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许照,是在一个油腻的夜市地摊上。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正为一个仿牌包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那模样,像极了一根被生活反复碾压的野草。
我身旁的未婚妻江月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陈桉,那不是你的初恋吗当年为了钱,把你甩了的那个。
一瞬间,滔天的恨意和扭曲的快感冲刷着我的心脏。
许照,你抛弃我奔赴的康庄大道,怎么看起来如此不堪
01
老板,五十,不能再多了,你看这线头都开了。
许照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和我记忆里那个清亮地说着陈桉,我们以后要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站在不远处,高定的西装和脚下锃亮的皮鞋与这片喧闹的廉价烟火气格格不入。
江月挽着我的手臂,体贴地问: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也曾爱过。
她的潜台词是,去吧,去看看你当年瞎了眼爱过的女人,现在是什么德行。
我抽出手臂,迈开长腿,一步步朝那个瘦削的背影走去。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又突兀,许照和小贩的争执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回头。
四目相对。
她眼里的光,在我看清她脸的一瞬间,熄灭了。
那张曾让我魂牵梦绕的脸上,写满了被岁月和辛劳侵蚀的痕迹,眼角的细纹和苍白的嘴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窘迫。
她手里还攥着那个劣质的仿牌包,看到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
真巧啊,许照。我先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过了几秒才挤出一个字:嗯。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江月。我把江月揽进怀里,她乖巧地冲许照笑了笑,我们下个月订婚。
许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恭喜。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地摊老板见生意黄了,不耐烦地催促:到底还要不要啊不要我收了。
许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转过身去,要,就要这个。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仔细地数着。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又闷又疼。
当年,她就是这样,从生活费里一分一分地省钱,给我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球鞋,自己却穿着开口笑的帆布鞋走过了一整个冬天。
我替你付了。我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板。
老板眼睛一亮,立马换上笑脸。
许照却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我:不用你假好心!
她的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充满了戒备和倔强。
怎么,怕我还不起我轻笑一声,把钱塞进老板手里,还是说,在你眼里,我陈桉永远是那个连五十块都要凑半天的穷小子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们之间最深的伤口。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就是要刺痛她,让她也尝尝我当年被她抛弃时的滋味。
陈桉!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把你的钱收回去,我和你,早就没关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钱,一把拍在摊位上,抓起那个包,头也不回地挤进了人流。
看着她狼狈逃离的背影,我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江月摇了摇我的胳膊,声音娇柔:阿桉,你看,她还是那么倔。明明过得不好,还不肯接受你的帮助。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许照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
回到车上,江月把玩着我送她的限量款手镯,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我前几天还看到她了,在‘盛世’做清洁工。
盛世,我名下的产业之一。
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一个念头疯长。
许照,你不是要和我撇清关系吗
我偏不让你如愿。
第二天,我让助理把许照调到了我的专属楼层,职位是——我的私人茶水助理。
我要她每天看着我,看着我和江月如何恩爱,看着她当年放弃的是怎样一片锦绣前程。
我要让她为当年的选择,悔不当初。
02
许照穿着一身不合体的保洁制服,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总,您找我她的声音公事公办,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靠在老板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几年不见,她瘦了很多,宽大的制服套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是能被风吹倒。
从今天起,你不用做清洁了,专门负责我的茶水间。我指了指办公室角落那个精致的小隔间。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沉默了片刻。
我不懂茶艺。她拒绝得很干脆。
不懂可以学。我丢给她一本厚厚的茶经,我喜欢喝什么,忌讳什么,上面都写着。三天时间,背熟。
