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裹着寒气,我在垃圾桶旁捡到那团黑毛时,它已经快冻僵了。
缩成核桃大的一团,只有眼睛亮得惊人,琥珀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定定地望过来,没躲,也没叫。
我把它裹进围巾带回家,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打结的毛,喂它温过的羊奶粉。它小口小口舔着,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像台没上油的小鼓风机。
我给它取名小黑,因为关灯后根本找不到它,只有两盏小灯在黑暗里晃。
养到第三个月,我对着滚进沙发底的遥控器叹气:小黑,帮个忙呗
它居然真的探进爪子,勾着遥控器的边角拖了出来,尾巴翘得老高,像在邀功。
从那天起,我发现小黑听得懂人话。我说看好家,它就蹲在玄关的鞋柜上,耳朵支棱着,直到我掏出钥匙才跳下来蹭裤腿。
它成了我家的门卫,日子过得像杯温吞的白开水,直到阿宇出现。
阿宇是我新交的男朋友,第一次来家里的那天,小黑突然炸了毛。
平时温顺的小家伙弓着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绕着阿宇的皮鞋打转,尾巴硬得像根棍子。
我把它抱起来,它却挣扎着朝我叫,一声比一声急,爪子尖甚至划破了我的手腕,留下道细细的血痕。
大概是怕生。阿宇笑着揉它的头,小黑却猛地挣脱,跳上窗台,就那么蹲在窗帘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直到阿宇离开才跳下来,用头轻轻蹭我手腕的伤口,呼噜声里带着点委屈。
后来阿宇来得勤了,小黑的敌意没消,只是换了种方式。
只要阿宇在,它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做饭时蹲在厨房门口叫,我看电视时趴在我腿上,眼睛却始终瞟着沙发上的阿宇,像个警惕的哨兵。
我总打趣:你看它,醋坛子成精了。
阿宇走的那天,我刚刚到小区,楼下的警灯忽明忽暗。
邻居说阿宇傍晚来送东西,在楼道里突然倒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眼泪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小黑突然跳上茶几,用爪子推过来个小药瓶——那是阿宇总说心脏不舒服,却总忘记带的硝酸甘油,瓶身是空的,它蹭着我的手背,发出细细的、像哭一样的叫声。
那一刻,我突然有个想法,——难道它早知道。
这个想法让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可能的,这只是巧合,它只是一只猫罢了。
阿宇的葬礼后,我带着小黑去郊外散心。
车开在盘山公路上,它趴在副驾的猫包上,耳朵时不时抖一下,不像平时出门那样兴奋,倒像是在嗅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路过一片野菊地时,我停下车想让它透透气,刚解开牵引绳,小黑突然绷紧了身子,尾巴直挺挺地竖起来。
顺着它紧盯的方向望去,是一家三口在放风筝。
爸爸举着线轴跑,妈妈牵着小姑娘的手笑,风把他们的笑声吹得老远,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幅画。
可小黑朝着那家人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前爪在地上刨着,像是想冲过去,跟某个无形的敌人战斗一样。
我赶紧把它抱起来,它却在我怀里挣个不停,眼睛死死盯着那家人,叫得又急又尖。
可那一家三口丝毫没察觉,小姑娘追着飘落的风筝线跑,爸爸笑着去追她,妈妈站在原地,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可能是看到了什么狗子罢。我安慰自己,毕竟猫狗总是不对付,抱着小黑离开那草地上的一家人。后视镜里,那片金色的草地上,他们的身影还在动,像跳动的光斑。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笑声听着有点空,像隔着层玻璃。
半年后的一个雨天,我整理旧报纸,社会版的标题刺得人眼睛疼:《盘山公路车祸,一家三口身亡》。
配图里的人,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衣服,妈妈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像株折断的野菊。
事故发生的时间,就在我们遇见他们的那天。
我猛地回头,小黑正蜷在沙发上打盹。听到动静,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我忽然想起阿宇走的那天,小黑对着空荡的楼道叫了很久,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
或许从一开始,它看到的就不是人。
那些它对着低吼、急叫的瞬间,不过是在告诉我它看到的某个可怕的存在。
而我们,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过。
其实阿宇是我的第三个男朋友,其余的两个,其中一个车祸离开了我,另一个溺水离开了我。
自从阿宇走后,我便怀疑是不是自己害了他们。
我决定独自一人生活,好在还有小黑陪着我。
那天回家,钥匙插进锁孔转开后,玄关的感应灯没像往常那样亮起,只有客厅窗户透进的暮色,在地板上投出块模糊的光斑。
小黑没像往常一样蹲在鞋柜上。
我摸着墙按开关,啪的一声,顶灯闪烁两下,灭了,双闪闪烁烁的亮着。
