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星星像撒在天鹅绒上的碎钻,微风带着初夏夜晚的甜香。空气里,只有那只氢气球牵着红丝带,无聊地、一下下撞击天花板,发出空洞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撞在她心跳的间歇处。床头那个巨大的烫金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像一道刚刚裂开的伤口。赤脚蹲在角落的女人死死盯着横躺在床上的男人,手中紧握破碎的花瓶头,确保他不再动弹,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她张着嘴无声地哭泣,泪水肆意淌在脸上,丢掉手中的武器,发抖的身体宛如被雨淋湿发冷的小猫。睡衣破碎部分可见一道道红色抓痕,颤抖的双手艰难摸索出手机,手心全是汗以至于指纹解锁毫无反应,完全想不起密码的顺序。万分焦急之下,她的精神濒临崩溃,双手拼命往身上擦拭。
当电话终于接通,对方温柔的女声传来时,她张大的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电话那头轻声温柔的安抚她控制情绪,不要着急,慢慢来。尝试好几次深呼吸,报地址时断断续续一两个字,幸好对方通过定位核对无误,请她不要担心,已经安排救护车辆出发。
无力的滑落手机,掩面痛哭,如果只是一个会醒来的噩梦该有多好。门外的敲门声、呼唤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拉开门,不是戏剧性的晕倒,而是赤裸地站在了所有探询、震惊、厌恶的目光下。婆婆那声撕裂夜空的齐翼——我的儿子!,立刻为她定了罪。
门口聚集越来越多人,大家纷纷探着脑袋想要知道发生什么,场面热闹像个菜市场。她发冷到全身冒汗,原以为会有好心人给她披一件衣服,但大家像是看杀人凶手的眼神躲避着她。随手拿起门后的长外套穿上,因为她内心清楚知道,这将是漫长的一夜。
她抱膝坐在医院走廊上的椅子,头发比原先的更乱了,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是发生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病人的家属过来一下,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没什么大碍,至于还在昏睡当中,是因为病人体内含酒精度高,醒酒需要点时间。空气当中,听到大家松了一口气,婆婆却失声大哭起来,转身一把拽住她的身体激动的摇晃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儿子,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你说,说话呀……
妈,如果我以后只能为你生孙女,你会嫌弃我吗她的表情略微诡异,空洞的眼神望向长廊的另一端,突兀地发笑一声,周围的人瘆得发慌。
他喝醉了,失去了理智,力气那么大,我没办法挣脱。他、他撕破我的衣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忍忍就过了呢她满眼的害怕,委屈地痛哭起来,歇斯底里地抽泣。
若玲,若玲,你听我妈说,你不要这样,你……婆婆大概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一时无法接受事实,晕厥过去了。场面顿时慌乱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大声呼叫护士,来来回回奔波。而她像是置身另外一个世界,不发言语,安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长廊的人都走光了,才梳理一下头发,站起身,推开门,往病房里走去。
他那么安静的躺在床上,额头的纱布溢出个血印,想轻抚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好几秒,最后也只是帮他掖好被子。疲惫感终究敌过了罪恶感,蜷缩在旁边的沙发上,沉重的眼皮几乎撑不住了。分不清是否梦境,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家的大铁门前,不安地四处张望,想哭的泪水强含在眼里。
六岁之前她被寄养在不同的亲戚家,计划生育抓得严不得不东躲西藏。童年过得不快乐,很长一段时间陷入自卑,女孩儿是件多么不见得光的事情。国人重男轻女的思想一向根深蒂固,农村环境下更为严重,再加上父辈那一代人的想法还是难以改变。自古以来男子的传宗接代赋予重任,倘若家里无男丁,是会被嘲笑和欺负的。所以她父亲顶着计划生育的风险,也想要偷偷再生个男丁,母亲甚至不惜承受打胎的伤害,直至她第二个妹妹出生才停止这场战斗。
老天爷如果顺从父亲的意愿,若玲的生活应该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父亲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再遗传给下一代,那绝对是个悲剧。列夫.托尔斯泰说过,所有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本难念的经,注定是你一辈子也甩不掉的包袱。当时还小不懂事,看不清家里那股低气压,模糊印象中残留父母的争吵咒骂声,爸爸动手的身影,却清晰记得妈妈痛哭哀求的表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妈妈大半夜被赶出家门,而她们三姐妹什么也做不了,瑟瑟地缩在角落咬着牙流泪,甚至不敢哭出声。
