美娟和林晚晴的表情,像吞了苍蝇。惊恐褪去后,是极力掩饰的失望和怨毒。
单人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王美娟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凑到床边,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后怕和责备的复杂表情,伸手想摸我的额头:疏月啊,你可吓死妈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你说你这孩子,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幸好没事……
我偏头躲开她的手。那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让我想起她算计我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为什么‘心梗’,你们不清楚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干巴巴的。
王美娟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变了变,随即又堆上笑: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刚醒过来脑子还不清醒吧医生都说了,是意外!意外!你福大命大!
林晚晴也立刻换上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怯生生地靠近: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和妈都快担心死了……看到你躺在那里,我……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说着,还真挤出几滴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真会演。奥斯卡欠她一座小金人。
我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就是这张脸,骗了我十几年。就是这对母女,差点要了我的命,就为了那个肾!
担心我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是担心到手的肾飞了吧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美娟脸上的假笑彻底垮掉,眼神变得阴沉锐利:林疏月!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好心好意……
好心好意给我下药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红酒里的东西,味道不错
王美娟和林晚晴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林晚晴的眼泪都吓回去了,惊恐地看向她妈。
你……你血口喷人!王美娟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上,你有什么证据!我看你是被鬼上身了!疯了!
证据我冷冷地看着她,你们在我‘死’后,第一时间把我送殡仪馆,连抢救都没抢救,直接开死亡证明,急着火化……这算不算证据你们是怕我活过来吧
王美娟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林晚晴反应快,立刻又哭起来,声音又软又可怜: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我们当时都吓傻了,医生都说……都说你不行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拖累了你……可我的病真的等不起了……
她说着,捂住胸口,一副摇摇欲坠、随时要病发的样子。
又是这招。以前百试百灵。
可惜,现在的我,心比殡仪馆的冰柜还冷。
等不起,就去死。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林晚晴的哭声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我。王美娟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扇过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打死你!
她的手刚挥到一半,病房门被推开了。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林疏月,该吃药了。
王美娟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脸上肌肉扭曲了几下,强行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护士小姐,麻烦你了,我这女儿刚醒,脾气不太好……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们一眼,没多说什么,放下药就走了。
门一关上,王美娟立刻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盯着我:林疏月,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命是我们林家给的!现在晚晴需要你的肾,你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由不得你!
哦我靠在床头,平静地看着她,怎么还想再下一次药直接把我绑上手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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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娟被我的态度彻底激怒,她猛地扑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份文件,啪地摔在我面前。
看见没有!器官自愿捐献同意书!你爸临死前签的!他把你整个人都托付给我们了!你的命,你的身体,都是我们林家的!让你捐个肾怎么了!这是你的责任!你的义务!
那是一份泛黄的、边缘磨损的文件。上面确实是我爸林建国歪歪扭扭的签名和一个鲜红的手印。内容大意是,他去世后,我的监护权完全交给王美娟,并同意在必要情况下,我作为家庭成员,有义务为其他家庭成员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但不限于……后面字迹有些模糊,但器官捐献几个字隐约可辨。
我的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爸……他怎么会签这种东西
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会在冬天用粗糙大手捂住我冰凉小手的男人……他怎么会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背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知道被王美娟母女下毒还要冷。
不可能……我盯着那份文件,声音发颤。
白纸黑字!红手印!清清楚楚!王美娟得意地抖着那份文件,像是抓住了我的命门,林建国亲笔签的!他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晚晴!他说了,晚晴身体弱,让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这就是照顾!捐个肾,天经地义!
林晚晴适时地捂着嘴咳嗽起来,弱柳扶风般靠在王美娟身上:妈……别逼姐姐了……爸他……他要是知道姐姐这么为难……
为难王美娟尖声道,是她没良心!白眼狼!你爸尸骨未寒,她就想违背你爸的遗愿!林疏月,你今天要是不签这个字,不去做配型复查,我就去告你!告你遗弃家庭成员!告你见死不救!让你身败名裂!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那份冰冷的文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隐忍和付出,在她们眼里,是理所当然的剥削。
原来,我那点可怜的亲情羁绊,从一开始就被标好了价码——一个肾。
甚至,连我记忆中唯一温暖的来源——我的父亲,都在他生命的尽头,用这样一份文件,把我推向了深渊。
心口的位置,那个被误诊为心梗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生理的痛,是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连根都被斩断的绝望。
我看着眼前两张写满贪婪和恶毒的脸,看着那份刺眼的同意书,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决绝,猛地冲散了那点绝望。
好。很好。
既然你们不把我当人。
那就别怪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再抬头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肾,我不会捐。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空洞,一个字,都不会签。
王美娟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你……
但是,我打断她,目光落在林晚晴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
病房里安静下来。母女俩都狐疑地看着我。
林晚晴,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的肾,根本就没病。
死寂。
王美娟脸上的怒容僵住,像是没听懂。
林晚晴则猛地瞪大眼睛,瞳孔急剧收缩,那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惊讶,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和心虚!
