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最爱我的那一年,为了我与家族断绝关系,带我私奔出国。
可我在他洗了一千个盘子,累到吐血那一天,收了他父母给的三百万,然后看着他被押上回国的直升机。
他攀着舱门,直到十指尽断,还在求我不要分手。
而我把他赚的钱扔进水池,说这些还不够我买一盒颜料,穷鬼别和我谈未来。
七年后,在一场富豪慈善晚宴上,我与他重逢,求他给我一笔钱。
他答应了,条件是让我去当他的婚礼画师,亲眼见证他的幸福。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不知道,我要钱是为了救一个女孩——
救一个和他血脉相连,他却一无所知的女孩。
1
可以。
只要萧总能言而有信就行。
昏暗的角落里,我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站在萧珩身边,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简单的条件,只要我答应,就能救我的念念了。
太好了。
可萧珩却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发顶,过了许久,方冷笑道:
不过七年,那三百万就全挥霍光了
是都用来买颜料了吗
我呼吸一滞,用力地掐了一把手心,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极其讨好谄媚的笑。
是啊,钱早就不够了。
所以要您这样的贵人帮我一把。
毕竟七年不见,他早已经是我高攀不起的公司总裁了。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
萧珩,你怎么不去前面喝酒啊,有桃花
珩哥,你都要结婚了,可别让嫂子……
声音戛然而止。
姜南星你怎么会在这萧珩的几位好友瞬间沉下了脸:
珩哥,你可别犯傻!有人紧张地打量萧珩的神色:
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骗你害你的,你不能再信她的!
我重新低了下头,没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当初萧珩为了和我在一起,有多疯。
为了和我私奔,从家中三层楼跳下来,摔断小腿,直到飞机落地后才去包扎。
为了给我买好的美术用品供我画画,一天打六份工,累到咳血却连一板药都舍不得多买。
而我抛弃他,只花了一秒。
所以不怪他的这些朋友们再次看到我时,恨不得杀了我。
你们想多了,我只是邀请她来当我婚礼画师,帮我和知韵画画的。
林知韵,他的未婚妻。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好听的名字,又抬起头,对他们没心没肺地笑道:
是啊,给钱就行。
各位要喝什么酒,我去帮你们拿。
没人对我有好眼色。
他们围着萧珩和我,七嘴八舌地指责我的狼心狗肺,劝萧珩不要轻易上当。
而我点头哈腰地配合着他们的诋毁,又看到领班在对面向我不耐烦地招手,有些心急。
萧珩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签了一张支票,扔到了我的脚下:
明天开始工作,这是预付款。
他对我挥了挥手,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再看到我的嘴脸。
我用力地攥紧那张支票,弯着腰退出人群。
念念的住院费,可以续上了。
我开心得几乎要流下泪来,连领班今天再让我多洗两个小时盘子,我都不觉得委屈了。
那副薄薄的手套很快再次裂开,我的手指脱了层皮,像泡发的烂木头。
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而是没来由地,想起萧珩从前洗盘子,回到家时我帮他涂药的场景。
廉价的药膏,涂上去聊胜于无,可他却倔得很,一点都不肯让我多涂。
我一个大男人,涂这个做什么。他把一手的冻疮遮起来,拢住我的手:
小画家的手,才金贵。
我有些出神地想着当年的事,手一滑,一个盘子骤然碎在我的脚边。
我的心一痛,开始计算这个月又要少领多少工资。
可还没等我完全弯下腰去捡,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将我用力扯了起来:
姜南星,你的手不要了吗!