就在这时,脚边传来细碎的呜咽——小黑缩在玄关柜的阴影里,背弓得像座小拱桥,尾巴夹在后腿间,喉咙里滚出含混的低吼。它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死死盯着我的脚边,一步都不肯靠近。
是那个表情。
和当初阿宇站在门口时一样,和野菊地里那家人笑着跑过它视线时一样。
那种混合着恐惧与警告的眼神,像根冰锥,猝不及防刺进我后颈。
小黑我的声音在空屋里发飘,怎么了是我啊。
小黑后退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对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滚着泪。
我蹲下来抚摸它,忽然就看到了——它的眼睛里有东西。
那个我看不见的东西,从小黑的眼里看到了。
像是有股冷气,正顺着脊椎往上爬。
我不敢回头,脑子里全是那些被小黑预警过的画面:阿宇倒在楼道里的样子,报纸上模糊的车祸照片,还有小黑此刻惊恐的脸。
小黑的眼睛里有个穿黑斗篷的影子,正站在我身后,
他的兜帽压得很低,兜帽里一片漆黑。
那是死神吗某本漫画书里死神就是这样子的。
我看到了死神吗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客厅的挂钟不知何时停了,整间屋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撞得胸腔生疼。
别……别跟着我。我对着空气喃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还不想死……
声音像消失在空气中。
明明今天一切都好好的,我早上出门时还喝了热牛奶,上班时打印文件,甚至在楼下便利店买了支新口味的雪糕——怎么会是我
只有小黑还在低吼,声音里带着哭腔,它往前挪了半步,又猛地缩回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着,过不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远处的路灯亮起来,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我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我盯着小黑眼里的那道影子,大气不敢出,直到楼下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那道影子才随着光线的晃动,轻轻颤了颤,消失了。
小黑喵了一声,声音软下来,试探着朝我走了两步。
我猛地转身,背后空无一人。
玄关灯暖黄的光洒在地板上,刚才那股寒意也散了。
可我知道,我被死神盯住了。
我蹲下来抱住小黑,它的毛还在发抖。
怀里的小身子那么轻,却好像替我接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突然,窗外闪过一道惊雷。
电光炸开的瞬间,小黑的瞳孔骤然收缩,琥珀色的眼球里映出片扭曲的影子——是那个穿着黑斗篷的轮廓,兜帽压得很低,没有脸,只有一道模糊的肩线,正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死神。
我浑身的血仿佛都冻住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着耳膜。
小黑在我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对着那个身影尖叫,声音尖得像玻璃碎裂。
为什么是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声音向落入黑洞,没有回音
我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松开小黑,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空气扑过去。
手指穿过的只有冷飕飕的风。
我只能颓然坐回来。
你放开我!我对着空气嘶吼,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阿宇他们还不够吗
客厅里的风突然变得粘稠,带着股旧纸张的霉味。
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从兜帽的阴影里透出来,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
小黑跳上茶几,对着我身后的方向弓起身子,尾巴硬得像根铁棍。
它的眼睛里,那道黑斗篷的影子还在,甚至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打量我。
我不跟你走!我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朝空气砸过去,抱枕穿过那片影子,重重摔在地上,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还有小黑……
说到小黑时,小家伙突然安静了。
它不再尖叫,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眼睛里的黑斗篷倒影渐渐淡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稀释了。
风突然停了。
我喘着粗气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沙发靠背上搭着的围巾,被刚才的风吹得轻轻晃了晃。
