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给家里祖传的当铺当学徒。
刚开门,一个瘸腿的乞丐丢了个空酒瓶进来,他趴在门槛上,阴恻恻地对我说:
小子,今天当铺里要是收到带血的东西,千万别让你哥碰。
我嫌恶地把他赶走,当铺开了几十年,收货的规矩我比谁都懂。
没过多久,我哥回来了。
他捂着流血的胳膊,把一个玉扳指丢在柜台上。
快!阿武,把这个当了,当死当!就用你的名字!
1.
我叫陆武,我哥叫陆文。
我家的当铺叫四方当,开在老城区的巷子深处,传到我爸这辈,已经是第三代。
瘸腿乞丐的警告,我压根没放在心上。
这种想混口饭吃的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
我们四方当有规矩,血物不收,来路不明的脏物不收,这是刻在第一代老掌柜牌匾上的祖训。
我哥陆文,作为未来的继承人,比我更懂。
可当他捂着淌血的胳膊,把那枚通体碧绿、却沾着刺眼鲜血的玉扳指丢到我面前时,我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哥,你疯了这东西带血,不能收!我压低声音,想把扳指推回去。
少废话!陆文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一把按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这是死当!不赎的!就当是卖给我们自家铺子了!
当铺的生意分活当和死当。
活当,是客人日后可以赎回的。
死当,就是绝当,东西归当铺所有,再无赎回的可能。
死当也不行!爸知道了会打死你的!我急了,想把他的手掰开。
陆文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他死死盯着我,声音都在发抖:
阿武,哥求你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我惹上大麻烦了!
他撩开袖子,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往外冒血,可他流出的血,不是鲜红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暗沉。
就用你的名字开票,钱我拿走,这东西你千万别碰,就锁在最里面的保险柜里,等爸回来处理。
他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塞给我:把这个贴在柜门上,记住,千万记住!
我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再看看柜台上那枚邪门的扳指,心里一阵发毛。
我们家的当铺,和我爸一样,古板又陈旧。但从小我就知道,这铺子有些不对劲。
比如,我爸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在后院烧纸,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再比如,铺子里有些东西,被他用红布盖着,从不示人,也从不出当。
我哥比我大五岁,他总说我胆子小,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可今天,他比我还怕。
哥,你到底惹了什么
别问了!他一把抢过我刚开好的当票和一沓现金,当票上,承当人那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陆武。
他抓起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消失在巷子口。
整个当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柜台上那枚血淋-漓的玉扳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捏起扳指的一角。
入手冰凉,一种阴冷的感觉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把它扔进铺子里最结实的那个老式保险柜,然后找出我哥给我的那张黄符,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铁门上。
做完这一切,我才松了口气。
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的乌木台面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血印,正是刚才扳指摆放的位置。
我拿抹布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那血印像是烙进了木头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铺子里的光线,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2.
天很快就黑了。
我哥没回来,我爸出远门收货,也得明天才到。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当铺,心里七上八下。
我给陆文打电话,关机。发消息,不回。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我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用指甲在刮。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谁啊关门了!
敲门声停了。
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一片死寂。
可能是我太紧张,听错了。
我揉了揉眼睛,准备去后院洗把脸。
可我刚站起来,就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面用来给客人整理仪容的穿衣镜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就站在我身后。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背心。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死人。
而我的肩膀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暗红色的手印。
和柜台上那个擦不掉的血印,一模一样。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到电话旁,开始疯狂地给我爸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我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阿武这么晚了什么事
爸!你快回来!哥他……他收了个带血的扳指!铺子里……铺子里有鬼!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爸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凝重到极点的语气开口:
他用谁的名字开的票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的。
混账!我爸在电话那头怒吼一声,那声音里的愤怒和惊惧,让我浑身冰冷,你现在立刻去后院,撬开你爷爷牌位下的第三块地砖,里面有个黑木盒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亮之前,把它带到城西的关帝庙!