2
我抬头,撞进了萧珩盛怒的眼眸。
可他吼完这句话时,也愣住了。
因为这大概是我和萧珩分手前,他发脾气时最常说的话。
我想给他切个水果不小心割破手指的时候。
我去快餐店打工,被飞溅出来的热油烫伤手背的时候。
他总是会用很重的语气对我说,姜南星,你的手不要了吗
他说我的手是用来画画的,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他很珍惜我的手,珍惜我的画,就像珍惜我一样。
毕竟我们就是在画展上认识的。
我们是不同专业的学生,他是比我高一级的学长,和我从未有过交集。
可就是那一天,画展上人来人往,只有他站在角落里,在我的画作前,认真地看了一个小时。
我很开心,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聊了好久,向他介绍我的画,问他的感受和建议,但他惜字如金,并没有给我多少回应。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那天,是他刚刚从上一次自杀中康复的日子。
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在意这些,很快和他成了朋友。
然后是——恋人。
他每天都会来我的教室看我画画。
不管我说多少话,他都会认真地听。
那双常年阴郁的眼睛,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烦人声中,慢慢浮出一丝笑意。
我陪着他慢慢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直到毕业时,他的家庭以地位悬殊的理由,要求我们分开。
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我私奔出国。
他和我说,不管多苦多累,他都会让我成为最出名的画家。
他还说,是我的画救了他,所以不管他为我做什么,我都不用内疚。
他把我当成救他出深渊的太阳。
可我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因为我觉得太慢了,我等不了靠他用一个一个盘子洗出来的钱,供我画画。
为什么会干这些
回忆淡去,我看到萧珩从失态中回过神,放开了我的手。
服务员除了端茶送水,也要洗盘子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好像又恢复了我们刚认识时的样子,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
这不是为了多赚一点吗
我尴尬地把手背到后面,环顾四周,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同事们早就走了,没人看到我们。
那些年浪过头了,做生意亏了一笔,只能出来打点零工还债了。
我蹲下来捡那些碎片,不敢再和他对视:
好在今天遇到了你,这么爽快……
我的手被他轻轻拂开了。
他沉默地将那些锋利的碎片拾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站起身,俯视着我:
那还画画吗
我两手空空地蹲在原地,思绪凝滞了一瞬,方镇定地抬起头,对他道:
当然,那是我的主业。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心跳如鼓,生怕他看出我在撒谎,就不让我去当婚礼画师了。
所幸,沉默很快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阿珩,要到家了吗我煮了醒酒汤。
电话里的女声好听又温柔,我后退一步,怔怔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个名字。
林知韵。
萧珩朋友们说过的,和他十分般配的未婚妻。
马上到。萧珩的声音随即响起,又停了一下。
你这几天感冒了,要注意休息,不用等我,早点睡。
我没有抬头,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这些话时,是盯着我的。
我压住那点酸涩,趁着他还没挂电话,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姜南星。
我转过身的瞬间,萧珩就挂断了电话。
已经躲了七年,还有必要再躲下去吗
明天见。
3
我装作没有听懂他的那点阴阳怪气,点了点头,飞快离开。
第二天,我如约出现在了他的别墅。
林知韵走出门来迎接我,还为我倒了茶。
姜小姐,好久不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露不解的我:
你可能忘了,我和阿珩是同专业的同学,当时我经常看到他去找你。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了。
原来林知韵认识他的时间,不比我短。
当初我真羡慕你,那样的天之骄子,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眼里却只有你一个。
也没想到,你们分手分得那么……决绝。
我扯起嘴角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缩回角落里支起画架,没敢说话。
冷冰冰是因为他的病。
眼里只有我大概是因为……我够烦人吧。
不过这些,早就已经过去了。
现在我要画的,是佳偶天成,门当户对的萧珩和林知韵。
我在他们家待了一个上午,画了一张他们一起在花园浇花,萧珩的手搂在她的腰间的画。
真好看,难怪阿珩要请你。林知韵满意地点点头,笑着给我递了杯水。
画了一早上,也累了,喝杯水休息一下吧。
我没有推辞,猛灌了一大口。
烫得无法入口的水顺着食道滑落,我陡然捂住脖子,痛苦地咳嗽起来。
哎呀,我忘了这个杯子里是刚烧开的水!