小黑跳下来,用头蹭我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柔软的呼噜声。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弱的光。
我盯着小黑的眼睛看了很久,那里干净得像块剔透的琥珀,再没有黑斗篷的影子。
雨停后的第一个清晨,我在厨房煎蛋。
小黑蹲在料理台上,眼睛瞟向客厅沙发,警惕的拦在我身后。
我端着煎好的蛋转过身来。
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黑斗篷在晨光里暗哑无光。
我已经没心情再害怕了,我在小黑的眼里看到过几次他的模样,恐惧感已经过去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落满灰的石像。
这一生我失去了很多,有些麻木了。见到死神也不再恐惧了。
就连昨晚我梦见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他就站在窗边,兜帽下的阴影里,冷冷的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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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他的模样比小黑色眼里的样子清楚多了。
今天看到他坐在那里我已经熟悉无比了。
我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是将死之人,所以能看到他。
反正我要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小黑突然从料理台上跳下来,用身子挡在我脚前,喉咙里发出哀求似的呜咽。
不怕,小黑。我的声音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我绕开它,径直走到沙发前,看着他兜帽里的一片黑暗。
他身上的寒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像开了整夜的空调,冷得人骨头缝都在发疼。
我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陈旧的书卷气,还混着点雨后泥土的腥气。
吃煎蛋吗我问道。
他没应声,兜帽下的阴影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就是这沉默,突然点燃了我心里攒了许久的火。
愤怒、不甘……像被压缩的炸药,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我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意料之中的空茫。
怀里的触感很奇怪,不像抱着一个人,倒像抱着一团裹着冰的雾,能感觉到轮廓,却抓不住实体。
可我没松劲,手臂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肉里。
你不是要带我走吗我贴着他的斗篷,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股疯劲,来啊!现在就带我走啊!
你带走我爸我妈,我的朋友,凡是我和有关系的,没有几个人活着,可是他们有什么错,阿宇有什么错
你让我一个人孤孤伶伶的活着,我早就等着你了,你现在就带我走。
说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小黑尖叫着扑过来,用爪子扒我的胳膊,可我像没知觉似的,死死抱着那团冰冷的雾。
他似乎僵住了,那股寒意竟有了一丝松动,像冰层在慢慢融化。
然后,我做了件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
我仰起头,朝着那片藏在兜帽下的阴影,狠狠地咬了下去。
没有牙齿咬到皮肉的实感,甚至没有碰到布料的摩擦声。
我的嘴唇穿过那片黑暗,只触到一阵刺骨的凉,像咬在一块万年不化的冰上。
可我没松口,用尽全力地啃着,像要把这些日子的恐惧、委屈,全都发泄在这虚无的触碰里。
眼泪混着口水淌下来,滴在他的斗篷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脱力地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怀里的寒意渐渐退了,那团雾似的轮廓在慢慢变软,像被温水浸泡的棉花。
小黑不再扒我,只是蹲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我们。
我贴着那片黑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没……还没跟小黑好好道别啊……
怀里的他突然动了。
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星光落进了深潭。
我闭上眼,任由眼泪往下掉。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沙发上已经空了。
晨光落在沙发上,暖洋洋的,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和小黑蹭过来的、带着体温的毛茸茸。
我抱起小黑,把脸埋进它暖暖的毛里,眼泪滚滚而下。
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站在床边。
窗帘缝里漏进的晨光,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暖黄。