大多数时候,她内心是害怕父亲的,尤其是他要求长女务必做好带头工作。男孩子做得到的事情,女孩也要尝试去做,例如爬梯子装灯泡、提水、锄草等重活;平常的家务活更不能偷懒,洗菜、煮饭、拖地样样不落,若母亲想要帮忙,反而会招来父亲一顿呵斥。委屈掉眼泪时,父亲格外反感。哭得越大声,他打得越狠。女孩子哭哭啼啼,在他眼里是晦气。
母亲是个老实人,每次只是一顿咒骂泄愤,但她从未想过离开父亲,传统思想上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时若玲脑子里会闪出可怕的想法,宁愿父母离婚一刀两断,而不是一家人过着胆颤心惊的生活。仿佛一颗定时炸弹,半夜稍微听到楼下有杂乱的脚步声,或者争吵声,她会立刻惊醒过来,屏住呼吸探听,确定是爸妈半夜起床上洗手间,才会松一口气。如果传来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她们赶紧起床冲下楼,看看是发生什么事情,毕竟爸爸的暴脾气也不是人多就可以阻止。
铃铃铃……口袋中的手机响了,她迷糊拿出一看是妈妈的来电,犹豫几秒,还是滑了屏幕。耳边果然传来着急的声音,若玲,你现在是不是在医院,女婿怎么样了,亲家说的是真的吗
嗯……若玲含糊的应一声,但也不打算否定。
哎呀,你是不是疯了呀,怎么会跟女婿动手呢,你打伤人家,到时人家要告你坐牢怎么办你爸他现在很生气,他要跟你说几句……
喂,若玲,读十几年的书把你读傻了,你以为你自己真的那么厉害吗现在翅膀硬了,不要以为可以教育自己老爸就很了不起,要是你被人家打死就没人可以救你,做女人什么时候做得那么霸道……
你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你都不知道,他喝醉……
哎,平常说你们女人不如男人的力气大,你又不信。还好女婿是喝得大醉过去,不然躺在医院的是你,你以为你可以打得过他吗平常我跟你妈之间只是小吵小闹,还不至于会对她下重手,你说你……
你现在不要说这些没意义的话,我不想听,我自己闯的祸,我会看着办!若玲生气地挂掉电话,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呼吸不过来,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总是说出这样的话。
若玲早已打心底厌倦了一切,懂事之后越与父亲的种种观点不合,憎恨他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每次的争吵跟他据理力争,还是没办法改变他的想法,这是若玲对人生感到最为无力的绝望。外人看起来华丽严实的家庭,暗藏多少丑陋难以启齿的伤疤,唯有默默的将伤痛深藏在心底,宁愿赌上整个青春埋头苦读。偶尔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还有不懂事的妹妹,她有想过永远留在她们身边。可迫切想要逃离的想法占据她整个身心,比起外界未知的恐惧,她拒绝停留在一成不变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自私,可是她努力试过所有方法,包括最后的摊牌,苦口婆心哭着求父亲好好控制他的脾气,天再大的事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聊,没有什么是不可解决的,为什么一定要动手父亲却厉声地抱怨每次吵架的源头,是母亲说难听的话戳中他的痛处,甚至痛斥若玲长大翅膀变硬了,敢反过来教训大人。最后她选择了放弃,有些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这样浅显的道理该懂的是她。
离家在外工作的几年,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熬过找房、搬家、挤公交奔波劳累的日子,起码身心是感到自由的。有时孤单的站在热闹的街头显得有些悲凉,比起孤独,她更害怕形同形设的婚姻,给孩子、大人带来不同程度的伤害。她希望她的婚姻,是对孩子的幸福快乐负责一辈子,而不是活在阴影当中。
她有做好此生一个人走下去的决定,意外是齐翼的出现,仿佛是黯淡的心间照入一束阳光,明亮而温暖。他拥有一副英俊的面孔,嘴角微微上扬散发无限的魅力,而真正吸引她是他的沉稳、谦虚、上进。完全是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走进现实生活,生动地站在她面前,她还是有些恍惚、犹豫,最后还是选择退缩。这么多年没办法治愈自己的伤口,早已丧失爱上另外一个人的能力,没有勇气跨过那道坎。而他及时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么的用力而有安全感,她感觉好累没有力气再逃,转身紧紧地回抱他。
data-fanqie-type=pay_tag>