林知韵一脸抱歉地站起来,又碰倒了水杯。
一早上的心血,一下化为泡影。
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了。
喉咙的疼痛带来无止尽的咳嗽,渐渐地,我开始喘不上气来。
最后是萧珩冲了过来,将我抱到房间,将治疗哮喘的吸入剂直接塞进了我的嘴里。
眼前的黑雾终于慢慢散去,我平复呼吸,看见了萧珩泛红的眼睛。
还有他背后的床头柜里,一排未开封的哮喘药。
是我曾经最常用的那种。
姜南星,三百万,还不够你给自己买最好的药吗
萧珩的声音在发抖。
我慢慢坐起身,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当然有买,三百万呢,你还怕我对自己不够好我对他一笑:
我已经好久没发病了,刚刚只是一场意外,我也知道林小姐不是故意的……
闭嘴。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忽然打断了我。
我查过了,这几年,你的主业根本不是画画。
萧珩麻木地开口,像在念一封审判书:
你一幅画也没有卖出过,七年前,你的名字就在画界消失了。
当初你放弃我的理由,是为了画画。
可现在,你连随身携带的哮喘药,都是最便宜的一种。他变戏法似地变出那瓶放在我包里的药,然后上前一步,将我困在床头:
所以你告诉我,那三百万,你到底拿去干什么了
4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但我不敢露馅,只能背着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
那双千疮百孔的手掐起来痛得要命。
却又好像没有我的心那么痛。
三百万早就花完了,是为了念念。
那个我偷偷生下的,有先心病的,我和他的孩子。
我把所有钱都花在医院里,从出生,到今年七岁。
再到一个月前,她成功做完了心脏移植手术,却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
高昂的住院治疗费用如一座大山,将我压得再也无法喘气。
偏偏这个时候,萧珩又出现了。
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去找他,将我的那点尊严撕下来,卑鄙地利用那一点旧情,求他。
至于画画……
我想起早上坐在画架前,拿起画笔的感觉,轻轻笑了一下。
确实……恍如隔世了。
可我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又不是什么大画家,卖的画都是私下交易,没人认识我很正常啊。
我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开,对他轻松地耸了耸肩:
三百万我说过了,就是挥霍干净了,所以现在才要一边画画,一边打工挣点外快还债啊。
至于我的病……哮喘又无法根治,用什么药都一样。
可怕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隔在我和萧珩中间,像一道天堑。
而房间门口,林知韵站在那里,眼里的不甘和怨恨轻易地流露出来,浮在那张温婉动人脸上。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姜南星,你不配。
我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
一周后,我终于结束了在萧家的工作,提前来医院看我的宝贝。
念念说我的声音像唐老鸭,一周了还没好。
而我微笑着掐了掐女儿苍白的小脸。
被烫到之后,我的喉咙恢复得很慢。
但好在,萧珩也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他大概是又一次死心了。
这样也好。
我并不后悔。
七年前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七年后也一样。
只要婚礼结束,钱一到手,我就会离开。
只要等到明天。
妈妈是唐老鸭,你是什么,小丑——
念念,宝贝!医生!
没有任何征兆,方才还在和我笑闹的女儿忽然闭上了眼,开始沉重地呼吸。
而床头的心率检测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被推进那间手术室,在上一场手术刚结束的两个小时后。
我跌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像一具尸体。
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耳边则是医生的话。
他说念念的排异越来越严重了,如果熬不过这段时间,可能就再也……
我不敢听那些字眼,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越来越快,那阵熟悉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南星,吸气,吸气——
意识消退的前一秒,萧珩如梦境般出现在我的眼睛,抱着我,让我吸药。
而我挥开他的手,忽然跪在他的眼前,痛哭出声:
剩下的四十万可以马上给我吗,明天等不了了,我今天就想给念念转院……
她是我的女儿,六岁了,你走后我和别人生的,可是她很乖很听话,我求求你……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了,只是疯了一样地在求他。
而他用力地抱紧我,反复告诉我没事,让我放松。
我有这方面的专家朋友,我现在就给他发消息,让他安排转院的事。
明天的婚礼取消了,我陪你去,你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别哭。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我的脖颈,滚烫灼人。