这无疑是刁难。
我就是要看她低头的样子。
许照拿起那本茶经,翻也没翻,直直地看着我:陈总,如果您只是想羞辱我,不必这么拐弯抹角。您想让我辞职,我现在就可以写辞职信。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种平静让我感到一阵无名火起。
辞职我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她,直到将她困在我和门板之间,许照,你想得太美了。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走,留下一句‘我腻了’,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凭什么以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
你想怎么样她终于不再平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想怎么样我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我,我要你留下来,好好看看,我陈桉,不是非你不可。
我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唇,当年,这双唇也曾说过无数动人的情话。
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
我签的劳动合同里,不包含取悦前男友这一项。她挣扎着,想摆脱我的钳制。
那就改合同。我松开她,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领带,月薪加五千,够不够你留下来,取悦我
金钱,是她当年最看重的东西。
现在,我用它来买她的尊严。
许照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一个好字,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她果然,还是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
接下来的几天,许照真的像个尽职尽责的茶水助理。
她每天准时出现,沉默地泡茶,然后沉默地离开。
那本厚厚的茶经,她似乎真的背了下来。
我喜欢的碧螺春,她总能掌握最好的水温;我不喜欢的苦丁,她一次也没有端上来过。
她做得越是完美,我心里就越是烦躁。
这天下午,江月来公司找我,恰好许照端着茶进来。
江月看到她,立刻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上的钻戒:许照,你看,阿桉送我的求婚戒指,漂亮吗
许照的目光在钻戒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很漂亮,恭喜陈总,恭喜江小姐。她把茶杯放在我桌上,转身就要走。
等等。江月叫住她,我这杯茶有点烫,你帮我吹吹吧。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算了。
许照却已经走了回来,拿起江月的茶杯,真的低头,轻轻地吹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柔,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神色。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凌迟一般。
我宁愿她跟我吵,跟我闹,也比现在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要好。
江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得寸进尺:许照,我听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挺难的。也是,当年你眼光那么高,跟了裴家少爷,怎么也没想到,裴家会破产吧
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许照吹着茶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江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江小姐说笑了,我过得好不好,跟您没关系。茶凉了,请慢用。
说完,她放下茶杯,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
那背影,孤傲又决绝。
江月气得跺脚:阿桉,你看她!什么态度!
我看着桌上那杯被吹凉的茶,心里五味杂陈。
许照,你到底藏着什么你那副平静的面孔下,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
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了吗
03
我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许照。
让她在我开会时站在门外端茶倒水,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让她在我加班时陪着,不许提前下班,只为了让她给我泡一杯深夜的咖啡。
甚至,在公司聚餐时,故意让她以助理的身份参加,看着我和江月在众人面前秀恩爱,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反抗,也从不抱怨。
唯有一次。
那天我应酬喝多了,回办公室时,看到她正蹲在地上,仔细地擦拭着一个角落。
我走过去,借着酒劲,一把将她拉起来,抵在墙上。
许照,你装给谁看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让我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为你痛苦,为你发疯,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我记忆里阳光下肥皂的香气截然不同。
陈总,您喝多了。她试图推开我,但力气小得可怜。
我没喝多!我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地皱起了眉,我清醒得很!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说你爱我,你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结果呢你为了钱,跟了裴然!