在他面前可以肆意的放下伪装坚强的面具,做回那个简单快乐的女孩,流露出骨子里的任性。齐翼总是一脸宠溺的表情,陪着她笑,陪着她闹,顺从她所有的意愿。以至于若玲几乎忘记心底那份恐惧感,她感谢齐翼,相信他,也是这份难得的信任感让她油然而起充满勇气。面对齐翼的求婚,她毫不犹豫的答应,爱情荷尔蒙的威力是会让人冲昏头脑。偶尔谈论到有关孩子的敏感话题,她试探性的问他是否一定要生个男孩齐翼想也没想回答,没有性别之分,都是属于我们的孩子。那一刻,她似乎找不到不嫁给他的理由,大概除了他,很难再有人让她跨出这一步。
可死循环的命运并不打算放过她,明明活得那么小心翼翼,还是犯了一个致命性的问题。昨晚齐翼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被众人抬着回到新房就散开了,她一个人没办法帮他换衣服,寻思也只能找婆婆来帮忙。
路过虚掩门的房间,隐约听到婆婆在说着怎么生男孩子的秘方,凑过去仔细一听,一定要让她生个男孩,齐家的香火要延续下去,可不能断在这一代……
内心那堵曾砌好的花墙瞬间崩塌,曾有丑陋、黑暗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脑海,她见过村里的妇女们扎堆一起嘲笑他们父母没有生到男娃,她们的嘴脸像是刽子手一口咬定女孩子家不会出头人地。她们知道女人是的没用的东西,可一旦为男人生了儿子就不一样了,使命感让她们觉得人生才完整。有时人的言论是可以轻易的摧毁一个人的生活,我们都不是圣人,再好的齐翼有一天也会被现实生活打败的。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不是她了,她变成了母亲,变成了那个所有亲戚口中命不好、没出息的女人。她忘记是怎么回到房间,大气不敢出一口,婆婆坚定的语气盘旋在她的头顶上挥之不去。她从未有过的慌乱,婆婆跟父母是同一代人,他们当中的想法怎么可能会被改变呢满脑子浮现是母亲蹲坐在墙角哭泣的身影,那种悲伤无望的表情,是若玲这辈子最不愿想起的画面。她拼命逃出思想落后的小农村,认真工作努力挣钱,无非是希望下半辈子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遇上齐翼与他相爱,她以为终于被生活眷顾了,命中的劫数却早已自有安排。
水……水……好渴……,传来齐翼梦呓般的声音,她一个激灵站起来,端起床头的水杯准备喂他喝水。他却横腰抱住她,一翻身压她在身下,嘴唇沿着脖子往下亲,她还没来得及反抗,他粗暴地撕烂她的衣服。当时的她受了刺激般抵触他的亲密,想着万一怀孕怎么办她奋力挣扎,而喝醉的齐翼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双手用力地摁住她,无论若玲怎么哭喊也动弹不得。他的面孔变得非常可怕,嘴唇所触碰过的皮肤像是被硬邦邦的磨砂纸摩擦过,她吓坏了,像是受到了生命威胁。使出全身的力气,趁他有一丝松懈,腾出一只手抓住床头的玻璃杯,用力砸向他的额头,玻璃杯碎了,却彻底地激怒了他。在他再次扑过来之前,若玲想也没想拿起花瓶砸向了他……
父亲是个死要面子的男子,脾气又那么暴躁,不大闹一场是不罢休的。想到这,若玲忍不住痛哭起来,活了那么久,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无能为力改变自己的家庭,还亲手毁了自己的婚姻。她没有信心与齐翼和好如初,带着刺的家庭生活,她早已受够折磨,当中的滋味最为清楚。为什么老天爷不肯放过她,到底是上辈子犯了多大的错误,也不过是二十大几岁,怎么已有种走到这辈子尽头的感觉
若玲,你……你不要哭……我……齐翼醒过来了,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若玲擦干眼角的泪水,起身走向床头伸手摁墙上的呼叫钮。房门突然打开,闯进了齐爸爸和几个亲戚,他们的神情很紧张,甚至冲到她身前。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转念明白怎么回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们先给他喝点水,待会医生走之后能否给我们独处一下,至于你们担心的事放心不会发生的。
他们松了口气,齐爸爸神情严肃,始终未说一字,直到医生过来检查没什么大碍,才带着他们走出病房。齐翼右手托着脑袋,估计伤口还在疼,若玲撇过眼睛假装看向别处。
若玲,昨晚我到底干了什么混蛋事,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怎样的惩罚都可以,不要轻易离开我可不可以……齐翼颓废地垂下头,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她的眼眶忍不住跟着红了一圈。
她在很努力地收住情绪,尽量以着淡定的口吻,齐翼,你现在听我说,我想了整整一晚,从决定和你在一起,包括决定和你结婚,我都不曾后悔。和你在一起我寻找到真正的快乐,正是渴望已久的快乐以至于忘记我曾经的伤疤尚未愈合,对婚姻的恐惧,那种极度缺乏安全感已远远超出我的情绪控制范围。家暴、重男轻女是我这辈子没办法跨过的坎,过去我的家庭经历太多了,我没有勇气和力气再继续走下去。当我听到你妈妈说要一定要生男孩时丧失了所有的理智,我发现我自己也变得好可怕。如果一旦花瓶玻璃的碎片插进你的脑门,那我就成了杀人凶手,我……她忍不住哽咽,再也无法假装镇定,那种画面想也不敢想,绷不住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若玲,你不要哭,你……齐翼还是有些晕眩,心急火燎的拔下手背的针管,踉跄地走向若玲,单膝跪在她身旁,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你相信我好吗生男生女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以后的日子是我们在过,我妈这种无理的要求根本不需要在意。昨天是我犯混,竟然对你下重手,我真该死,求求你不要这样子好吗