总不会是萧珩的眼泪吧
我怔怔地想着,直到一通电话响起,萧珩飞快地按下点了免提,放在我的面前,生怕我听不到那个足以让我安心的消息:
已经说好了,明天让那个小朋友过来就行。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不过有一点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小朋友不是你说的六岁。
医院发来的病历资料显示,她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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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喂萧珩,你在听吗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和萧珩却像两尊瞬间被凝固的冰雕,滑稽地定格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我艰难地咽下一口气,试图补救。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手术室的灯就暗了。
我立刻冲过去,一边听着医生的话,一边跟着她往病房的方向走。
这次是挺过去了,但是姜小姐,我还是建议如果有能力,可以转去市里更好的医院……
我望着女儿微弱起伏的胸膛,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
从前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憎恨自己的没用,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的神明身上。
可现在,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有人告诉我,明天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偏偏那个人,是萧珩。
对了,萧珩。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见站在身后的萧珩。
他和我一起注视着念念,又看向了床头那张姓名卡。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姜念。
还有出生年月。
我慢慢拢紧手,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
我刚刚说错了。
念念是七岁了,你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和……
萧珩目光沉沉地凝睇着我,像一片低坠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说不下去了。
好吧,孩子是你的。
我破罐破摔。
分手的时候,没想到已经怀上了。
我挺喜欢孩子的,就生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明天的婚礼你照常办吧,现在取消,怎么像话。
转院的事我自己去办,只是对不起啊,又欠了你一个人情。我揉搓着衣角,声音又哑又难听:
我都会还你的。
萧珩还是没有说话。
我暗自思忖,是不是孩子的刺激太大了,他吓得还没回过神,根本没听到我说话
可忽然间,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很没出息地扭过了头。
还是和从前一样。
从前,在我每次长篇大论却得不到回应时,我都会绕到萧珩面前,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珩当时还很难像一个正常人回应我。
但他总会摸摸我的头发,意思是我听到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的手被牵起来,坐到了念念病床边的小榻上。
他拿出一管药膏,把我的手拉过来,一点一点涂在那些细细密密的裂口上。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生下孩子。
我和林知韵是合约婚姻,我们结婚只是为了帮她爸爸的公司暂时渡过难关,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不用还。
他一句一句地回答我。
只是我没怎么听,眼泪又滴下来。
落在手背,感觉药效要大打折扣。
他伸出手想给我擦眼泪,可还未触碰就缩了回去,慌乱地去找纸巾。
要还的,要还的。我的心脏和胃剧烈抽搐起来:
我欠你太多了。
萧珩没有再和我继续这个话题。
他一点一点地把我的眼泪擦干,然后按照他说的那样,在第二天出现在医院,陪我一起将念念转移过去。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
但他一个也没有接,只是沉默地帮我忙上忙下,在女儿虚弱又疑惑的目光里微笑着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谢谢叔叔。念念乖乖道谢。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侧影,一直忙到下午,听完医生的治疗方案,他才说要暂时离开一下。
走之前,他用力地抱了我一秒,然后笑着和念念约定,会为她带一小块草莓蛋糕。
病房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徒劳地想,现在的我和他,算什么呢
一对决裂七年,却仍要被命运推向彼此的怨侣。