你告诉我,那些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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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这些年,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日夜折磨着我。
许照的身体僵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复杂,悲伤,又带着一丝绝望。
是真的。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爱过你,是真的。
那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有为什么。她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不爱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我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靠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原来,所有的纠结和不甘,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早就放下了。
好,好一个不爱了。我自嘲地笑了,许照,你够狠。
我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看也不看她,径直往外走。
酒精,愤怒,和巨大的失望,让我的脚步有些虚浮。
经过她身边时,我的手臂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
她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手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
我听到一声细微的布料撕裂声。
我回头,看到她撑在地上的那只手,手腕处的制服袖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狰狞的,蜈蚣一样的疤痕,从袖口里露了出来。
那道疤很长,从她的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臂深处,像是经历过什么严重的手术。
我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我记得很清楚,许照的皮肤很好,身上从没有这么丑陋的疤痕。
这道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想问她,她却已经迅速地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伤口,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手腕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04
第二天,许照破天荒地请了假。
助理把假条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请假事由那一栏,写着身体不适四个字。
我盯着那四个字,心里莫名地烦躁。
她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身体不适
是因为那道疤吗
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去了她租住的小区。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她的房门。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推开门,看到许照正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裹着一床薄薄的毯子,咳得撕心裂肺。
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
听到开门声,她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是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来干什么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我走过去,语气刻薄。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心头一惊。
你发烧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小感冒而已,死不了。她别过脸,躲开我的手。
许照!我加重了语气,你能不能别这么折腾自己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陈总,你是在关心我吗你忘了,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关心她
我不过是她的前男友,一个被她抛弃,现在又反过来折磨她的混蛋。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的房间,家徒四壁,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墙角堆着一堆药瓶子,花花绿绿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茶几上的一张催款单上。
收款方是一家私人借贷公司,金额那一栏,是一个我不敢想象的数字。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欠了这么多钱
是为了什么
这些……是怎么回事我拿起那张催款单,声音有些发涩。
许照看到我手里的单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冲过来,想抢走那张单子,但因为发烧,脚下一软,整个人朝我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她。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烫得惊人。
你放开我!她在我怀里挣扎,声音带着哭腔,陈桉,你别管我,你走!
许照,你告诉我,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你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我紧紧抱着她,不让她挣脱。
跟你没关系!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你走啊,我不想看到你!
她的眼泪,透过薄薄的衬衫,烫伤了我的皮肤。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无助,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错了。
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甚至,比当年跟着我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笔巨额的欠款,还有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05
我强行把许照送到了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烧,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才会这么严重。
她躺在病床上输液,安静地睡着了。
看着她苍白消瘦的睡颜,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让助理去查了那家借贷公司。
很快,助理就回了电话。
陈总,查到了。许小姐的这笔借款,是五年前签的,利滚利到现在,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五年前……我喃喃自语。
五年前,正是她离开我的那一年。
借款的用途呢我追问。
这个……对方不肯透露,说是客户隐私。
挂了电话,我坐在病床边,看着许照,脑子里乱成一团。
五年前,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还有裴然,她当年真的是为了裴然才离开我的吗
可如果是,为什么裴家破产了,她却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背上了巨额的债务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得不到解答。
许照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守在床边,愣了一下。
你还没走她的声音因为发烧,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有些软糯。
等你死了,我好给你收尸。我嘴上依旧不饶人。
她没再理我,挣扎着想要拔掉手上的针头。
你干什么!我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要出院。她说。
你烧还没退,出什么院
住院要花钱,我没钱。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钱我来付。
我说了,不用你假好心。她固执地看着我。
许照,你非要跟我分得这么清吗我有些恼火,你欠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这点医药费
她听到钱这个字,眼神黯淡了下去。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五年前,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借那么多钱,是不是为了裴然
提到裴然,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开口:是。
一个字,再次将我打入地狱。
为了他,你连高利贷都敢借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是。她又说了一个字。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许照别过脸,不再看我,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能给我想要的。
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对吗我接上她的话,心如刀割。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还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结果,都只是为了一个男人。
好,许照,算你狠。我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爱他,那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个人,裴然,裴氏集团的公子。我要让他,在A市,彻底消失。
挂了电话,我看到许照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以为她是害怕了,心里升起一丝病态的快感。
许照,你不是很爱他吗
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我给你提供的工作,没有了我给你的这份羞辱,你怎么去还那笔巨大的债务,怎么去养你那个深爱的男人。
我转身离开病房,没有再回头。
我怕再多看她一眼,我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
可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之后,许照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脸,有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无声地滑落。
06
我以为,断了许照的经济来源,又让她以为我要对付裴然,她会来求我。
可我等了两天,她都没有出现。
她甚至没有回公司办理离职手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没有她的轨道上。
我和江月筹备着订婚宴,每天试礼服,选场地,忙得不可开交。
江月很高兴,挽着我的手,笑靥如花:阿桉,你看,没有了许照,我们不是很好吗
是吗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心里却是一片空虚。
我时常会走神,开会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看向茶水间的方向,仿佛下一秒,许照就会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碧螺春走进来。
晚上加班,我会习惯性地想喝一杯咖啡,却发现,再也没有人能泡出我喜欢的味道。
我派人去找她,却发现她已经从那个破旧的筒子楼里搬走了。
房东说,她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带,只留下了一屋子的药瓶。
我让人把那些药瓶都收了回来,找了相熟的医生朋友。
朋友看着那些药瓶,脸色凝重。
陈桉,用这些药的人,身体情况很不好。
这是一种强效止痛药,一般是给癌症晚期病人用的。
还有这个,是免疫抑制剂,通常用于器官移植术后的抗排异反应。
器官移植我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许照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对。朋友点了点头,从用药来看,应该是肾脏移植。
肾脏移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难道那道疤……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当年离开我,是为了钱,为了裴然。
她怎么可能会去做肾脏移植手术
陈桉,你这个朋友……她人呢朋友担忧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朋友的诊所,开车在A市的大街小巷里寻找。
许照,你在哪
你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告诉我,你手腕上的疤,只是不小心划伤的!
