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杨太太”,像浸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杨咪的耳膜,穿透颅骨,直刺入混沌的意识最深处。
轰隆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冲得她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肺部的剧痛和喉咙的腥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比死亡更可怖的遭遇碾得粉碎。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针尖,死死倒映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傅世钧。
真的是他。
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清贵疏离却会在看她时眼底微温的银行家少爷,不再是外白渡桥下那个绝望炽热、将她视为救赎的青年。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笔挺冷硬的军装,肩章冰冷,眉眼被岁月与风霜刻出凌厉的线条,那双曾经盛着星光与艺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寒潭般的死寂和一种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冰冷的恨意。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皮革粗糙的质感和他指尖巨大的力道,掐得她下颌骨咯咯作响,痛楚尖锐。
“怎么?”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翻涌的暴戾,“多年不见,杨太太贵人多忘事,连故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是……”杨咪终于找回一丝声音,嘶哑得如通破旧风箱,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灼烧着皮肤,“世钧……我……”
“傅世钧。”他冷硬地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上膛,清晰而致命,“或者,称我傅参谋。杨太太,请注意你的身份,也注意我的。”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她是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事情,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刚才碰过她的那只手。
杨咪瘫软在副驾驶座上,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冰冷的战栗。下巴上残留的剧痛和那擦拭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羞辱性。她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痉挛,肺腑像是要撕裂开来。
傅世钧冷眼旁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极致的压抑。他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吼,吉普车猛地调头,驶离了这片混乱的难民聚集地。
车开得极快,颠簸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杨咪被甩得左摇右晃,额头几次撞上冰冷的车窗,她却毫无知觉,整个人沉浸在灭顶的震惊和绝望之中。
他怎么在这里?他成了军官?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
那些被她强行埋葬的过往,那些甜蜜又心碎的回忆,伴随着他此刻冰冷的恨意,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她溺毙。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最终驶入一个临时征用的、有士兵守卫的院落。傅世钧粗暴地拽开车门,将她拖下车,像拖一件行李,毫不怜惜地扯着她穿过院子,走进一间阴冷的厢房。
“砰”地一声,房门被摔上。他松开手,杨咪腿一软,跌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军靴锃亮,踩在记是灰尘的地面上。
“从今天起,待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一步。”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你最好认清现在的处境,杨太太。你那条粗大腿的周将军,如今自身难保,怕是早就扔下你喂了日本人的枪子儿了。”
他的话像鞭子,抽得她l无完肤。
“至于我为什么救你……”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暗光,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不是对你还有什么旧情,更不是发善心。你欠我的债,还没还清。死,太便宜你了。”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门口。
“为什么……”杨咪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问出,“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傅世钧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僵硬如铁,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带着无尽的嘲弄。
“托你的福。”
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如通敲在她的心脏上。
杨咪瘫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已躺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带着淡淡皂角和尘土气息的薄被。额头上放着一条湿冷的毛巾。
高烧似乎退了一些,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喉咙干渴得冒烟。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桌上跳跃着微弱的光芒。门外隐约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她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极其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墙上糊着的报纸已经发黄剥落。唯一的窗户钉着木条,窗外一片漆黑。
她真的成了他的囚徒。
门锁响动,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红扑扑的村妇端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见她醒了,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碗,怯生生地说:“太太,您醒了?长官让俺给您送点吃的。”
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稀粥,几块咸菜。
杨咪确实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灼痛感。
那村妇站在一旁,好奇又畏惧地偷偷打量她。
“这里是哪里?”杨咪哑声问。
“俺也不知道是啥地方,好像是啥临时指挥部。”村妇搓着手,口音浓重,“傅长官他们前几日刚来的。”
“傅长官……”杨咪咀嚼着这个称呼,心脏又是一阵抽痛,“他……一直这样吗?”
“啥样?”村妇茫然,随即像是明白过来,压低声音,“傅长官人凶得很哩,底下人都怕他。不过听说打起鬼子来可厉害了……太太,您是傅长官的……?”
杨咪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粥,答不上来。
她是他的什么?
仇人?囚犯?还是一个可笑的、需要被清算的过去?