爸,到底……
别问了!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电话被猛地挂断。
我不敢耽搁,冲进后院的祠堂,找到爷爷的牌位,用撬棍费力地撬开地砖。
下面果然埋着一个上了锁的黑木盒子。
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
我抱着盒子冲出当铺,刚跑到巷子口,就看见白天那个瘸腿乞丐,正站在路灯下等我。
他看到我怀里的盒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小子,你总算肯信我了。他叹了口气,可惜,晚了。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谁不重要。他指了指我的身后,重要的是,它跟上你了。
我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昏黄的路灯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可那影子的姿态,却无比诡异。
它僵硬地扭动着,一只手高高抬起,五指弯曲,做出一个抓握的姿势。
就像……就像手里握着一个扳指。
而我的脖子上,正感觉到一阵冰冷的、收紧的触感。
3.
别回头看它!也别怕!瘸腿乞丐低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对着我的影子一照。
滋啦——
一声刺耳的锐响,像是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
我脖子上的束缚感瞬间消失,而我的影子,也恢复了正常。
跟我走!
他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城西的方向跑。
他虽然瘸着一条腿,跑起来却比我还快。
我抱着沉重的木盒,跟在他身后,感觉肺都快炸了。
那……那是什么东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是那枚扳指的原主。乞丐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死在百年前的将军,叫乌白。他生性残暴,杀人如麻,死后怨气不散,附着在他最喜欢的扳指上。
你哥不知死活,闯进了他的墓,拿走了扳指,还沾上了他的血,就等于立下了血契。乌白会跟着他,直到把他全家都拖下水。
我的心一寸寸变冷:我哥……他会怎么样
死。乞丐吐出一个字,被吸干精气,阳寿耗尽而死。你替他承了当,现在乌白找上的是你。
承当人,陆武。
当票上的三个字,此刻像一道催命符。
我终于明白,我哥为什么那么恐惧,为什么逼我用我的名字。
他不是不懂规矩,他是太懂了。
他这是在祸水东引,拿我当替死鬼!
一股混杂着冰冷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咬紧了牙关。
我们一路狂奔,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了城西那座破败的关帝庙。
庙里香火断绝,神像蒙尘。
我爸正站在关公像前,背着手,面色凝重。
看到我们,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老鬼,辛苦你了。
瘸腿乞丐,也就是我爸口中的老鬼,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爸走到我面前,接过我怀里的黑木盒子,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它。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线装的蓝色封皮古书,和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制印章。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家……
我们家不是普通的当铺。我爸打断了我,他抚摸着那本古书,眼神复杂,我们是‘阴阳当铺’,收阳间的物,也当阴间的东西。
每一代掌柜,都是‘守当人’。守着这些带煞的、有怨的、不干净的东西,不让它们出去害人。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责任,也是诅咒。
他翻开古书,书页已经泛黄发脆。
这本《四方典当录》,记录了历代收进来的每一件‘阴物’。那枚扳指,叫‘鬼指’,一百年前,你太爷爷那一辈就想收了它,可惜失败了。
我爸指着书页上的一段记载,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乌白之鬼指,凶煞异常,不可强收,需以‘镇魂印’与‘将军令’合力方可镇压。
你手里的,就是镇魂印。我爸拿起那枚铜印,递给我,至于将军令……
他顿了顿,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在你哥手上。
我愣住了。
你哥拿走的钱,不是为了还债。我爸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失望和疲惫,他是为了去买‘将军令’。那东西,几十年前被一个赌鬼当了死当,后来流落到了黑市。
他想集齐三样东西,不是为了镇压鬼指,而是想……操控乌白的鬼魂,为他所用!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陆文,我的亲哥哥,他不仅要我替他死,还要炼鬼!
就在这时,关帝庙外,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一阵阴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庙门口。
是陆文。
他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疯狂。
爸,阿武,你们都在啊。他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正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两点幽红的光。
4.
陆文!你这个逆子!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怒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陆文笑得更加诡异,他打开手里的木盒,里面是一块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爸,你守着这个破当铺一辈子,得到了什么穷得叮当响,还处处受人白眼。现在,我们有机会翻身了!
他高高举起令牌:有了将军令,再拿到镇魂印,我就能命令乌白!让他替我赚钱,替我扫平一切障碍!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你疯了!我忍不住吼道,那东西会害死你的!
闭嘴!陆文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不是你,我早就成功了!爸把镇魂印给了你,你还想坏我的好事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眼神贪婪地盯着我手里的铜印。
阿武,把它给我。我们是亲兄弟,以后我做了人上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下意识地后退,把铜印死死攥在手心。
做梦!