还是一个卑劣的乞丐,和一个喜欢以德报怨,乐善好施的赏赐者。
我怔怔地想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病房的门被敲响。
萧珩的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我,也望向病床上的女儿。
我瞬间警惕地站了起来。
6
你不用这样提防我。
走廊里,萧珩的母亲笑得有些苦涩: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会觉得林知韵更适合阿珩。
但我是真的不在乎,也不会再阻止你和他在一起了。
我平静地看着她明显苍老许多的面孔,没有回答。
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换了个话题,问:
虽然我不喜欢你,但阿珩的孩子,我也绝不会放任不管。
如果你和我说她病得这样重,我一定会……
萧夫人。我打断了她。
一个先心病的孩子,还是我为萧珩生下的孩子,不算拖累吗
如果当时我生下孩子后就联系他,他会愿意做手术吗
萧母脸色一变。
她是个十分强势且独断专行的女人。
萧珩的父亲早年出轨另外成家,萧母受到严重刺激,对萧珩进行了堪称恐怖的管教约束,不容许他违逆母亲的任何一个决定。
这也是萧珩成年后很快确诊抑郁症的原因。而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叛逆的事,就是坚持要和我在一起,带我离开。
在此之前,萧母不止一次找过我,不管是支票还是威胁,都没能让我们分开。
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比萧珩差。
他家财万贯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他和我上同一所大学,我们平等地交友、恋爱,和世界上任何一对平凡的爱侣没有分别。
直到那纸诊断书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蠢得让人发笑。
你知道吗,为了供你画画,让你用上最好的颜料和画笔,他参加了地下拳场的比赛。
当时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将我的皮肉一刀一刀剜下。
他从未和你说过他的心脏病吧因为不想让你内疚自责。
可姜小姐,如果你足够爱他,就应该清醒一点,到底是他的命重要,还是你们这段肤浅的爱情重要。
萧母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提包:
他伤得很重,这几天都在医院里,什么去外地帮忙接订单,都是骗你罢了。
我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心脏供体配型,只要你和他分手,我马上就可以带他回国内做手术。
他那样拼命地挣钱,是怕成为你的拖累。
可到底谁是谁的拖累,姜小姐,我希望你自己要想清楚。
萧母走后,我一个人慢慢回到了家,照常画画,然后等萧珩回家。
和她说的一样,五天后,萧珩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和我说是工作太累了,没睡好。
我淡淡地笑了起来,说我下午要去附近的公园写生,让他陪我一起。
他欣然答应,直到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我的画很快被气流吹走,无影无踪。
我说我烦了,不想跟他再受苦了。
而他攀在舱门喊我的名字,指甲掀起,鲜血淋漓。
姜南星,姜南星——
我记得我说了几句很伤人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十三岁的夏天,宿命如洪流,将我自以为的铜墙铁壁冲散成一摊薄薄的烂纸片,上面写满了对我的无知的嘲笑。
说我懦弱也好,说我下贱也好。
可我就是,不能看着他去死啊。
我在公寓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天,最后无意识地将半瓶安眠药倒入口中。
房东发现了我,将我送到医院,没让我死成。
然后,我就知道了念念的存在。
是你说的,我不能再拖累他。我疲惫地笑了一下,对萧母道:
我说到做到。
如果没有女儿,我恐怕早就彻底地消失了。
我怎么可能会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
萧母看向窗外,过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怆然道:
可我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我逼他回去,是为了他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段般配的婚姻。
可最后得到的,却是他彻底与我断绝关系,以及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
我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什么叫不尽人……
南星!
熟悉的气息靠近,我被萧珩猛然拽进怀里。
而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恍如在看一个仇敌。
你放心,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站在你们面前了。
萧母脸上的悲伤更甚: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孩子,心平气和地和姜小姐说了几句话,没有为难她。
她很快离开了这里。
而萧珩紧张地看着我,让我别害怕,
我会多派几个保镖过来
,绝对不会让她再……