若玲用力一把推开他,痛苦地哭喊着,你根本不懂,你无法体会我过去是生活在怎样的家庭,生不生男孩确实不是由我们决定。可父辈他们不是这样子想的,尤其是身边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凭什么我的孩子也要在生活这样的环境,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你懂吗
若玲,你冷静一点。我保证,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子,相信我好吗齐翼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子,陷入深深的自责,她小小的身躯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的秘密。
房门突然被打开,齐妈妈穿着病号服火急火燎走进来,齐翼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起身紧张的问妈,你哪里不舒服齐妈妈一把抱住他,妈没什么事,倒是你吓死妈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还有你爸怎么办……
妈,只是小伤,我真的没什么事,不要担心。齐翼扶妈妈坐在床上,轻声地抚慰她,希望她不要再次激动。齐妈妈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脸严肃的说,
儿子,你说过儿媳妇是知书达理的人,我跟她相处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为何要对你下重手这种女人心理是不是有问题,竟选在大婚之夜对自己丈夫下手,这是给我们齐家下马威……
妈,你不要这么说若玲,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你……
你不要再替她说话,昨晚你知道妈有多害怕,这女人她绝对有病。做别人的妻子,如果连一些闲言碎语也承受不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过下去呢齐妈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怒视着若玲。
妈,你这说是什么意思我求你,不要再说若玲,好吗
我说的什么意思她会不懂吗没错,昨天我在向亲戚讨教生男孩的偏方,谁让她妈妈生的好几胎都是女儿,这就是命不好,而我要的方法也只是以防万一。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她,你们还年轻不懂人情世故。
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不要随便讲好吗齐翼生气地大声说道,没想到他妈妈会是这么愚昧,他觉得更没有脸面对若玲。
你懂什么,她到头来还得感谢我。你知道当时我第一胎生下你姐姐,你的爷爷奶奶一点好脸色也不给我,周围邻居亲戚也暗地里说三道四。一开始你爸也没说什么,事实上我知道他心里不甘,好不容易怀上第二胎的时候我常常担惊受怕,什么偏方或者是到哪求神拜佛,我都照做了。幸好有了你之后,我才大大松一口气,你跟你姐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妈妈口中的每个字对于他来说,是一道道晴天霹雳,百感交集涌上心头,过去的人生他到底错失了什么他以为到了结婚的年龄,已足以承担起生活的各种责任,但现在的他很迷茫,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扮演好该有的角色。
若玲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心好累,连呼吸也深感无力。齐妈妈说的那些话并不觉得惊讶,在她们的小山村,哪怕是生了八个女孩,也要争取第九胎生男孩,为了求好意头,几姐妹取名都是什么招弟、来弟、土弟,愚昧到可笑。甚至还有人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跑去其它地方生孩子,黑户口事件在他们一带是心照不宣。这些事例在她身边发生太多,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发生自己在自己身上,像块恶心的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刺入耳膜,若玲她在哪,房门再次被打开。她心一惊,还没想好对策该怎么面对,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紧张的哭起来。
若玲,你说她躲在那里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你给我过来。白爸爸厉声地喊着,而白妈妈在一旁低声地劝说,这里是医院,小声点。白爸爸双眼一瞪,说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不要在这插嘴,让亲家公过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白妈妈还想说些什么,转身走出房间。