不知好歹!陆文的脸瞬间狰狞起来,他身后的阴影开始扭曲、拉长,渐渐汇聚成一个高大魁梧的古代将军的轮廓。
正是乌白的鬼魂。
那鬼魂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煞气,一出现,整个关帝庙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老鬼脸色大变,立刻从怀里掏出各种符纸、铜钱,嘴里念念有词。
我爸也护在我身前,从怀里拿出一把缠着红线的桃木剑。
孽障!你已经被鬼迷了心窍!我爸痛心疾首,快停下!否则我们陆家就要断后了!
断后陆文狂笑起来,爸,你太天真了。从太爷爷收了第一件阴物开始,我们陆家就注定没有好下场!每一代守当人,都死于非命!与其窝窝囊囊地等死,不如搏一把!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乌白鬼魂猛地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一股强大的阴气扑面而来,老鬼布置的符阵瞬间被冲垮,他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口吐鲜血。
我爸的桃木剑也被震得脱手而出。
乌白的鬼魂伸出利爪,直直地朝我爸的天灵盖抓去。
爸!我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爸突然一把推开我,自己迎了上去。
他没有躲闪,反而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狠狠地按在了乌白的胸口。
那是一张当票。
一张泛黄的,写着我名字的当票。
以我陆氏守当人之血,立此阳间契约!我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儿陆武,承当鬼指,阳寿为价!此契约,天地为证,鬼神共鉴!
他的声音在庙里回荡。
乌白的鬼爪停在了他头顶一寸的地方。
它低头,看着胸口那张慢慢燃烧起来的当票,赤红的眼睛转向了我。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我爸……他做了什么
他用我的命,和我哥换来的鬼,做了交易
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爸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舍。
活……下去……
陆文也愣住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恐惧。
爸……
乌白的鬼魂不再受陆文的将军令控制,它发出一声尖啸,猛地转身,一把掐住了陆文的脖子,将他提到了半空中。
陆文的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四肢疯狂地挣扎着。
鬼魂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承当人。
我爸用自己的命作为引子,激活了当票的最终效力,将乌白的仇恨,牢牢地锁死在了我身上。
他牺牲了自己,暂时救下了陆文。
也彻底断了我的所有退路。
阿武……救……救我……陆文艰难地向我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气息渐弱的父亲,心中一片冰凉。
救他
然后让他再找机会,把我推向深渊吗
我握紧了手里的镇魂印,冰冷的铜印硌得我手心生疼。
老鬼挣扎着爬起来,对我喊道:小子!快!用镇魂印!那是唯一能克制它的东西!你爸用命给你换来的机会!
乌-白-的鬼魂似乎也感觉到了镇魂印的威胁,它掐着陆文,一步步向我逼近。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救,还是不救
理智告诉我,陆文不值得救。他自私、疯狂,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牺牲父亲和我的性命。
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
看着他在鬼爪下痛苦挣扎的脸,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
阿武!陆文的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哥错了……救我……
乌白的鬼魂发出不耐烦的嘶吼,它空着的那只手,化作一道黑气,朝我胸口袭来。
就在这生死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
我没有用镇魂印去攻击乌白,而是猛地转身,将铜印狠狠地砸向了关帝庙里那尊巨大的关公神像!
5.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镇魂印砸在冰冷的青铜神像上,火星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鬼目瞪口呆:你……你干什么!
陆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乌白的鬼魂也停下了动作,似乎不明白我这自毁长城的行为。
我死死地盯着关公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关圣帝君在上!信士陆武,家门不幸,遭恶鬼索命!今以陆家世代守护之镇魂印为祭,请帝君显灵,斩妖除魔!
这是我爸在病榻前教我的最后一招,也是《四方典当录》里记载的,最凶险、最没有退路的一招——请神。
请神,请的是神像里千百年来积攒的香火愿力。
成功了,神力加身,或可一战。
失败了,祭品被毁,自身也会被香火愿力反噬,神魂俱灭。
这是拿命在赌。
话音落下,关帝庙里一片死寂。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鬼的脸上露出了绝望。
陆文的身体开始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乌白的鬼魂发出一阵得意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再次朝我扑来。
失败了吗……
我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爸,对不起,我尽力了。
就在那股阴寒的鬼气即将触碰到我面门的瞬间,一道金光,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的关公像上爆发出来。
那光芒庄严、浩瀚,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威严。
大胆妖孽,竟敢在本君座前放肆!