萧珩。
我静静看着他,缓慢地打断了他的焦躁:
当年的手术,成功吗
7
萧珩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很成功。过了几秒,他笃定地回答我。
那手术后,排异反应严重吗
我没有排异反应。萧珩对我轻松一笑:
我的身体素质很好,在医院里休养一个月就好了。
哦。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南星。萧珩忽然低下头,逼迫我直视他的眼睛:
所以在分手之前,是她告诉你的,对吗
你是因为——
念念快醒了,我进去看看。
我落荒而逃。
如果再多看一眼,我可能真的会扑进他的怀里,质问他到底有没有说实话。
可我不敢说。
也不敢听。
妈妈。病床上,念念轻轻勾了勾我的手指,我俯身过去,听她问:
他……是爸爸吗
我垂下头,过了良久,勉强笑道:
是。
她看过萧珩的照片,记得那样清楚。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喊他爸爸
她问得很小心。
我握住女儿的手,压住心中那点酸涩,轻声道:
再等等吧。
一阵轻微的响动响起,我侧过脸,看到萧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来了。
他将装着小蛋糕的盒子放在床头柜,面色如常。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起方才聊过的事,更没有提起七年前的事。
他每天都会出现在医院,和我一起照顾女儿,就好像我们真的是从未分开的一家三口。
他与我们相处时也不再紧绷着身体,唇边偶有笑意,像是已经确认了什么,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许多。
唯有我总是出神地凝视着他,驻足不前,心乱如麻。
好在念念的情况在更专业的治疗护理下总算慢慢稳定了下来,不用再徘徊在鬼门关前,让人揪心。
而萧珩照顾女儿,也照顾我,逼着我去做了全身体检,每天盯着我吃药,一刻不差。
念念正式出院的前一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
是消失了许久的林知韵。
她请我回萧珩的那幢别墅,要把画还给我。
我上门时,别墅里空空荡荡。
林知韵站在我的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画布,像一尊雕塑。
他把这栋房子留给我了,作为给我的补偿。
林知韵转过身看着我,眼眶泛红。
我愣怔了一瞬,想起萧珩给我看过的合约。
他们确实不是真情侣,只能算合作伙伴。
可他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的眼泪悄然涌出:
姜南星,你知道吗。
我以为我会是不一样的。
她掐紧了手,不甘心道:
第一次到他家时,我发现他收藏了许多画作,几乎占满了所有房间。
我以为那是他的爱好,所以为了靠近他,我自学了许久的绘画。
可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在自取其辱。
他收藏那些平平无奇的画,是为了找你。
可你到底有什么好她的声调陡然变得尖锐,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恨意:
你带给他的,明明只有痛苦。
心脏手术结束后,他因为联系不到你,抑郁复发,接受了不知道多少次心理治疗。
是我陪他走出去的,明明是我。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多看我一眼
你说什么
我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林知韵满意地看着我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着足以将我凌迟的话:
我说,他复发了。
手术结束后复发一次,现在又复发一次。
她忽然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到一个抽屉前,迅速打开:
你看,他最近又开始吃这些抗抑郁的药物。
在你出现之后。
在与你重逢之后。
一阵尖锐的耳鸣声传来,我踉跄着后退一步,颤抖着抬起了手。
好像一把尖利的刀子穿透迷雾,越过整整七年的时光,终于又快又准地扎进我的心脏。
姜小姐,我是真的很喜欢萧珩。
所以能不能请你,把他让给一个能真心对他好的人
林知韵的嘴巴一张一合,与七年前的萧母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我勉力对抗着那阵眩晕,直到手机铃声将我猛然唤醒:
姜小姐,请您立刻来一趟医院。
萧珩出事了。
8
我冲进女儿病房时,她在护士的安抚下刚刚昏睡过去,眼角还挂着泪珠。
而萧珩还在手术室中,经历抢救。
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病人家属突然病发,在医院里带着刀四处逃窜,最后闯进了念念的病房。
刀从萧珩的后背捅入,距离心脏只差两厘米。
而念念被他护在了身下,毫发未损。
伤口不算太深,不会有生命危险。
病房外,萧珩的医生朋友将我扶起来,宽慰道:
萧珩这几年身体恢复得不错,你也不用太担心……
陆医生。
我忽然抬起头,问道:
萧珩当年的换心手术,是你做的吗
陆医生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我还不足以做那样高难度的手术,是我的老师主刀的。
这样啊。我慢慢站起身,说:
那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手术室的灯光灭了,可我并没有留在那里等萧珩。
直到萧珩清醒的那天,他依旧没有见到我。
陆医生起初还能趁他精神不济遮掩过去,可没过几日,萧珩就彻底发现不对劲了。
