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冷宫的门扉便被叩响了。
这一次来的不是御前的人,而是内务司的两个小太监,拉着一辆不大的板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两筐上好的银骨炭,还有半袋瞧着就扎实耐烧的寻常炭块。
张嬷嬷早没了昨夜的惊惶,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忙不迭地指挥着小太监把炭筐卸在廊下避雪处,嘴里絮絮叨叨。
“哎哟,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快,快卸这儿!仔细些,这可都是好东西!”
锦书扒着门缝,看得眼睛发亮。
“娘娘,好多炭!都是好炭!这下这个冬天可冻不着了。”
沈清弦正将窗台上那个破口浅碟里冻了一夜的冰碴子倒掉,重新换上干净的冷水。闻言,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小太监卸完炭,其中一个领头的上前一步,对着走出屋来的沈清弦打了个千儿,规矩倒是周全。
“给沈淑女请安。内务司奉旨,给您送些炭火来用度。这银骨炭性暖耐烧烟又少,最是合用。陛下还特意吩咐了,若是不够,或是还有什么短缺,只管让看守嬷嬷去内务司说一声便是。”
沈清弦目光扫过那两筐银丝炭,又落在那半袋寻常炭块上,心里明镜似的。
银骨炭是份例,是皇上明面上的恩赏。这半袋寻常炭,恐怕才是真正能让她踏实烧着过冬的东西。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
“有劳两位公公。还请回去转告内务司的管事,炭火尽够了,沈氏感激天恩,不敢再多奢靡。”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若是方便,可否再与我些……废弃不用的花盆瓦罐?不拘破的碎的,能装些土便行。”
那小太监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冷宫里的弃妃不要吃穿用度,反倒要起破烂瓦盆来。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这……小的回去便禀明管事,应是有的。明日……明日小的当值,再给您送来?”
“那便多谢了。”沈清弦微微点头。
送走了内务司的人,张嬷嬷对着那两筐银骨炭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
“沈淑女,您看这……这炭……”
“嬷嬷辛苦了。”沈清弦打断她,指了指那半袋寻常炭,“这袋炭,嬷嬷且搬些回去用,夜里值守也暖和些。银骨炭金贵,且先收着,年节下或是有什么要紧时再用不迟。”
张嬷嬷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哎哟!多谢沈淑女体恤!多谢沈淑女!”当下也不再盯着那银骨炭,美滋滋地搬了小半袋寻常炭回自己厢房去了。
张嬷嬷在宫里住了大半辈子,最拿手的就是捧高踩低,昨夜屋里的笑声她听得清清楚楚。
锦书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娘娘,那好炭为何不烧?反倒给她……”
“好炭烧了也就没了,给了她,却能让她少在眼前聒噪,也多几分方便。”
沈清弦动手将那筐银骨炭挪到屋内避潮的角落盖好,只留了那半袋寻常炭在廊下。
“去生个火盆吧,今日我们也暖和暖和。”
炭火燃起,驱散了屋内积攒了一夜的寒意。破旧的屋子里第一次有了暖融融的气息。
锦书忙着将昨日絮了一半的棉袄拿过来,就着炭火的光亮继续缝制,脸上红扑扑的。
沈清弦则找来那几包驱寒药材,摊在桌上细细翻拣。
她拈起一片黄芪,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又嗅了嗅干姜的味道。
“这黄芪年份不足,效力怕是一般。这干姜倒是辛辣,驱寒不错。”她随口点评,手法熟稔地将药材按类分拣,“回头用那旧砂铫小火慢炖,药效能更好些。若是能有几颗红枣枸杞配伍,便更好了。”
锦书听得一愣一愣的,手里的针都慢了:“娘娘……您什么时候懂的这个?”
沈清弦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没抬,“书里看的,书上看来些皮毛,总比胡乱吃了强。”她将分好的药材重新包起,语气轻松,“等你的新棉袄做好了,我也给你配一副泡脚的药包,睡前泡泡,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锦书听得眼睛都亮了,用力点头。
下午,沈清弦向张嬷嬷讨了一小筐冷宫里枯败的花木底下挖来的黄土。
又寻了根半截的旧筷子,坐在廊下,就着那半袋寻常炭燃着的火盆带来的暖意,慢条斯理地将土里的碎石块和杂草根拣出来。
第二天,内务司的小太监果然如约来了,不仅带来了几个豁了口的旧瓦盆,甚至还捎来了两个歪嘴陶壶。
“这俩歪嘴陶壶也是库房里堆着的旧物,管事娘娘要瓦盆许是想养花,陶壶能盛水浇花,便让小的一并带来了。”
沈清弦道了谢,挑了两个浅口的破瓦盆,仔细清洗干净,装上筛好的土,又让锦书去院角背阴处刮了些长着青苔的湿土回来,细细铺在表面。
“娘娘,您这是要种花?”锦书好奇地问。
“试试看。”沈清弦将瓦盆放在窗台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这冷宫地气寒,好些花活不了。试试这石竹或是干梅,或许能成。就算不成,看着这点绿色,心里也舒坦些不是?”
她忙活这些的时候,神态专注又放松,嘴里甚至还轻轻哼着古怪却又有点好听的旋律,那是锦书从未听过的曲调。
张嬷嬷偶尔探头看见,只撇撇嘴,嘟囔一句“穷折腾”,便也不再理会。
只要这位主子不再闹出什么掉玉佩的大事,安安分分地搓弄她的泥巴,她乐得清闲。
炭火持续不断地送进来,虽只是寻常炭块,却足以让这间冷宫偏殿维持着一种难得的暖意。
窗台上的破瓦盆里,土壤保持着湿润,静待着不知能否萌发的生机。
沈清弦的日子似乎变得“安分”起来,每日不是对着那几包药材琢磨,便是打理她那两个瓦盆,或是指导锦书针线。
黄昏,王德全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冷宫门口,并未进门,只隔着门,递给了张嬷嬷一本书页泛黄起毛的旧书。
“皇上瞧着这本前朝的《百工杂记》还算有趣,想着沈淑女或许可借此打发辰光。”王德全的声音透过门缝,平淡无波,“看完了,咱家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