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楚翎曜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伤心。
胸口某处好似被尖椎凿穿,一抽一抽地疼,还喘不过气。
容妃说了,玩物丧志会堕落,会被陛下厌弃,她是为了他好。
容妃还说了,与其和鹦鹉玩耍,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学业上,他学得好,太傅表扬的次数多,皇帝才会到经常到瑶光殿来。
这个风铃,成为他六岁的生辰礼物。
容妃说了,既然他喜欢鹦鹉,这个风铃他肯定也喜欢。
容妃命人将风铃挂在他床头,时刻提醒。
有一段时间,他一听到风铃的声音,便会无声地落泪。
皇子到了七岁,会搬出母妃寝宫统一住到皇子所,楚翎曜搬出瑶光殿之后,这个风铃重新回到了容妃手里。
容妃轻轻一拨弄,风铃再次响起来。
“叮铃铃~”
清脆悦耳,仿若鸟鸣。
楚翎曜听到风铃的响声,眼神中覆盖了一层碎冰,毫无情绪,一片荒漠。
“阿秋,你老实告诉母妃,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容妃撑着下巴,嘴边扬起一抹恬淡清新的笑容。
楚翎曜淡淡回道:“没有。”
容妃眉目舒展开来,嘴边的笑容逐渐加深:“母妃就知道,阿秋怎么会轻易喜欢上别的女子。”
“把铃铛放出去,就放到那里吧。”容妃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博物架上一块动物毛皮。
瑶光殿装饰极尽奢华,那一小块动物的毛皮,与整个瑶光殿的奢华装饰不太匹配。
那是一块猫皮。
楚翎曜八岁的时候,住在瑶光殿偏殿的绮贵人养了只波斯猫。
波斯猫被绮贵人养得很好,毛光水亮,长了对鸳鸯眼,一见到楚翎曜,便小声喵喵叫,娇气得很。
楚翎曜很喜欢,但他不敢明目张胆喜欢,他背着容妃,偷偷给猫喂过几次小鱼干。
一开始,他不敢摸猫咪,后来,他见容妃没发现,不仅摸了猫咪,还抱着猫咪玩耍。
每次和猫咪玩耍之后,他都会独自藏进花园里,把身上的猫毛处理干净之后,才去给容妃请安。
最后还是被容妃发现了。
没过多久,绮贵人因为得罪容妃,被贬出瑶光殿偏殿。
当天晚上,那块猫皮就被放到了楚翎曜枕边。
他开始回想当天的晚膳。
晚膳是在皇子所用的,御膳房统一配送,没有奇怪的肉。
他还是吐了。
吐得翻天覆地。
呕吐的冲动逼出了生理泪水,迷糊了双眼。
容妃把他教育了一顿,说他身为男儿,应该顶天立地,怎么老是喜欢弱小的、只有女子才喜欢的事物。
他的五官像女子,应该表现得更阳刚一些,才能抵消长相带来的劣势。
因为皇帝喜欢勇敢的儿子。
他被带进虎园,被逼着亲自给老虎喂食。
容妃说,猛兽,才值得他喜欢。
容妃还说,刚才老虎吃的肉,是波斯猫的。
从此之后,他不再对任何事物表露出欢喜,就算再喜欢,也必须忍住。
喜欢可以忍耐,但心底的压抑却无处发泄。
“母妃,儿臣没有喜欢的女子。”
嗓音平静无波,宛如一潭死水。
容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拿铜镜来。”
她拿着铜镜,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阿秋,陛下好久没来瑶光殿了,你说,是不是因为母妃老了,陛下不喜欢母妃了?”
“哎,又添一道皱纹。”容妃叹了口气,开始回忆往昔:“当初陛下还是皇子,我是南域国最受宠的公主,我对陛下一见倾心,陛下承诺会爱我一生一世,我才会跟着他来到大夏。”
“一开始,我还是受宠的,陛下十天有八天会宿在我这里,渐渐地,宫里的妹妹越来越多,陛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阿秋,你说,母妃要是没了皱纹,陛下会经常来吗?”
“我抛弃了家国远嫁大夏,陛下怎么不对我好一点?”
这些话,楚翎曜听了百八十遍,都快麻木了。
他机械地回道:“母妃没老,母妃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容妃拿起一支珠花簪到发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怎么也不满意,“我都这么美了,为什么陛下还不来?”
“说,是不是因为你!”容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音调,变得尖厉起来:“听说你又被御史弹劾了,距离上一次被弹劾,还不到几天!”
“是不是因为你被弹劾,陛下才不来?!”
“阿秋,你怎么这么不乖?”
“陛下肯定是因为你不成器,才不到瑶光殿这里来的!”
“阿秋,你身上流着南域国皇室的血,南域国如今被灭,你有责任复兴南域国,所以,你要比其他皇子加倍努力。”
楚翎曜打断道:“母妃,这话不能再说了。”
容妃忽然又娇俏地笑起来:“怕什么,就算在陛下面前,我也这么说。陛下说了,就是喜欢我这份率真。”
容妃朝着他招了招手:“阿秋,你过来,你告诉母妃,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楚翎曜神情麻木,眼神淡漠,如机器般重复往日重复过成千上万遍的话:“儿臣最喜欢母妃这样的女子。”
容妃听到满意的答复,欢快地笑起来:“母妃就知道,阿秋最爱的是母妃。”
“既然如此,阿秋更不必选妃了。”
不知道想起什么,容妃眼中的笑转瞬即逝,她的语气依然像少女般轻柔,声音却开始颤抖。
“但,母妃最爱的,是陛下。”
“为什么陛下不再爱我了,为什么”
周围的宫女太监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瑶光殿沉默下来。
容妃继续拿起铜镜欣赏自己的容颜。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她累了,才挥挥手:“阿秋,去吧,长公主的赏花宴还等着你去呢。”
“要是看到心仪的姑娘,一定要告诉母妃。”
楚翎曜躬身行了一礼,弯腰退了出去。
离开瑶光殿,他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更加压抑,心底喷涌出一股破坏、杀戮的冲动。
他转身去了镇扶司。
镇扶司诏狱,阴暗血腥的气味能让他感受到片刻安宁。
可是这一次,他却无法感到满足。
他从墙上随手选了一件刑具,去了威远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