你……你胡说什么!林晚晴的声音尖得变了调,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我的病历……医生都说了……
病历可以造假。我盯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检查报告也可以做手脚。尤其是……如果有个当护士长、管着化验科的老姐妹帮忙的话,对吧,王美娟
王美娟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她嘴唇哆嗦着,指着我:你……你……
我什么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你们以为我每天在医院当护工,是白干的你们以为,你们那些偷偷摸摸去见李护士长,往她口袋里塞红包,让她改林晚晴的尿检报告、肌酐指标的事情,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话,像一颗颗炸弹,把王美娟和林晚晴炸得魂飞魄散。
林晚晴彻底慌了神,尖叫起来:没有!你污蔑!妈!她疯了!她在污蔑我们!
她扑过去抓住王美娟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王美娟也慌了,但她到底是老狐狸,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吼:林疏月!我警告你!没有证据的事情别乱说!你这是诽谤!要坐牢的!
证据我慢悠悠地坐直身体,眼神像冰锥一样钉在她们脸上,你们猜,我为什么在知道你们下药之后,还敢回来
我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她们脸上血色褪尽的惊恐表情。
因为,我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她们心上,从半年前,林晚晴‘确诊’开始,你们每一次私下接触李护士长,每一次商量怎么伪造病历骗我捐肾,甚至……商量怎么给我下药确保手术万无一失的录音……
我伸出手,指向病房墙角那个不起眼的、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小黑点。
都在那里。
轰隆!
王美娟和林晚晴像是被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她们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墙角那个小黑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极致的恐惧,精彩纷呈。
林晚晴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完了……全完了……
王美娟则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眼珠通红,猛地朝我扑过来:贱人!我撕了你的嘴!我跟你拼了!
就在她张牙舞爪扑到床边的瞬间,病房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表情严肃。
王美娟林晚晴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有人实名举报你们涉嫌故意伤害、伪造病历、诈骗以及意图谋杀未遂!请跟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
王美娟扑过来的动作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狰狞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她看着警察,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瘫在地上的林晚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是真晕还是装的,没人关心了。
王美娟被警察利落地控制住,戴上了手铐。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彻底崩溃,她猛地扭头,用尽全身力气朝我嘶吼,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林疏月!你这个扫把星!白眼狼!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晚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害的!你等着!你等着——!
她的咒骂声被警察强行拖走,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晚晴也被抬上担架,送往抢救室。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
我靠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咒骂渐渐远去。
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像是打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仗,终于结束了。
警察很快固定了病房里那个微型摄像头的证据。连同我手机里备份的、长达数月的录音文件,一起移交。铁证如山。
李护士长也被控制。她交代得很快,为了给儿子凑婚房首付,收了王美娟十几万好处费,多次篡改林晚晴的检验数据,伪造了慢性肾衰竭的假象。
而林晚晴,所谓的病重,不过是长期服用少量损害肾功能的药物(也是李护士长提供的)加上精湛的演技。她根本没病。她只是需要我的肾,去救她真正的亲人。
是的,真正的亲人。
警察的后续调查揭开了更肮脏的底牌。林晚晴的亲生父亲,是个烂赌鬼加酒鬼,几年前就得了尿毒症,一直在黑诊所靠透析吊命。王美娟和林晚晴母女,处心积虑地盯上我的肾,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林晚晴自己,而是为了救那个从未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赌鬼!
她们的计划很周密:骗我捐肾,然后以配型不符或手术失败为由,把我的肾偷偷转运给那个赌鬼。反正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养女,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深究。
至于那份器官自愿捐献同意书……经司法鉴定,签名和手印确实是我爸林建国的,但文件内容的关键部分(关于器官捐献的条款)是后期添加伪造的!是王美娟在我爸弥留之际,神志不清时,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只有前面监护权条款的文件让他签了名按了手印,然后再找人伪造添加了后面的器官捐献内容!