有什么好谈的,你在外人面前也对我妈那么凶干嘛,还有这些事情是我闯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才不要在这里跟人家说什么长篇大论。若玲强忍止住哭声,激动冲着她爸大喊。
现在是谁冲着谁凶,长大翅膀就硬了,你做出这些事,丢脸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你还说你有理。不要说什么受我的影响,你现在是打伤别人住院,搞得全部亲戚都知道。你白若玲,真是面子大。白爸爸粗声说道,声音大到整栋医院要倒了,吓得门外的护士小姐跑进来制止声音小点。
岳父,您消消气,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要责怪若玲,她也是出于自我保护才动手的,一切都是我的错。齐翼护在若玲的面前,诚心诚意的道歉。
呵,你还好说,做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两夫妻床头打床尾和,闹得这么大,对哪家都不好,你说是不是白爸爸的一番话,齐翼表情略微尴尬,不敢再接话。
亲家公,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儿子性格一直那么温和,他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昨晚是他喝醉了,可能是有些粗鲁,但做妻子的也不至于拿花瓶砸自己的丈夫。齐妈妈不甘示弱的反驳,语气尖酸刻薄。
好啦,大家一人少说一句话。若玲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错,不要再责怪孩子们。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小事化了,夫妻俩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齐爸爸是个话不多的人,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说出令人信服的话语,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行,那我也把话撂在这里,打开天窗说亮话。齐翼是我们齐家唯一的男丁,延续香火本就是儿媳妇的责任,我希望有些人是时候该懂得轻重。齐妈妈的话中有话,眼睛一直斜视着若玲,神情傲然。
妈,难道还嫌不够丢脸吗这件事情做错的人是我,而且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有那么重要吗若玲嫁给我不只是为了延续齐家的香火。如果非要那么在意性别,或许我们会考虑不要孩子。齐翼失去往日的理智,大声冲着周围的人怒吼着。
你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读书读傻了,尽说胡话,你不想要孩子还是没种生孩子,别到时所有唾沫全吐向我的女儿,她的面子是大,我的老脸可挂不住。分不清白爸爸是在帮若玲,还是在骂齐翼,话语听起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舒服。
齐翼,妈妈警告你把刚才的话收起来,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生男生女是没什么区别,只是生孩子之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统统按照大人的说法,最后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看命了。不是像现在这样耍性子,搞得大家都不愉快。白妈妈一脸苦口婆心的劝说。
若玲突然好想发笑,他们说的话一秒钟也不想听下去,猛地站起来,生了儿子到底是一件有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在我这里,他不会有任何特权,有犯错的地方也绝不纵容。可凭什么我的女儿却要活在长辈一代重男轻女的风气中,她什么都没做,就因为是女孩,注定得不到大人们的疼爱。如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我结婚是为了伤害她,那这种婚姻不要也罢。
一时间所有人诧异地望着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齐翼茫然失措的表情显得尤为受伤,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变得黯淡。
齐妈妈哇地一声哭起来,打破尴尬的僵局,指着若玲哭喊: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你是想把我们齐家的脸丢光光才泄恨吗你一个女人家随随便便说这样的话,我们齐翼、齐家是哪里得罪了你……
你给我过来,是要打你一顿才能清醒,这种不经大脑的话也敢说出来,你过来。白爸爸一边粗声地训斥若玲,一边拖着她的手往外走。白妈妈担心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竭力地拉扯着,甚至旁边的齐爸爸加入阵营才勉强制止住。