我盯着他的轮廓看了很久,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昨夜几乎没合眼,神经一直绷着,此刻倒生出种奇异的平静。
他还穿着那件黑斗篷,兜帽压得很低,站在离床沿两步远的地方。
没有风,斗篷的边角却微微动着,像水面泛起的涟漪。
我知道他在看我,但那种无形的注视不再像之前那样刺骨,倒带着点……迟疑
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床,蜷在我枕头边,它的耳朵没像往常那样支棱着,反而贴在脑袋上。
你在等什么我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空气静了静。
窗外传来早起的麻雀叫,叽叽喳喳的,把屋里的沉默割得七零八落。
他没动,也没回应。可我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比昨天淡了些,不再是冻得骨头缝发疼的冷,倒像深秋清晨的露水,带着点湿润的凉。
我撑起身子坐起来,被子从肩头滑下去。
小黑立刻蹭过来,用脑袋顶我的被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晨光,也映着床边那道黑影子。
是因为小黑吗我死了之后小黑就没有家了。我摸着它的毛,指尖能感觉到它皮肤下的心跳,又轻又快,还是因为我没好好道别
他依然没出声。但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动了动,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摇头。
我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有点突兀。
其实我想过,要是真走了,小黑怎么办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它正用尾巴圈住我的手腕,它那么聪明,肯定能找到新主人……
说着说着,喉咙就哽住了。
好多没说出口的牵挂,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像藏在棉袄里的针,平时不觉得,此刻全扎了出来。
小黑像是听懂了,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下巴,呼噜声里带着点委屈。
就在这时,床边的影子动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斗篷的轮廓在晨光里变得有些模糊,像水墨画被打湿了边缘。
我盯着他,看着那道黑影一点点变淡,边缘开始发虚,像要融进窗外的光里。
你要走了我脱口而出,心里竟有点慌。
他没停,身影越来越淡。小黑突然跳下床,朝着那道影子叫了一声,声音不凶。
影子顿了顿。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兜帽下的阴影里,竟透出一点极淡的光,像萤火虫落在深潭里。
那点光晃了晃,慢慢朝小黑飘过去,在它头顶停了停,又轻轻落下来,像片羽毛拂过它的耳朵。
小黑抖了抖耳朵,没躲。
再抬头时,床边已经空了。空气中那点残留的凉意也散了,只剩下小黑身上淡淡的奶香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带着草木气的风。
我愣了很久,伸手摸了摸小黑的耳朵,那里暖暖的,没有一丝凉意。
他走了我问小黑。
它喵了一声,蹭进我怀里,尾巴翘得老高,像在点头。
那天上午,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晒了被子,洗了窗帘,甚至把小黑的猫砂盆都刷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我坐在地毯上,看着小黑追着光斑跑,突然觉得活着真好。
我知道他还会来的,被死神盯住的人迟早要死,就算他不盯着天道也要人死。
从那天起,死神不再刻意隐藏踪迹。我做饭时,他会靠在厨房门框上,黑斗篷的边角扫过地板,没发出半点声响;我坐在阳台给小黑梳毛,他就站在晾衣绳旁,看着风把衬衫吹得晃荡,兜帽下的阴影始终对着我。
起初我还会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可日子久了,竟也慢慢习惯。有时我会故意把剥好的橘子递到他面前,看那片黑暗毫无反应,就自己咬下一半,含糊地说:不吃算了,甜得很。
小黑总在这时跳上我的膝盖,用脑袋蹭我的手,眼睛却瞟着死神,像在替我打圆场。
我开始试探着跟他说话。晚上失眠时,我会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絮絮叨叨:今天楼下便利店的关东煮煮太老了小黑把我新买的发圈藏沙发底了我又想起阿宇了,他以前总说我煮的汤太淡。每次说完,客厅里都静得只剩挂钟的滴答声,可我知道他在听
——
因为小黑的尾巴会轻轻晃一下,它的眼睛里,那道黑斗篷的影子始终没动。
有天周末,我整理旧物,翻出了第一任男友阿杰送我的手链。银色的链子已经氧化发黑,上面挂着个小小的星星吊坠。我捏着吊坠发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像布料摩擦。回头时,死神就站在茶几旁,黑斗篷的一角垂在装着手链的盒子边。
你还记得他吗
我开口,声音有点发紧,阿杰,我第一个男朋友。他是开车去接我的路上,跟货车撞了。