我爸林建国,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没害过人的男人,至死都不知道,他出于对王美娟的最后一点信任而签下的名字,成了他亲生女儿差点被生剖活剐的催命符!
真相大白。
王美娟涉嫌故意杀人未遂(下毒)、诈骗、伪造文件、行贿等多项罪名,情节极其恶劣,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牢狱生涯。林晚晴作为同谋和主要受益人,同样罪责难逃。李护士长知法犯法,吊销执照,锒铛入狱。那个等着换肾的赌鬼,在警察上门前就吓得病情加重,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林家那点见不得光的底子,被翻了个底朝天,成了小城街头巷尾最火爆的谈资。
尘埃落定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一趟我爸的墓地。
荒凉的小山坡上,墓碑冰冷。照片上的男人,笑容憨厚朴实。
我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倒在他坟前。
爸,我蹲在墓碑前,声音很轻,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过,带着初冬的凉意,卷起几片枯叶。
你签的那个字,差点要了你女儿的命。我看着照片上那双温厚的眼睛,我知道,你当时糊涂了,被那个女人骗了。我不怪你。
我顿了顿,喉咙有点发紧。
就是……有点难过。下辈子投胎,睁大眼睛吧,别再看错人了。
白酒渗入黄土,留下深色的痕迹。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走了。以后……大概不会常来了。我看着墓碑,你好好睡吧。
说完,我转身下山。没有回头。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下来,在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有点晃眼。
我抬手,挡了一下。
那点泪意,被风吹干了。
我从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搬了出来。只带走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还有我爸唯一留下的一块老式怀表。表早就停了,但里面嵌着一张小小的、模糊的黑白照片,是我亲妈抱着襁褓中的我。
王美娟和林晚晴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我爸当年的赔偿款买的房子,都被查封抵债或罚没。我什么都没要。那地方,每一寸都透着算计和恶心。
我用当护工时偷偷攒下的一点钱,租了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地方很旧,墙壁斑驳,但窗户朝南,阳光能洒进来。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没有学历,只有职高护理的背景和几年护工经验,找份像样的工作很难。我试过继续当护工,但大医院进不去,小诊所环境太差,工资也低得可怜。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本地一个口碑不错的月子中心在招产后护理师。要求有护理经验,有耐心,有爱心。
我犹豫了一下,投了简历。面试那天,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姓周。
她翻着我的简历,眉头微皱:职高护理,护工经验……没有经过系统的母婴护理培训
我实话实说:没有。但我学东西快,能吃苦。照顾人的经验我有。
她看了看我过于朴素的穿着,又看了看我平静的眼睛:为什么想做这行护工和母婴护理差别挺大的。
我想了想,很直白地说:这行工资高。而且,我顿了顿,我照顾过很多病人,知道人在最虚弱的时候需要什么。不是同情,是实实在在的、不添乱的帮助。
周姐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问:你手上那个疤,怎么弄的她指的是我左手虎口处一道不太明显的旧疤。
小时候端热汤,被林晚晴‘不小心’撞了一下,烫的。我语气平淡。
周姐没再追问,合上简历:明天来试工。试用期一周,只包午饭,没工资。行就行,不行走人。
行。我点头。
试工的日子很累。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新生儿护理、产妇护理、催乳按摩、营养搭配……每天回到家,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
但我没叫过一声苦。让学就学,让做就做。别人休息聊天,我就抱着资料看,或者对着模型练习包襁褓、练习抚触。周姐交代的事情,我总能一丝不苟地完成。
一周后,周姐把我叫到办公室。
留下吧。她递给我一份合同,基础工资加提成。好好干。这行,光有技术不够,还得有良心。我看你,有。
我签下名字。林疏月。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我给自己买了身新衣服。不是什么名牌,就是商场打折的普通运动服,穿着舒服,干活也方便。剩下的钱,我存了起来。
日子像上了发条,忙碌而充实。白天在月子中心照顾产妇和宝宝,晚上报了个网课,系统地学习高级母婴护理和营养师的知识。我学得很快,那些知识像海绵吸水一样被我吸收。
渐渐地,我负责的产妇满意度很高。她们说我手法专业,话不多但做事细心周到,让人安心。周姐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满意。
半年后,我被提升为小组长。工资涨了一截。
一年后,我已经是中心里口碑最好的高级护理师之一。预约我的产妇排起了队。我攒下了一笔钱。
就在这时,周姐找我谈话。她有个朋友,在相邻的城市开了一家高端月子会所,规模更大,定位更高,急需有经验的成熟人才过去当店长助理,负责培训和带新团队。机会难得。
那边待遇比这边好很多,发展空间也大。就是离家远点。周姐看着我,考虑一下我觉得你能行。
我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暖金色。
离开这个充满晦气回忆的地方
我去。我说。
新的城市,新的开始。
高端月子会所的工作环境、节奏和压力,都远超之前。但我不怕。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学到的东西——管理、运营、服务标准、客户心理、高端仪器的使用……我甚至开始自学一些简单的管理课程。
我的专业、沉稳和一丝不苟的负责态度,很快赢得了老板的信任和客户的认可。店长助理的职位,我做得游刃有余。一年后,老店长调任,我被破格提拔为新店长。
