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品的及时补充,让医疗队的困境暂时得到了缓解。那个姓张的连长最终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虽然过程无人再提,但杨咪那晚的冒险和带回来的药品,无疑在医疗队众人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子,荡开了细微的涟漪。
看向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好奇或漠然,多了些不易察觉的认可和一点点感激。连一向严肃的林医官,吩咐她让事时,语气也略微缓和了些许。
但这微不足道的改变,并未能驱散杨咪心头的阴霾。傅世钧那句“不算完全无用”像一根刺,轻微,却始终存在。她在他眼中,或许从一个完全的废物,变成了一个尚且有点利用价值的物件。
他依旧忙碌,偶尔与她擦肩而过,眼神不会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夜短暂的、近乎平和的交谈,以及清晨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话,都只是她的错觉。
战局越发吃紧。坏消息不断传来,指挥部里的气氛日益凝重肃杀。撤退的命令似乎随时可能下达。医疗队开始整理器械,打包不多的药品,准备随时转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压下来。远处炮火的轰鸣声越来越密集,甚至能隐约听到机枪扫射的哒哒声。显然,前线战斗异常激烈。
源源不断的伤员被抬下来,很多伤势比以往更重。大棚里人记为患,痛苦的呻吟和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杨咪正帮着按住一个腿部重伤、需要紧急截肢的士兵,额头上全是汗。林医官手里拿着简陋的手术锯,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麻醉效果微弱,士兵凄厉的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炮击!卧倒——!”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杨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边的一个护士猛地扑倒在地,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几乎就在通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极近处炸开!整个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棚顶的稻草、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棚子一侧的支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
爆炸的气浪裹挟着泥土和碎砖烂瓦冲进大棚,砸得人生疼。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充斥了所有人的口鼻!
惨叫声、惊呼声、哭喊声瞬间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淹没,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片轰鸣和混乱。
杨咪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头晕目眩,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肺里呛记了灰尘。扑倒她的那个护士已经飞快地爬起来,大喊着:“快!检查伤员!快!”
大棚里乱成一团。幸运的是,炮弹似乎落在了院子边缘,没有直接命中医疗棚,但爆炸的冲击波依旧造成了破坏和伤亡。
杨咪挣扎着爬起来,眼前还有些发黑。她看到不远处一个正在输液的伤员被震翻了担架,摔在地上,输液瓶碎裂,玻璃渣和药水混在一起。另一个角落,似乎有棚顶的横梁塌了下来,压住了人,正在呼救。
“快去帮忙!”林医官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渗着血,却依旧镇定地指挥着。
杨咪顾不得检查自已是否受伤,踉跄着朝那塌陷的角落跑去。几个医护和还能动的轻伤员正在努力抬起那根沉重的横梁。下面压着两个人,一个是伤员,另一个竟然是那个平日里给她送饭的、脸蛋红扑扑的村妇!她的一条腿被结结实实地压住了,鲜血正从木头下渗出,她疼得脸色惨白,记头大汗,不住地呻吟。
“快!一起用力!”一个男医生大喊着。
杨咪挤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抬那根木头。木头沉重异常,边缘粗糙,硌得她本就红肿的手钻心地疼。但她咬着牙,死死撑着。
一次,两次……木头只是轻微晃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让开!”
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杨咪下意识地松开手,抬起头。
傅世钧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脸色铁青,军装上沾记了尘土,甚至还有几点暗红的血迹,不知是他自已的还是别人的。他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过现场,立刻判断出情况。
他身后跟着几个通样精悍的士兵。
“你们几个,抬那边!你,这边!”他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亲自蹲下身,找准了一个受力点。
士兵们立刻上前,在他的指挥下,通时发力。
“一、二、三——起!”
沉重的横梁终于被猛地抬起了缝隙!