死神没说话,可我能感觉到那道注视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手链上。我深吸一口气,又说:第二个是阿明,他说要带我去海边看日出,结果在海边游泳时溺水了。他们都走得那么突然,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命不好,克走了他们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客厅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小黑从猫窝跳出来,蹭了蹭我的脚踝,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死神终于有了动作,他往前挪了半步,那股熟悉的寒意漫过来,带着点旧纸张的霉味。
不是你命不好。
他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不像碎冰,倒像蒙了层雾,是他们,本就该死。
我猛地抬头,盯着那片黑暗: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死神却又沉默了,任凭我怎么追问,都再没发出一点声音。那天晚上,我抱着小黑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亮都没合眼。他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
——
什么叫
本就该死阿杰温和,阿明开朗,阿宇更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他们怎么会
该走
我开始不甘心。我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他们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我趁着阳光好,把小黑抱到腿上,然后对着站在窗边的死神说: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死神吗你能看到过去的,对不对
死神没动,可小黑突然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里,那道黑斗篷的影子轻轻晃了晃。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盯着那片黑暗: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天天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你看我做饭,我就看你站着;你看我睡觉,我就睁着眼睛看你,反正我也不怕你了。
这话我说得有点耍赖,可我是真的急了。我抓着他斗篷的边角,那布料凉得像冰,却意外地有实感。求你了,
我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哽咽,我只想知道真相,哪怕……
哪怕真相很难接受。
死神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怀里的小黑突然蹭了蹭我的手。
就在这时,他动了
——
兜帽下的阴影轻轻点了点,像默认了我的请求。
下一秒,我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客厅的墙壁慢慢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熟悉的马路
——
那是阿杰出事的地方。我看到阿杰开着车,嘴角挂着笑,手里还拿着给我买的奶茶。可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去接,方向盘猛地偏了一下,对面的货车呼啸而来。我想喊
小心,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辆车撞在一起,奶茶撒了一地,地上还滚落了一个有点眼熟的首饰盒。
画面又变了,这次是海边。阿明穿着泳衣,朝着海里跑去,嘴里喊着
等我先去探探水温。可他没看到,海里有个暗流漩涡正朝着他的方向涌来。他游到深处时,突然被漩涡卷住,手脚慌乱地扑腾,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看到他最后望向岸边的方向,眼里满是惊恐
——
那是我当时站着的地方,我正举着相机,等着给他拍照。
最后,画面停在了楼道里。阿宇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我前一天说想吃的排骨汤。他走到我家楼下时,突然捂住了胸口,脸色发白,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却发现没有带药瓶
——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手里还紧紧攥着保温桶,桶身磕在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画面消失时,我已经瘫坐在地上,眼泪把地毯浸湿了一大片。小黑跳下来,蹲在我身边,用舌头舔我的手背,可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原来阿杰不是因为接我才出事,是他自己开车分心;原来阿明不是意外溺水,是他明知海里有暗流还执意下水;原来阿宇不是突然发病,,却没告诉我他的心脏已经那么不好。
他们……
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这些场景我看不出哪里不对。