一个威严厚重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在整个大殿里回荡。
关公神像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豁然睁开,射出两道金光,直直地钉在乌白的鬼魂身上。
啊——!
乌白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它身上的黑气像是被烈日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
它扔下陆文,化作一道黑烟,想钻回那枚血扳指里。
想跑
神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发出一声龙吟,一道肉眼可见的刀气横扫而出,瞬间将那道黑烟劈得魂飞魄散。
叮当一声,血扳指掉在地上,上面的血色迅速褪去,恢复了原本通透的碧绿色,但紧接着,表面就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危机,解除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关公像上的金光渐渐敛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地上那枚碎裂的扳指,和奄奄一息的陆文,证明着这场生死之战的真实性。
老鬼冲过来,先是探了探我爸的鼻息,随即痛苦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跑到陆文身边,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脸上。
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老掌柜被你害死了!
陆文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父亲的尸体,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爸……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对不起
如果今天我没有赌赢,我们三个,谁都活不了。
我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默默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从今天起,我就是四方当铺的守当人了。
6.
我爸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老鬼帮着我处理了一切,陆文则像个丢了魂的木偶,整日跪在灵堂前,不吃不喝,只是流泪。
我对他的忏悔,无动于衷。
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头七那天晚上,我按照我爸留下的《四方典当录》里的规矩,在当铺里摆下了祭品。
我需要正式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新的守当人。
仪式很简单,却很诡异。
我需要用自己的血,滴在当铺的账本上,然后念出祖上传下来的誓词。
我,陆武,以血为誓,自今日起,接管四方当铺,承守当之责,镇压阴物,至死方休。
当我念完最后一个字,当铺里所有的灯火,瞬间熄灭。
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我的身体。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骨骼,都在发生某种奇特的变化。
我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抱着头的断头鬼,房梁上吊着的一个吐着长舌头的吊死鬼,柜台下躲着的一个浑身湿淋淋的水鬼……
这些,都是历代被收进当铺,无法超生,也无法作恶的阴物。
它们感受到了新主人的气息,纷纷探出头来,用或好奇,或麻木,或怨毒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没有害怕。
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也多了一股力量。
一股属于守当人的,可以镇压它们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成为一个活着的牢头,看管着一群永不超生的囚犯。
感觉怎么样老鬼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还好。我平静地回答。
他点燃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愈发苍老。
守当人的路,不好走。他叹了口气,你爸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我愣住了。
守当人的寿命,都长不了。泄露天机,与鬼神交易,都是要折寿的。老鬼的声音很低沉,你爸早就给自己算过,他活不过五十岁。他一直在为你哥铺路,希望他能接管当铺,可你哥……心术不正,野心太大,根本不是做守当人的料。
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他一直不让你接触当铺的核心,就是想让你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沉默了。
原来,我爸早就为我们兄弟俩安排好了一切。
一个继承家业,背负诅咒。
一个远离是非,平安一生。
可惜,陆文亲手毁掉了这份安排。
也把我推上了这条不归路。
就在这时,灵堂的方向,突然传来陆文的一声惨叫。
我和老鬼对视一眼,立刻冲了过去。
灵堂里,陆文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他的七窍,都流出了黑色的血。
他怎么了我大惊。
老鬼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搏,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是鬼指的余毒!乌白虽然魂飞魄散,但它的怨气已经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他活不过今晚了!
7.
还有没有办法救他我急切地问。
虽然我恨他,可他毕竟是我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老鬼摇了摇头,满脸凝重: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还阳草’,用它的汁液,洗去体内的鬼气。但那东西只在阴阳交界处的‘迷失之境’才有,几百年来,都没人见过了。
迷失之境
我立刻翻开《四方典当录》,在最后几页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段关于迷失之境的记载。
那是一个独立于阴阳两界之外的奇异空间,入口随机出现,没有规律可循。
书上说,只有身负极重阴气,并且濒死的人,才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下,看到入口。
陆文现在的情况,完全符合。
我去!我当机立断。
你疯了!老鬼一把拉住我,迷失之境里凶险万分,到处都是迷路的恶鬼和精怪,进去了,九死一生!