你以为你是要强吗离婚之后谁还敢要你,懂得什么叫过季的黄花菜,人家齐翼是男人,随随便便还能找个十八岁的姑娘再婚。你想要孤独终老,也别让外人笑我们白家,家门我是不会你再进的,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白爸爸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早已顾不及颜面,当着所有人的面痛骂他的女儿。
还有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我白秋实生女儿没有尽到责任吗照样供你读书供你吃穿,你以为过去二十多年的血汗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觉得有多委屈,在外工作那么多年没回过家几回,电话也没几个,我跟你妈年纪大了出了什么事,还能指望你吗你以为你又有尽孝多少吗你受够了想离婚,当初怎么不嫁到国外,人家外国人就没有这种思想啊。
白爸爸的一番话字字直戳若玲的心,憋屈到说不出话,这种熟悉的感觉过去曾无数次涌在她心头。她还是不知如何应对,每次的不对似乎总是她,他们之间的沟通从来也达不成共识。忘记是在众人的面前,她委屈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
你说你是对的,那你在哭什么呢,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尊重自己的父亲,你才是那么了不起,连自己的老公都敢打,我都不敢多说你几句,哼!白爸爸说完生气地背过身,旁人的脸色凝重,不敢随便搭话。
若玲,不要哭了,好好冷静下来。你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也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才刚结婚,为了这点小事闹离婚多不值得,乖,听妈的话。白妈妈着急的冲女儿大吼,随后意识到语气不好,顺势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
是啊,凡事慢慢商量,我们现在没有任何人逼迫你。很多时候人是要说命,强求不来的也只能接受,但逃避也不能解决问题。齐爸爸也加入声伐阵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管现在她说什么做什么,在大人们眼里都是幼稚可笑的行为。竭力止住抽泣声,想表现得镇定点,却越发像个发病的哮喘患者。
你们都别再吵了!只见齐翼愤怒地横扫桌上的东西,再奋力踢倒桌子,水壶、杯子、保温盒继而哐当散落一地。平日温文尔雅的齐翼,眼神中散发着凶狠的气息,怒视着每个人。除了埋头哭泣的若玲,其他人一脸受惊的看着他,却不敢上前阻拦。
若玲说得对,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无论她要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她。但是请你们不要再逼迫我们,什么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如果孩子的事情无法达成共识,剩下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你们现在年轻人真是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大人才是搅和的坏人。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像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吗白爸爸双手一背,愤愤离开病房。齐翼父母还想说些什么,碍于面子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出病房。
最后剩下的白妈妈,担心的看一眼若玲,伸出的双手还是没有触摸到若玲,柔柔的丢下一句,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来解决,大家都不要生气,好好解决吧。
房门关上之后,原本吵吵闹闹的房间瞬间冷清清,呼吸的空气也带有一丝丝冰凉。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就那样安静的待着,似乎想让时间凝固住。若玲的心很乱,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否能跨越呢
我们……齐翼停顿了一会,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心事,你眼里深藏的悲伤,我像个傻子那样看不出。我好像一点也不配做你的老公,竟然动手打老婆,甚至连我们孩子的性别也要受到约束。我真该死、该死……他越说越激动,用脚狠狠地踹桌子,散落一地的东西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你再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打你打到住院……父亲咆哮、咬牙切齿可怕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若玲禁不住发抖,就像那时的她发怔地看着父亲把家里的桌椅通通砸向门外。她们几个人躲在角落,不敢上前阻拦,父亲发泄完还指着她鼻子咒骂,有啥好哭的,你以后嫁的老公也会这样……