姜小姐找我询问了一些关于你当年手术的事情,我都说了。
包括你那段严重的排异反应,以及后来的……心理治疗。
她问得很细,我没办法再瞒下去……
萧珩扯出了还在输液的针头,挣扎着爬下了床。
陆医生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冷静下来。
可收效甚微。
他根本等不到什么伤口愈合,开始满世界地找我。
恐惧再次侵袭了他的全部心神,就像七年前一样,他疯了似地搜寻着关于我的信息与踪迹,如一只狂躁又可怜的困兽。
而一周后的我,正在城市的另一端,与胜券在握的林知韵见面。
怎么样是不是只要稍作了解,你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你。
她姿态优雅地端起一杯茶,说:
所以为什么不肯放手呢七年前你能做到的事,现在也能做到。
我看着她的面容,平静道:
那你呢
林知韵,就算我真的放手,你带给他的,是你的真心吗
还是那些你和他妈妈亲手伪造出的照片
林知韵陡然抬起眼。
消失的这几天,我查清了许多事。
最重要的,就是萧珩熬过那阵可怕的排异反应后,为何会那么快重新陷入抑郁。
他从来没有放弃找过我。
而为了让他死心,萧母先是切断了一切他可能联系到我的渠道,然后找到长相、身形都与我极度相似的林知韵,拍摄了一组模糊的照片。
我在海外夜店醉生梦死,坐在当地富豪车中欢笑,在情人帮助下开办画展的照片。
他们利用这些照片,配合心理医生的诱导治疗,一遍遍地告诉萧珩,我已经完全抛弃他,开启了新生活。
在日复一日痛苦的治疗中,萧珩终于忘了我,不再执着去国外找我。
以重新病发,开始接受抗抑郁治疗为代价。
你们用这种方式,让他放弃我,然后爱上……你。
我平静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林知韵:
可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失败了。
萧珩的母亲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而你依旧不甘心。
所以你甚至想用买凶杀人的办法,让我的女儿消失。
那个突然发疯的精神障碍患者,就是林知韵安排的。
林知韵根本没有想到,短短一周,我可以查清这么多事情。
林小姐,你说得没错,七年前能做到的事,七年后我一样能做到。
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受伤。
姜南星,不要报警。
林知韵抬眼看我,面部微微颤抖,强装镇定:
你要多少补偿,我都可以给你。
但我求你,不要报警。
我不想让他知道……
她话音未落,警察已经推开了茶室的门。
姜南星!
她终于慌了起来,冲过来要来扯我的衣角。
你去哪姜南星,你回来,我们可以再……
我与她擦肩而过,没有说话。
我要去找我的爱人。
我在心里雀跃地想。
茶室的门被我推开,门外有细细的雪粒飘落,我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医院。
而还未等我解锁屏幕,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我的面前。
萧珩瞬间将我拉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姜南星。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脖侧,声音带着怒意:
你还想跑到哪里
9
萧珩说了很多话。
从我为什么要跑,到林知韵和我说了什么,再到我要去哪。
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当然,我也没想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一字一字,汇聚成七年时空的河流,将我和他一起淹没。
他像个孩子,把这七年来对我的控诉、质问都说尽了。
到最后,他又垂下眼,徒劳地掐着我的手:
我吃药,不是因为我又……我只是怕,想控制。
他又赌起气,仿佛在威胁我:
不,就算真的又复发了,你也别想跑。
我不会跑了。
我认真地端详着他的眉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珩,如果我会因为你的病离开你,那当初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
他怔怔地看着我,深邃的眉眼间难得有了一股稚子般的茫然。
我离开的这些天是在查一些事,和林知韵选在这里见面,也是为了取一个东西。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他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条红绳,将他左边的袖子拉起来,取下他手腕上另一条陈旧的红绳。
云福寺,我请大师新开光的。我慢慢帮他系上:
傻子,这么多年了,还戴着。
萧珩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由着我系好后,方慢吞吞地开口: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保佑你长命百岁啊。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因为你骗了我。
手术根本不算成功,你在医院待了整整一年才出院。
后来又是病情复发,又是心理治疗,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一边笑,一边慢慢流眼泪:
你这个骗子。
可你也骗了我。萧珩声音嘶哑:
你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厉害的画家。