工资翻了几番。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贷款买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充足。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平静而充满希望。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和一位挑剔的VIP客户沟通她的专属护理方案,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您好。我走到安静的角落接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又带着浓重疲惫和沙哑的女声:……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林晚晴。
她出来了这么快
哪位我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
是我……晚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气若游丝,姐……我……我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我……
我握着手机,没说话。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还有她断断续续的哀求:……医院……肾……真的不行了……只有你能……姐……我知道错了……以前都是我的错……求你看在……看在爸的份上……救我这一次……最后一次……求你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濒死的恐惧,听起来不像假的。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这个城市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阳光明媚。
林晚晴,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的肾,跟我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头的哭声和哀求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钟后,一声充满极致怨毒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林疏月!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你等着——!!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
我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拉黑了这个号码。
心绪没有一丝波澜。
后来,从老家一个远房亲戚断断续续的八卦里,我拼凑出了林晚晴的结局。
她出狱后,身体确实垮了。几年的牢狱生活,加上当初为了装病长期服用损害肾脏的药物,假病变成了真病。尿毒症晚期。王美娟还在牢里,她那个赌鬼亲爹早死了。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能靠社会救济和黑诊所里劣质的透析勉强维持。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据说死的时候很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新开的、自己投资入股的第二家月子会所里巡视。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顶棚洒下来,暖洋洋的。育婴室里,新生的宝宝们睡得正香,发出细小的嘤咛。
我只是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去查看一位产后抑郁妈妈的恢复情况。
她的死活,早已与我无关。
我的生活很忙。管理两家会所,参与行业培训,偶尔还要飞去外地考察新的母婴护理模式。时间被填得很满。
周姐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条件都不错。但我都婉拒了。不是不想,是觉得还没准备好。心里那道被至亲捅出来的口子,虽然结了痂,但偶尔碰到,还是会隐隐作痛。我不想带着这种阴影去开始新的关系。
直到遇见沈砚。
他是我负责的一家高端会所的投资方代表,来考察项目。三十出头,气质沉稳干练,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我们因为一个护理流程的优化方案产生了分歧,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
我以为这种金主爸爸会很难搞。没想到他听完我的分析和数据支撑后,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方案考虑不周,并采纳了我的建议。
林店长很专业。散会后,他主动伸出手,沈砚。幸会。
林疏月。我礼节性地回握。他的手干燥温暖,力道适中。
项目合作很顺利。他专业、高效,尊重我们的意见,也懂得放权。接触多了,发现他这人虽然表面严肃,但私下其实挺随和,知识面很广,对母婴行业也有独到的见解。我们偶尔会就一些行业趋势聊上几句。
关系一直保持在合作伙伴的层面,客气而疏离。
一次项目庆功宴后,下起了大雨。我没开车,站在会所门口等网约车。沈砚的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雨大,送你一程他降下车窗。
不用麻烦了,沈总,我叫的车快到了。我婉拒。
这个点,又是暴雨,车很难叫。他语气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上来吧。顺路。
雨确实越下越大。犹豫了一下,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很安静,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淡淡的木质香氛,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地址他问。
我报出公寓地址。
他输入导航,发动车子。一路无话。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上次那个优化方案,关于智能监护设备的接入,后来运行效果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工作。立刻打起精神,详细汇报了运行数据和客户反馈。
他听得很认真,偶尔点点头。最后说:效果超出预期。林店长执行力很强。
沈总过奖,是团队努力。我客气道。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我解开安全带:谢谢沈总,麻烦您了。
不客气。他侧过头看我,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林疏月。
嗯我准备开车门的手顿住。