你告诉我,这些药,都是你给别人买的!
可是,A市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找了她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汽油耗尽,精神也濒临崩溃。
最后,我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陈总,找到许小姐了。
她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她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血液科。
血液科。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驱车赶往医院。
在住院部的走廊尽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裴然。
他正站在一间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担忧地看着里面。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许照呢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裴然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又悲伤的神情。
陈桉,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怒吼道,你告诉我,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到底怎么了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裴然指了指病房。
我松开他,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许照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着微弱的曲线。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还要瘦,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病号服里,仿佛一碰就会碎。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睁开眼。
看到是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还是来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07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医院的天台上,我点燃了一根烟,声音嘶哑地问裴然。
风很大,吹得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裴然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沉默了很久。
五年前,你父亲的公司出了事,被人陷害,欠下巨额赔款,还面临牢狱之灾,记得吗他缓缓开口。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四处求人,变卖了所有家产,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一笔匿名的资金,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所有债务,我父亲也得以脱身。
我一直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是上天眷顾。
那笔钱……是许照给的。裴然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我说,那笔钱,是你以为为了钱抛弃你的许照,卖了一颗肾,换来的。
她不仅卖了肾,还把自己抵押给了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才凑够了那笔钱。
她做完手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求我演一场戏。
演一场她为了钱,抛弃你,跟我在一起的戏。
裴然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将我的心凌迟得血肉模糊。
我感觉自己快要站不稳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因为她爱你啊,傻瓜。裴-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悲悯,她知道你有多骄傲,她怕你接受不了她的牺牲,她怕你这辈子都活在对她的亏欠里。
所以她选择让你恨她。只有你恨她,你才能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的生活,才能重新站起来。
她跟我说,陈桉那么优秀,不能被这点困难打倒。她说,只要陈桉能好好的,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只记得,许照离开我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她撑着一把伞,站在雨里,对我说:陈桉,我腻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没钱的日子了。裴然能给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她的表情那么冷漠,那么决绝。
我当时恨不得杀了她。
现在我才知道,那把伞下,她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那她的病……我艰难地开口。
肾脏移植的后遗症,加上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她的身体早就垮了。前段时间查出来,是尿毒症晚期。裴然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医生说,已经……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这四个字,宣判了我和许照的死刑。
我捂住脸,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那个用生命爱我的女孩,亲手推向了地狱。
我用最恶毒的言语羞辱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她。
我把她的深情和牺牲,当成笑话,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是个混蛋。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裴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时间不多了,进去陪陪她吧。她最想见的人,一直是你。
我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帮她
裴然苦笑了一下:我爱她,但我知道,她不爱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她一个人,走到最后。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袋。
这里面,是她所有的病历,还有当年那些转账记录。她不让我告诉你,但我不想她带着你的误会离开。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像是接住了许照破碎的一生。
08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许照正看着窗外发呆。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随时都会乘着这光,羽化而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冲我虚弱地笑了笑。
回来了她的语气,像是妻子在等晚归的丈夫。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握住她冰凉的手。
对不起……照照,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所有的语言,在她的牺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摇了摇头,用尽力气,反握住我的手。
不怪你,陈桉,一点都不怪你。
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
她的手心,有一个硬硬的凸起。
我低下头,看到她的手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的平安扣。
那是我当年在地摊上,花十块钱给她买的。
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以为,她早就扔了。
没想到,她一直带在身边。
你都知道了她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我点了点头,泪如雨下。
别哭。她抬起手,想帮我擦眼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急忙抓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照照,我带你走,我们去国外,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一定能!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她只是笑着摇头。
没用的,陈桉,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就……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轻,却又那么重,砸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好!我固执地说,我不要你死,我命令你不准死!