我必须去。我甩开他的手,眼神坚定,他是我哥,我爸用命换回来的,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这也是我作为新的守当人,必须面对的第一个考验。
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我还谈何镇压满屋的阴物
我扶起陆文,将他背在身上。
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身体滚烫,呼吸微弱。
老鬼,铺子就交给你了。
我背着陆文,走出了当铺。
夜色深沉,街道上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凭着感觉,朝着阴气最重的方向走去。
成为守当人后,我对阴气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城北的乱葬岗,阴气最重。
我背着陆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草丛生的坟地里,周围鬼火闪烁,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嚎。
那些孤魂野鬼感受到我身上的守当人气息,都不敢靠近。
我走到乱葬岗的中心,这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传说下面镇压着上百个恶鬼。
这里的阴气,浓得几乎化不开。
陆文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嘴里不停地吐出黑色的血块。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眼前的空间,突然像水波一样扭曲起来。
老槐树的树干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状-大-门。
门里散发出一种荒凉、死寂的气息。
迷失之境的入口!
我没有丝毫犹豫,背着陆文,一头扎了进去。
8.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
地上是干裂的黑色土地,寸草不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远处,隐约能看到一些游荡的影子,形态各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就是迷失之境。
我背上的陆文,情况越来越糟,身体已经开始变冷。
我必须尽快找到还阳草。
可这里一望无际,我该去哪里找
《四方典当录》上只说还阳草生长在‘生机汇聚之地’。
可这个鬼地方,哪里有生机
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麻烦。
三个提着灯笼,没有脸的鬼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它们是迷失之境里的‘引路人’,专门迷惑误入此地的生灵,将他们引入绝地,吞噬魂魄。
远来的客人,要去哪里呀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中间那个鬼影的腹部传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镇魂印。
在关帝庙请神后,它虽然失去了大部分神力,但作为陆家传承的法器,本身就对鬼物有极强的克制作用。
看到镇魂印,三个无脸鬼明显瑟缩了一下。
我们……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为您指路……
指路我冷笑一声,是通往黄泉的路吗
我将守当人的力量注入镇魂印,铜印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滚!
三个无脸鬼尖叫一声,化作三道黑烟,消失不见。
解决了它们,我继续前行。
一路上,我又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精怪。
有长着人脸的蜘蛛,有会模仿人声的怪鸟,还有能化作人形的树妖。
它们都想将我置于死地,但都被我用镇魂印和守当人的力量一一击退。
这个过程凶险万分,好几次我都差点丢了性命。
我的体力消耗巨大,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
背上的陆文,呼吸已经微不可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
那香味很淡,却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在这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精神一振,循着香味找去。
翻过一个黑色的山丘,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
在寸草不生的黑色荒原中心,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绿洲。
绿洲中心,有一口泉眼,正汩汩地冒着乳白色的泉水。
泉水边,长着一株通体翠绿,叶片上仿佛有光华流动的小草。
还阳草!
我欣喜若狂,背着陆文冲了过去。
可就在我即将靠近泉眼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泉水中猛地窜出,拦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个浑身长满黑色鳞片,长着一颗龙头,体型巨大的怪物。
它是这片绿洲的守护兽,‘泉中蛟’。
擅闯生机之泉者,死!
泉中蛟口吐人言,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我耳膜生疼。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狂风朝我扑来。
我立刻将陆文放下,举起镇魂印,准备迎战。
这只泉中蛟的实力,远超我之前遇到的所有精怪。
我心里清楚,这将会是一场苦战。
9.
我与泉中蛟缠斗在一起。
它的力量极大,每一次甩尾,都能在地上抽出深深的沟壑。
它喷出的毒液,能腐蚀一切,连空气都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只能依靠守当人的力量和对阴气的敏锐感知,勉强躲避它的攻击,同时寻找反击的机会。
镇魂印对它的效果不大,金光打在它坚硬的鳞片上,只能溅起一串火星。
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力竭而死。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口泉眼上。
这只蛟龙从泉水中而生,那泉水既是它的力量之源,也可能是它的弱点所在。
我心生一计。
我假装不敌,连连后退,将它引离泉眼。
泉中蛟果然上当,它以为我已是强弩之末,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朝我扑来。
机会来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镇魂印朝着泉眼的方向扔了过去。
同时,我侧身躲过它的扑杀,身体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冲向那株还阳草。
噗通!