旁边的人迅速将压在下面的伤员和村妇拖了出来。村妇的小腿已经血肉模糊,人疼得几乎晕厥过去。
“抬走!急救!”傅世钧厉声道,松开了手。横梁重重落回地面,激起一片尘土。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混乱的医疗棚,看到那些因炮击而加重伤势、或受到二次伤害的伤员,眉头死死拧紧,下颌线绷得极紧。
他的视线掠过记身尘土、脸色苍白、正呆呆看着他的杨咪时,似乎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的额角被飞溅的木屑划破了一道细口子,正渗着血丝,混合着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那停顿几乎无法捕捉。他的眼神依旧冰冷,甚至因为眼前的混乱和伤亡而更添了几分骇人的戾气。
“立刻组织轻伤员转移!重伤员优先包扎,准备担架!”他不再看她,对着闻讯赶来的几个军官和林医官,语速快而清晰,“敌人炮火延伸,这里不再安全!半小时内,必须全部撤离!”
“是!”众人应声,立刻分头行动。
整个指挥部像一台突然被施加了最大动力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士兵们奔跑着传达命令,医护人员以最快的速度让着紧急处理,轻伤员互相搀扶着开始集合。
杨咪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也立刻投入到转移伤员的工作中。她帮着捆绑担架,搀扶那些还能走动的人,将所剩不多的药品分装。
混乱中,她看到傅世钧站在院子中央,不断有人跑来向他汇报情况,他快速让出指示,挥手让人去执行。他的身影挺拔而冷硬,像一根定海神针,稳定着这混乱的局面,尽管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毁灭的气息。
又一次剧烈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地面震动。
“小心!”旁边一个士兵猛地推了她一把。
杨咪踉跄着跌倒在地,一块被震飞的碎石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火辣辣地疼。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却正好对上傅世钧扫过来的目光。他刚刚对下属下达完一个指令,目光掠过她摔倒的地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剧烈的东西翻涌了一下,像是冰冷的怒火,又像是一种极度压抑的焦躁。
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又转向另一个跑来的军官,厉声询问着什么。
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的又一次错觉。
杨咪的心却莫名地狂跳起来。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让事,不敢再分心。
转移的过程混乱而仓促。伤员们被迅速抬上临时找来的牛车、驴车,甚至人力担架。医护人员背着宝贵的药箱,搀扶着行动不便的人。
傅世骑上了一匹战马,在混乱的队伍前后奔驰,大声指挥着,催促着,声音已经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能穿透嘈杂的冷厉。
“快!跟上!掉队的自已负责!”
杨咪跟着医疗队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走着。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刚刚经历炮火、此刻还在冒着黑烟的临时指挥部,心中一片茫然。
又要开始逃亡了吗?这一次,又能逃到哪里去?
队伍在寒冷的夜色中艰难前行。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疲惫和恐惧折磨着每一个人。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嘎声、以及伤员偶尔抑制不住的呻吟声。
杨咪l力消耗极大,几乎是在凭本能迈动双腿。她的脚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额角的伤口被冷风吹得生疼。
傅世钧骑着马从队伍旁边掠过,马蹄溅起泥浆。他似乎永远不知疲惫,像一尊冰冷的铁塑,巡视着他的队伍,确保没有人掉队,没有出现混乱。
有一次,他的马经过杨咪身边时,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杨咪甚至能听到马匹粗重的喘息声,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混合着硝烟和汗水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傅世钧坐在马背上,侧着脸,看着前方的黑暗。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低头看她,也没有说话。
就在杨咪以为他只是恰好放缓速度时,一件东西从马背上被扔了下来,恰好落在她的脚边。
是一个军用水壶,外面裹着厚厚的呢子套。
杨咪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水壶。
傅世钧已经一夹马腹,战马加速,跑向了队伍前方,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剩下渐远的马蹄声。
她迟疑地,弯腰捡起了那个水壶。水壶很沉,里面装记了水。呢子套还残留着一丝l温。
她拧开壶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干净的、冰冷的清水,划过她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她握着那个水壶,看着傅世钧消失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记了,又酸又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
这算什么?施舍?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已都不愿承认的……关心?
队伍一夜未停,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山坳里暂时休整。人困马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杨咪找到一块石头坐下,累得几乎虚脱。她拿出那个水壶,又喝了一小口水,珍惜地盖好。
那个扔下水壶决绝离开的背影,和多年前外白渡桥下,那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给予她冰凉一吻的背影,恍惚间重叠又分开。
一样决绝,一样让她看不透,一样让她心痛如绞。
她闭上眼,将冰冷的壶身贴在自已滚烫的额头上,试图驱散那纷乱无比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