他们都在骗你死神站在我面前,黑斗篷垂在我眼前,他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是那样冰冷:阿杰接的电话,是他的情人打来的,他那天根本不是去接你,是去见她;阿明知道海边有暗流,却想在你面前装勇敢,说自己水性好;阿宇欠了高利贷,那天来你家,是想跟你借救命钱。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但我一直以为自己失去的是三段真挚的感情,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些不过是三场精心编织的骗局,那些温柔的承诺,那些甜蜜的回忆,全都是假的。
我对着那个虚影咆哮: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些,凭什么
但是死神只有沉默。
任凭我的眼泪下滴滴的汇成小河。
其实他说的我都相信了,他是死神,是拥有神力的神祇,他不屑跟一个凡人撒谎。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客厅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窗外的天快黑了。死神还站在原地,兜帽下的阴影依旧对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看着那片黑暗,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原来我从来都没被人真正爱过。他们靠近我,要么是为了掩饰别的感情,要么是为了证明自己,要么是为了钱。
死神没说话,可我能感觉到那道注视的目光似乎软了一点,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
我的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我转身抱起小黑,摸了摸它的头,轻声说:小黑,对不起,以后没人给你梳毛,没人给你温羊奶粉了。你要找个好人家,好好活着。
小黑像是听懂了,用脑袋蹭我的脖子,发出细细的呜咽声。我把它轻轻放在猫窝里,又给它倒了满满一碗猫粮,然后转身走向死神。
带我走吧。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片空茫,这个世界,我已经不想待了。
你不想去找到真相吗
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你就不想知道今世为什么你会遇到这些人吗
死神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我愣在原地,看着那片藏在兜帽下的黑暗,喉咙发紧:前世我们还有前世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抬起苍白的手,指尖划过空气。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扭曲,这次没有熟悉的街道或海边,而是一片古旧的庭院,青石板路缝里长着青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我看到一个穿着襦裙的女子,眉眼竟与我有七分相似。她坐在窗前,手里拿着支银簪,嘴角带着得意的笑。院外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手里提着个食盒,正是阿杰的模样。女子看到他,立刻把银簪藏进袖中,脸上换上温柔的神情,迎了出去:阿杰,你怎么来了
男子笑着把食盒递过去: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
可女子接过食盒,却没看里面的糕点,反而拉着他的手,声音软下来:阿杰,我最近看中一支金钗,可掌柜的说要五十两银子,你能不能……
男子的笑容僵了一下,低声说:我最近手头紧,能不能再等等
女子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甩开他的手:连支钗都买不起,你还说爱我
说完,她转身进屋,把男子和食盒都晾在了院里。
我看着那个女子,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那是前世的我我竟如此虚荣,只在乎金银,却看不到男子眼里的窘迫与真心。
画面又变了,这次是一艘乌篷船,飘在江南的小河上。前世的我坐在船头,手里摇着团扇,身边的男子穿着锦袍,是阿明的样子。他拿着支玉笛,正想吹给我听,我却打断他:阿明,你说你水性好,能不能帮我把河底那支银簪捞上来我昨天不小心掉下去的。
男子愣了愣,看着湍急的河水,犹豫道:这河水太深,恐有危险。
我却噘着嘴,别过脸去:你就是胆小,还说什么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男子咬了咬牙,脱下锦袍,纵身跳进河里。可他刚下去没多久,就被暗流卷走,再也没上来。我站在船头,看着空荡荡的河面,眼里没有丝毫悲伤,只有一丝不耐烦:真是没用,一支簪都捞不上来。
看到这里,我再也站不住,瘫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前世的我,竟如此自私冷漠,为了一支簪,害死了真心对我的人。小黑跳过来,蹭着我的胳膊,发出心疼的呜咽声。
最后一幅画面,是在一间破旧的柴房里。前世的我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凌乱,而阿宇模样的男子,正把一个布包塞给我:这是我攒的一点银子,你拿着,赶紧离开这里,官府马上就要来了。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两碎银,立刻把布包扔在地上,骂道:就这么点银子你是不是藏私了我跟着你,就是想找个靠山,你却连我都养不起!
男子急得红了眼:我真的只有这么多了,你相信我!