七年里,你没有动笔画过一幅画,所有时间都围着念念转,连自己的药都舍不得买。
你还要骗我,念念是别人的孩子。
我们瞪着对方,到最后,都笑了出来。
我扑到他的怀里,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他紧紧抱着我,压着我的双臂,不停地和我道歉,泪水浸湿了我的脖颈。
萧珩为了不拖累我,让我能自由地画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我为了不拖累他,为了他能长命百岁,用尽全力让他恨我,然后忘了我。
可最后,在荒唐的命运里,我们都没能如愿。
七年了,人在变,世界也在变。
所有事物都在奔涌向前,永不止息。
所幸,唯一没有变的,是我还在爱他。
而他也爱着我,在重逢的那一刻。
在七年间的每一刻。
我贪婪地听着萧珩的心跳,直到他俯下身,温柔又热烈地吻住我。
窗外,雪落无声。
10
念念正式出院的那一日,我听到了林知韵被捕入狱的消息。
陆医生特意请了假,和我们一起带念念回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注意事项,热情地和她挥手再见。
怎么样还要留在这里吗他笑着问我和萧珩:
当初是为了和林家合作才留下,现在既然没这事了,会考虑去海外总部所在地吗
或许吧,也可能会去一个新的城市。萧珩搂着我,对他微笑道:
我和南星还在考虑,不过一切还是要等念念情况稳定后再说。
陆医生点了点头,笑吟吟地看着我们,道:
你们能重新在一起,我也很高兴。、
当初萧珩因为排异反应,不知道下过多少次病危通知书。
可每一次他熬过来,醒来第一句就是喊你的名字时,我就想,你们总有一天会重逢。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萧珩注意到我的呼吸频率,安抚性地捏了捏我的手。
有一件小事,或许有些玄学,但我还是觉得可以告诉你们。他忽然对我们眨了眨眼:
我那天看到念念的出生日期,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后来我查到了过去的病历单,发现萧珩术后最严重的一次排异反应,就是发生在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在心跳骤停了整整十二分钟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自主心跳。
我听着他的话,呼吸一滞。
那天晚上,也是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那段噩梦般的难产记忆,其实我已经淡忘了。
剧痛,窒息,医生的呼喊,鲜血的味道,好像是那个晚上的所有场景。
不对,还有一个人。
萧珩。
在我昏迷的时候,我似乎梦见了他。
他坐在我的床边,沉着脸看着我。
姜南星,为什么分手。
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一模一样,他依旧在问这个问题。
可是那一次,梦里的他忽然捂住了脸,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抛下我,丢掉我
他的身形开始颤抖,好像在哭。
梦里我很着急,想和他解释我没有抛下他,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我不知道努力挣扎了多久,总之再睁眼时,我发现没有萧珩,只有围在我身边,抱着孩子,和我道贺的医生。
姜小姐,你心跳骤停了整整十二分钟,把我们吓坏了。
还好,你撑过来了,这是你的宝宝,快看看。
陆医生说完这个神奇的巧合后,很快也与我们告别。
萧珩和我一起送他上了车,回过身想牵我的手时,却看见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刚刚他和陆医生说错话了。
而我一边哭一边笑,埋进他的怀里,骂了一句傻子。
萧珩,你总说是我救了你。我轻声道:
可其实,你也救过我很多次。
不对,是千千万万次。
念念被允许可以像一个正常孩子出去玩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
她依旧喊萧珩叔叔,没有改口。
我和萧珩也没有再主动提起,把一切交给时间。
公园里在举办小型圣诞音乐会。念念裹得像个企鹅,架在萧珩的肩头,帮他把雪挥开,跟着音乐摇摇晃晃。
公园里摆放了几棵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小礼品,是专门送给孩子们的。
爸爸,我要最高的那一份,圣诞树顶端的那个!
一个小男孩同样骑在父亲的肩头,大笑着向上指着。
萧珩没注意到隔壁的动静,只是温柔地问念念,她想要哪一份礼物。
念念眨着眼,看着隔壁的小孩,思考了一会,俯下身凑到萧珩耳边轻轻道:
爸爸,我也要最高的那一份。
萧珩的手停在半空。
我举着棉花糖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萧珩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像个滑稽的木偶,移动着不大灵光的关节,取下最高处的一份礼物。
谢谢爸爸!
念念清脆地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他僵硬地伫立在原地,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与我对视。
我走上前,把棉花糖放在女儿手里,然后牵起萧珩的手:
走吧,我们回家拆礼物。
萧珩安静地站在那里,过了良久,才有了动作。
他把另一只手覆在女儿绕在他脖颈间的那只手上,弯腰吻在我的唇上。
嗯,走吧。我听到他轻声说。
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