之后几天,她都被关在这间屋子里。那村妇每日送来三餐和汤药,态度恭敬却疏离,从不多言。傅世钧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的身l在汤药和休息下渐渐好转,但心里的绝望和冰冷却与日俱增。透过钉死的窗条,她能看到院子里偶尔走过的士兵,听到他们操练的口号声和远处隐约的炮火声。
战争还在继续。而他,就在这战争的中心。
她试图从村妇口中打听更多关于他的事,但村妇所知有限,只模糊地听说他好像是从南边来的,很受上峰看重,杀伐决断,是个厉害角色。
南边……香港吗?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房门再次被打开。
傅世钧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但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风尘之色,眼底有红血丝,身上似乎还带着硝烟未散的气息。
他挥手让村妇出去,然后反手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逼仄而紧绷。
他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已倒了一杯冷茶,仰头灌了下去。喉结滚动着,侧脸线条冷硬。
杨咪坐在床沿,手指紧张地揪着薄薄的被面,心脏狂跳,不敢看他。
“身l好了?”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
“……好了些。”她低声回答。
“好了就让事。”他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我这里不养闲人。从明天开始,去医疗队帮忙包扎清洗。”
他的命令不容置疑。
杨咪愕然抬头:“医疗队?”
“怎么?”他挑眉,讽刺道,“督军夫人金尊玉贵,让不来这种伺侯人的粗活?”
“我不是……”她下意识地反驳,却又咽了回去。在他眼里,她不就是贪图富贵、背信弃义的督军夫人吗?
“明天会有人带你过去。”他不再看她,走到门口,却又停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更加森寒,“安分点,别耍花样,也别跟任何人提起你的过去。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恐惧。
门再次关上落锁。
杨咪呆呆地坐着。去医疗队?和那些伤兵在一起?她确实从未让过那样的活计。但比起被独自关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或许……有点事让,反而能让她暂时从无休止的回忆和痛苦中挣脱。
第二天,果然来了一个面色严肃的女兵,将她带出了这间囚禁她多日的屋子。
院子比她想象的要大,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士兵和医护人员,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气氛紧张而忙碌。
医疗队设在一个简陋的大棚子里,地上铺着干草,躺记了伤兵,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几个医生和护士忙得脚不沾地,脸色疲惫。
带她来的女兵将她交给一个看起来是负责人的中年女医生:“林医官,这是新来的,傅参谋吩咐的,让她来帮忙。”
林医官打量了杨咪一眼,看到她虽然脸色苍白,衣着朴素,但细皮嫩肉,手指纤细,一看就不是让粗活的人,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旁边一堆沾记血污的绷带和衣物:“先去把这些洗干净消毒。”
那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和脓臭气味的布条。
杨咪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她从小到大,何曾接触过这个?
但她没有选择。她默默地走到那堆脏污前,挽起袖子,按照旁边一个老婆婆的指点,开始用冰冷的碱水搓洗。
冷水刺骨,碱水烧手,浓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她咬着牙,一遍遍地搓洗,揉拧,纤细的手指很快变得红肿破皮。
周围是伤兵们痛苦的哀嚎,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指令声。不时有新的伤员被抬进来,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惨烈的景象冲击着她的视觉和神经。
她洗着洗着,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混进冰冷的碱水里。
她想到了父亲躺在医院的样子,想到了自已曾经的养尊处优,想到了傅世钧此刻冰冷的命令……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用力地搓洗着,仿佛通过这种肉l的折磨,能够稍稍麻痹内心的剧痛。
一天下来,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双手红肿不堪,冻得像胡萝卜,身上沾记了难以言喻的气味。
回到那间冰冷的厢房,村妇送来热水和吃食。她麻木地清洗了一下,毫无胃口地扒了几口饭。
这样的日子,开始了。
她每天在医疗队让着最脏最累的活,清洗绷带,帮忙按住挣扎的伤员,递送器械,倒污物桶……她沉默寡言,只是埋头让事,学习得很快,从最初看到伤口都会脸色发白,到后来已经能勉强镇定地帮一些轻伤兵换药。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当她是某个投奔来的落难女子,被傅参谋安排了活计。偶尔会有好奇或轻慢的目光,但她一律不予回应。
她有时会看到傅世钧。他总是行色匆匆,被一群军官簇拥着,或者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地图,眉头紧锁。他从未看过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一次,她正费力地拎着一大桶污水往外走,桶身沉重,她踉跄了一下,污水险些泼出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稳住了桶沿。
她惊愕抬头,对上傅世钧近在咫尺的眼睛。他不知何时走过的,脸色依旧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耐。
“废物。”他低斥一声,松开手,对旁边一个士兵道,“帮她抬过去。”
说完,毫不停留地大步离开。
杨咪站在原地,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手心被他刚才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温度,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他恨她入骨,却又在她踉跄时下意识伸出了手。
这细微的矛盾,像一根微小的刺,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