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长老的质疑如通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逐渐平息，却在草摩本家某些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暗地里的窥探和低语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变得更加隐秘和耐人寻味。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对外界的纷扰置若罔闻。
冬日最深重的寒意渐渐过去，庭院角落的几株老梅开始孕育花苞，空气中偶尔能嗅到一丝极淡的、冷冽的幽香。
慊人的身l在明菜精心的调理下，继续朝着好的方向缓慢而稳定地恢复。咳嗽基本平息，脸色也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那种形销骨立般的虚弱感减轻了许多。最重要的变化是，他那阴郁暴戾的情绪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发作的频率和强度都大不如前。
他开始更习惯于明菜的存在。习惯她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带着微凉的指尖为他诊脉；习惯她调配的、味道总是恰到好处的药膳；习惯那偶尔带来酸胀却也带来舒缓的针灸；甚至习惯了对弈时她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精准和复盘时一针见血的点评。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用怀疑和尖锐的刺包裹自已。有时，在她专注施针或记录时，他会长久地沉默注视着她低垂的眉眼和沉静的侧脸，目光复杂难辨。有时，在她带来新的古籍或机关模型时，他眼底会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已都未曾察觉的亮光。
一种无声的、缓慢的依赖，如通藤蔓般，在他自已都未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滋生。
明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严苛的专业距离，从不逾越，从不给予任何超出医患关系的关怀或暗示。但她开始在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投注更多的心思。
她会根据他脉象的细微变化和天气情况，提前调整药膳的配方，甚至亲手雕刻一些适合他手型、方便持握的暖手玉扣，内置特制药粉，让他能在冬日里更舒适一些。她批注古籍时，会“顺手”将他可能感兴趣的章节让了更详细的注解。她讲解机关原理时，语速会不经意地放慢，确保他能跟上那复杂的思路。
这些细微至极的关照，如通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干涸冰冷的心田。它们不带有任何施舍或怜悯的意味，更像是她严谨医术和周到性格的自然延伸，因而更易于被他别扭的性子所接受。
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明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慊人到廊下晒太阳，并在小几上摆开了一副新的棋局。
梅花的冷香若有似无地飘来。
棋至中盘，慊人捏着一枚黑子，沉吟良久。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一角，那里正是一个复杂的劫争之处，关乎大片棋子的生死。他惯常的处理方式是宁为玉碎，强硬地打到底，哪怕最终两败俱伤。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明菜。她正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庭院那株含苞待放的老梅上，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神情是惯常的平静，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鬼使神差地，慊人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少了往日的冷硬：“这里……该如何处理？”他竟主动询问她的意见。
话一出口，他自已都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懊恼，下意识地想抿紧唇。
明菜闻言，转回目光，看向他手指的那处棋局。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审视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强攻，三成胜算，损失惨重。退一步，舍小就大，反而能活全局，且留有后手，图谋更远。”她顿了顿，补充道，“棋道如医道，有时，暂时的退让，并非怯懦，而是为了最终的生机。慊人大人，您觉得呢？”
她再次用了“您觉得呢”，将选择权交还给他，却给出了清晰无比的利弊分析。
慊人沉默地看着棋盘，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眼睛。若是往常，他必定会嗤笑这种“退让”的理论，选择硬碰硬到底。但此刻，听着她冷静的分析，感受着周身温暖的阳光和那缕梅香，他心中那根紧绷的、习惯于对抗和毁灭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又松，最终，竟真的将那枚棋子落在了另一个看似退让、实则预留了无限生机的位置上。
落子无声，却仿佛在他心间敲响了什么。
明菜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微光，稍纵即逝。她并未评论他的选择，只是自然地接下了后续的棋步。
那一局棋，最终慊人以微弱的劣势落败，但他却并未像往常那样感到烦躁或不甘，反而盯着棋盘，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阳光渐渐西斜，廊下的影子被拉长。
明菜开始收拾棋子，准备告辞。
慊人忽然低声问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语：“……那株梅，还要多久才开？”
明菜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庭院那株老梅，回答道：“约莫还需十来日，待天气再暖和一些，花苞便会次第绽放。”
“嗯。”慊人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也转向那株梅树，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明菜离开后，紫吴前来推他回房。慊人忽然吩咐道：“明日……把靠近梅树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
紫吴一愣，那间厢房位置更好，光线充足，还能看到庭院最美的景致，但慊人因厌恶光线和外界，常年只肯待在最深处昏暗的主屋。
“是……是！”紫吴压下心中的惊骇与欣喜，连忙应下。
改变的，不仅仅是房间。当夜，慊人第一次没有拒绝波鸟带来的、由明菜新调整的、药性更温和旨在固本培元的汤药。他沉默地喝完，甚至没有抱怨苦味。
心茧，正在无声地、缓慢地，一层层剥落。尽管过程依旧缓慢而艰难，甚至可能反复，但那指向光的方向，却已然确定。
梅香暗渡，冰河之下，暖流渐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