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走,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能再死一次!
陈桉。她定定地看着我,答应我,好好活着。
忘了我,和江小姐……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我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她的床边,嚎啕大哭,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许照,我只要你!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恨里。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爱是什么滋味。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对她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恨,只是因为爱得太深。
病房的门被推开,江月走了进来。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煞白。
陈桉,你们……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看着她,眼神是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江月,我们解除婚约吧。
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因为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只能是许照。
哪怕,只有短短几天。
09
我和江月取消了婚约。
这个消息,在A市的上流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放弃了江家这棵大树。
我不在乎。
我搬进了医院,住在那间小小的病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许照。
我给她讲我们大学时候的趣事。
讲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讲我们为了省钱,买一碗面,两个人分着吃。
讲我们挤在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畅想着未来的家。
我说得越多,心就越痛。
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许照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有时候,她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我就会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我怕我一不留神,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天,她难得精神好一些。
她让我扶她起来,靠在床头。
陈桉,我想喝桂花酒了。她说。
我愣住了。
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秋天,学校里的桂花开得正好。
我们走在桂花树下,她说,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买一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满桂花树,每年秋天,就酿桂花酒喝。
她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少年人。
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们终究,还是回不到少年时了。
我跑遍了A市,买来了最好的桂花酒。
我倒了一小杯,用棉签,一点一点地,蘸湿她的嘴唇。
好喝吗我问。
她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
好喝。
陈桉,她突然叫我,你别难过。
这五年,看着你从一无所有,到站上顶峰,我很为你高兴。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我知道,她要走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拼命地汲取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照照,下辈子,换我来找你。
下辈子,我一定早点认出你,一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没有回答我。
怀里的人,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凉。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像是老天,也在为我们哭泣。
10
许照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和裴然两个人。
我把她葬在了城郊的一处公墓,墓碑旁,我亲手种下了一棵桂花树。
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我遣散了公司的所有高管,把偌大的盛世集团,交给了职业经理人打理。
我卖掉了市中心的大平层,遣散了所有的佣人。
我回到了我们当年一起住过的那个筒子楼。
我把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重新租了下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墙上,还贴着我们当年一起画的设计稿。
桌子上,还放着她送我的那个缺了口的马克杯。
我躺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仿佛还能闻到她发间阳光的味道。
我开始酗酒。
我以为,喝醉了,就不会那么痛了。
可我每次喝醉,都会看到她。
她还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
她站在不远处,冲我招手:陈桉,快来啊。
我笑着朝她跑过去,却一次又一次地,扑了个空。
我知道,我病了。
病得很重,药石无医。
我的药,是许照。
可她,已经不在了。
裴然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他留下一封信,走了。
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信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大学时期的我和许照。
我们在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的背面,是许照清秀的字迹。
写着那句,我们都刻骨铭心的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看着那张照片,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照照,你说得对。
终不似,少年游。
我花光了所有的力气,爬到了山顶。
可那个陪我看风景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山脚。
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于我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我在那个小房间里,守着我们的回忆,过完了我的余生。
不,或许,从她走的那天起,我的余生,就已经结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