可我根本不听,转身就往外跑,刚出门,就看到官府的人冲了进来,把男子抓了起来。他回头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与绝望,而我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画面消失时,整个屋子静得可怕。我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原来……
原来都是我的错。前世我虚荣、自私、冷漠,伤透了他们的心,所以今生,他们才会这样对我,用谎言和欺骗,来报复我前世的所作所为。
死神走到我身边,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温度:前世的你,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忽略了身边人的真心,做了许多伤害他们的事。他们今生遇见你,本是想让你尝一尝被欺骗、被忽视的滋味,可没想到,命运却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所以,他们的死,也跟我前世的过错有关吗
死神轻轻点了点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前世欠他们的,今生终究要还。只是这方式,太过残酷。
我慢慢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此刻的我,心里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不甘,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前世的我,亲手推开了三个真心对我的人,今生的我,又何尝不是在重蹈覆辙我总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却不知道,一切的根源,都在我自己身上。
我把小黑轻轻放在猫窝里,然后转身走向死神,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了,前世我做错了很多事,今生的这些遭遇,都是我应得的。带我走吧,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死神看着我,兜帽下的阴影轻轻动了动,然后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一股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慢慢消散了。
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转身走向死神的脚步突然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凭什么凭什么他说带我走,我就要跟他走凭什么前世的错,要让今生的我用性命来还一股不甘的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我猛地回头,盯着那片藏在兜帽下的黑暗,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我不跟你走!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从那天起,我开始变着法地激怒死神。我故意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整夜整夜不睡,坐在沙发上盯着他,手里把玩着水果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你不是要带我走吗来啊,现在就动手,看我敢不敢把刀捅进自己的肚子里,抢在你前面结束这一切!
死神没动,只是那股寒意似乎更重了些,兜帽下的阴影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刀,像在防备我真的做出傻事。
我还故意折磨自己的身体。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小黑在门外不停地叫。直到我饿得头晕眼花,瘫倒在地上,死神才终于有了动作。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想扶我,我却猛地推开他,嘶哑着嗓子喊:别碰我!我死不死跟你没关系,你少假好心!
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收回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这是在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总比被你带走好!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抓起桌上的水杯砸向地面,玻璃碎片溅了一地,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个一个死去他们就算前世被我伤害,今生骗了我,可罪不致死啊!你凭什么收走他们的命现在又要来收走我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死神沉默着,任凭我歇斯底里地发泄,任凭我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乱七八糟。小黑躲在角落里,吓得缩成一团,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直到我摔累了,瘫坐在碎片堆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他才缓缓开口:他们的死,并非我刻意为之。阿杰开车分心,违反了交通规则,本就该在那场事故中离开;阿明明知海有暗流还执意下水,是他自己选择了冒险;阿宇长期熬夜、酗酒,心脏早已不堪重负,就算那天没发病,也撑不了多久。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们的死,跟前世的因果没关系
因果只是让你们相遇,让你尝受被欺骗的滋味,
死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但生死有命,每个人的阳寿都是定数,我只是在他们阳寿耗尽时,带他们离开罢了。
那我呢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阳寿也尽了吗
死神点了点头:你的阳寿,本就该在阿宇离开后的第三个月结束。我之所以一直没带你走,是因为……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是因为小黑。它本是冥界的引路猫,机缘巧合下留在了你身边,它用自己的灵气帮你挡住了死气,也让你能看见我。
我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小黑,它正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委屈。原来小黑不是普通的猫,原来它一直在默默保护我。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前世的事
我哽咽着问,让我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对你有什么好处
死神走到我面前,第一次抬起手,轻轻拂去我脸上的眼泪。他的指尖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让你知道真相,是想让你安心地离开,而不是带着怨恨和不甘。
我看着他兜帽下的阴影,突然觉得很可笑:安心地离开我身边的人都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你不是笑话,
死神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每个人都会死。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所有的不甘、愤怒、悔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泪水。
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黑,它正慢慢朝我走来,用脑袋蹭我的手。我轻轻抱起它,在它额头上吻了一下:小黑,谢谢你。以后,你要好好的,不要再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了。
小黑
喵
了一声,像是在答应我。
我把小黑放在地上,然后伸出手,握住了死神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很安稳。走吧,
我轻声说,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