有没有人说过,他的声音低沉平缓,你工作时的样子,特别……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有力量。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不是那种夸张的心动,而是一种……被精准击中的感觉。不是夸漂亮,不是夸温柔,而是有力量。
这个词,对我而言,太重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试探,没有轻浮,只有纯粹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没有。我听见自己回答,声音还算平稳,您是第一个。
他微微弯了下嘴角,很浅的一个弧度:眼光不错。慢走,注意安全。
谢谢。我推开车门,撑开伞,走进雨幕。
回到家,站在明亮的玄关,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板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烫。
后来,接触似乎多了起来。不再是纯粹的工作。他会分享一些有趣的行业资讯,偶尔约我讨论某个新项目的可行性。话题渐渐从工作,延展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喜欢的书,看过的电影。
他约我吃饭,很正式。不是应酬,就是两个人。地点选在安静雅致的餐厅。
林疏月,他放下刀叉,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认真,我很欣赏你。你的专业,你的坚韧,你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我想,我们可以试着,更进一步地了解彼此。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表白。直白,坦诚,像他这个人一样。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沉稳可靠,尊重我,欣赏的是我这个人本身的价值,而不是别的什么。
心里那道坚硬的痂,似乎被这平实的温暖,轻轻熨帖了一下。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好。我说。
试着了解。
日子像加了糖的白开水,平淡,但有了丝丝甜味。沈砚是个很好的伴侣。他工作忙,我也忙。我们尊重彼此的空间,在一起时又能默契地享受那份宁静。他会记得我不爱吃葱姜,会在下雨天提醒我带伞,会在我熬夜做方案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牛奶。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和懂得。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几位朋友和周姐。在一家温馨的小餐厅,交换了简单的戒指。
他给我戴上戒指时,低声说:林疏月,余生,请多指教。
我看着他眼底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笑了:沈砚,合作愉快。
婚后的生活,和婚前差别不大。只是家里多了一个人,多了份烟火气。我们各自的事业都在上升期。我辞去了店长的职务,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创立了自己的母婴护理品牌。主打专业、科学、有温度的个性化服务。起步很难,但前景很好。
沈砚给了我最大的支持,无论是资金还是资源。
这天,大雪。
窗外白茫茫一片。屋里暖气很足,弥漫着饺子的香气。我和沈砚在厨房忙活。他负责擀皮,动作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我负责包。
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春晚重播,声音开得不大。
你那个新招的运营总监,谈妥了沈砚一边擀皮一边问。
嗯,年后入职。履历和能力都不错,就是薪资要求有点高。我把一个包好的元宝饺子放在盖帘上。
值就行。该花的钱不能省。他递过来一张完美的饺子皮。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震动起来。我擦了擦手去接。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老家。
心里隐约猜到是谁。王美娟也该出来了。
我接通,没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一个苍老、嘶哑、充满浓重怨气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林疏月
是王美娟。
有事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好狠的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恨意,晚晴死了!她死了!她才多大!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不得好死!你……
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打断她歇斯底里的咒骂,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害死她的,不是她自己,就是你。还有那个你们心心念念要救的赌鬼爹。
电话那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王美娟,我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声音清晰而冰冷,监狱还没蹲够想回去接着蹲我不介意帮你一把。我手机里,还有一些关于你当年怎么伪造文件、怎么转移我爸赔偿款的录音备份,你要不要听听
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钟后,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我放下手机,走回厨房。
谁的电话沈砚随口问,把擀好的皮推到我面前。
打错了。我拿起一张皮,舀起一勺馅料放上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砚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他拿起一张饺子皮,也包了起来。他的手很大,包饺子的动作有点笨拙,但很认真。
今年这馅儿调得不错。他评价道。
那是,独家秘方。我笑了笑,捏紧手里的饺子边。
电视里传来欢快的歌声和观众的掌声。窗外,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热气氤氲上来。
下饺子吧沈砚说。
好。我端起盖帘。
一个个白胖的饺子滑入翻滚的热水中,沉下去,又很快浮了上来,在蒸腾的热气里载浮载沉。
屋子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