若玲,若玲,你怎么了对不起,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不是对你凶……若玲难以从痛苦回忆中回到眼前,眼泪不断地涌出,全身无力瘫软在地……
不成熟、顿挫、犯错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让她想起了与父亲摊牌之后的无奈感,即便吵一辈子,他们都不会说到同一个点上。中国式家庭的悲哀,不懂时务的是他们年轻的一辈,最后的同化才是大人们想要的和谐。似乎除了聪明的接受,无谓的挣扎都是那么的可笑,无论大环境再怎么变革,装在的套子里的人丝毫不动摇。
年少藏在她心底最可怕的噩梦,是她活成了母亲模样,潜意识认同所有的想法,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可她们又有什么过错,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尽心尽责,再苦再脏的活也愿意干。生活有瓦遮顶、有热腾腾的饭菜、孩子们生生性性,还有什么奢求。什么大道理不懂,但是心里记住一句老话一斤儿女不如四两夫妇,孩子长大会有他们的世界,老了还是得靠老伴。夫妻生活的磕磕碰碰,她们认为是正常不过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所以若玲是理解她的母亲,她也不觉得母亲愚昧,只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活成那样。年少时期常常大半夜惊醒坐在床头恍然失神,那时的她还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胆战兢兢的看着父亲的脾气过日子。直到上了大学远离家里,二十岁的她才开始真正的接纳、喜欢自我,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而她从来不是活在爱里的女孩。凡事靠自己成为她的信条,背后走的每一步路,再辛酸也得独自承受。
她跌跌撞撞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才遇到齐翼,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光明也照亮她的世界,她放肆的开怀大笑和大步迈开奔跑。或许她用快乐绑架了齐翼,忘记了将伤痛扒给他看,感同身受在她看来也只是个说辞罢了。
她不知昏睡了多久,想睁开眼时睫毛黏住了眼睑毛,梦里梦外哭红的双眼眼变得极为酸涩。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她睡在了病房的床上。透着眼缝的光亮挣扎起身,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托住她的后背,将她靠在舒服的地方,是齐翼。瞪地睁大眼睛,他那张疲惫受着伤的脸就近在眼前,她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禁意伸出手轻轻地摸他缠着纱布的额头,柔声问到还很疼吗齐翼瞬间红了双眼,噙满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她,抓住她的手紧紧握掌心中,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若玲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偏过头,望向阳台外。夕阳正沉沉下坠,将天空烧成一片壮烈的橘红,像极了他们新婚请柬的颜色。
她缓缓伸出手,指向那片落日。
齐翼沉默地、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像捧着一件布满裂痕的珍贵瓷器,走到阳台,将她轻轻放在藤椅里。他没有放下她,而是单膝跪了下来,用外套紧紧裹住她冰凉的脚。
晚风拂过,带走白日的燥热。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遥远而繁华。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依偎在渐浓的暮色里。他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渗进她肩头的衣料,而她干涩的眼眶望着远方,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黑暗中,他摸索到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坚定地穿过去,十指紧紧相扣。仿佛这不是牵手,而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握着。
长夜将至,但星星终于开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