镇魂印落入了泉水中。
乳白色的泉水,瞬间开始剧烈地沸腾,颜色也开始变得浑浊。
吼——!
泉中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它身上的鳞片开始脱落,力量飞速衰退。
它没想到,我真正的目标,是污染它的力量之源。
它放弃攻击我,转身想回到泉水里。
但我已经成功摘下了还阳草。
我不敢停留,立刻将还阳草的汁液挤出,滴入陆文的口中。
绿色的汁液一入喉,陆文的身体就不再抽搐,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他体内的鬼气,正在被还阳草强大的生机之力净化。
你……找死!
泉中蛟看到我摘走了还阳草,彻底暴怒了。
它放弃了泉眼,调转龙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朝我和陆文喷出了一口黑色的龙息。
那龙息蕴含着它全部的怨毒和力量,我根本无法抵挡。
眼看我们兄弟俩就要被龙息吞噬。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个熟悉又疲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阿武,做得很好。
我猛地回头,看到了我爸的魂魄。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爸!我失声喊道。
接下来,交给我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向前一步,挡在了我们面前。
他张开双臂,坦然地迎向那股毁灭性的龙息。
我陆氏一脉,世代为守当人,镇守阴阳,从不退缩。
今日,我以残魂为祭,行最后一次守当之责!
他的魂魄,在龙息中,散发出万丈光芒。
那光芒,比关帝庙的金光更加温暖,更加纯粹。
那是属于守当人的,最后的荣光。
龙息被光芒挡住,寸步难进,最后被彻底净化,消散于无形。
而泉中蛟,也因为耗尽了所有力量,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化作点点黑光,消失不见。
我爸的魂魄,也变得透明起来。
爸……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别哭,阿武。他笑着,身影越来越淡,记住,守当人的责任,不是禁锢,而是平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阴物,是凶煞,也是力量。如何运用,存乎一心。
你哥……他本性不坏,只是一时被贪念蒙了心。以后,你们兄弟俩,要相互扶持。
爸要去陪你妈了……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灰色的空气中。
周围的一切,开始像镜子一样破碎。
迷失之境,要关闭了。
我擦干眼泪,背起已经恢复平稳呼吸的陆文,朝着那道即将消失的裂缝,冲了出去。
10.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城北的乱葬岗。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夜的凶险,恍如一梦。
只有手里紧紧攥着的镇魂印,和背上陆文温热的身体,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背着陆文,回到了四方当铺。
老鬼一夜没睡,看到我们平安归来,激动得老泪纵横。
陆文醒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张扬,不再狂妄,只是沉默地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他找到了我。
阿武,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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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我面前,深深地叩首。
爸说得对,我不是做守当人的料。他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澈,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我扶起了他。
经历过生死,我们兄弟俩之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我爸说得对,我们是兄弟,应该相互扶持。
从那以后,陆文开始跟着老鬼,学习打理当铺的阳间生意。
他聪明,有手腕,很快就把当铺经营得有声有色。
而我,则专心履行守当人的职责。
我开始整理《四方典当录》,研究那些被封印的阴物。
我发现,我爸说得对。
这些阴物,并非全都凶残暴戾。
有些,只是心有执念,无法离去的苦命人。
比如那个断头鬼,他生前是个秀才,被人冤枉致死,唯一的执念,就是想知道当年科举的成绩。
我费了些周折,查到了百年前的旧档案,找到了他的名字。
他中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愣了很久,然后对着我深深一拜,魂魄化作一道青烟,消散了。
他解脱了。
我也渐渐明白,守当人的责任,不只是镇压。
更是倾听,是开解,是渡化。
是为这些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灵魂,找到最后的归宿。
这天,当铺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放在柜台上。
老板,我想当一个手镯。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
只是,手镯上,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我抬起头,看向女孩。
她长得很漂亮,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小姐,这手镯,是你自己的吗我平静地问。
女孩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是……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我笑了笑,从柜台下拿出一面铜镜,递给她。
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再回答我。
女孩疑惑地接过镜子,当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镜子里,她的脖子上,缠着一双青紫色的手。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吓得把镜子都扔了。
这手镯的前主人,死于非命,怨气未散。我淡淡地说,它在找替身。
女孩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十六岁那年,那个无知无畏的自己。
四方当铺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我,陆武,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份从祖辈手中传下来的,沉重而又光荣的责任。
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