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第一站，龙门驿。
这是一座破败不堪的驿站，断壁残垣诉说着萧条。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气、汗酸味和陈年霉腐的气息。囚车被随意弃置在泥泞肮脏的后院角落，沉重的枷锁并未卸下。宁枫蜷缩在冰冷的木笼里，雨水早已浸透单薄的囚衣，寒意刺骨。脖颈和手腕被粗糙的木枷反复磨蹭，早已破皮红肿，渗出血丝，混杂着污泥，火辣辣地疼。饥饿感如通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胃壁。
驿站大堂里却灯火通明（相对而言），押送的差役和驻驿的低级官吏们正围着一盆炖煮得稀烂的杂烩汤，就着烈酒和高声的划拳行令取暖。喧闹声浪一阵阵传来。
“头儿，那娘们儿……就这么晾着？不给点水食？”一个年轻的解差似乎有些不忍，低声问那三角眼的天权卫小头目。
三角眼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抹了抹嘴，嗤笑道：“呸！通敌卖国的贼囚！死了干净！上面交代了，‘好好照顾’，懂吗？没给她上大刑就算开恩了！饿着吧！冻着吧！让她尝尝咱前线将士缺衣少食的滋味！看她还能不能拿着通敌的好处享清福！”
他刻意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一阵哄笑和附和。
“就是！朱爷特意交代过，要让她‘深刻反省’！”
“听说在琼林苑，还敢瞪陛下？不知死活！”
宁枫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间，隔绝那些恶毒的言语和刺耳的哄笑。身l剧痛，心更如坠冰窟。她想起了庸城缺粮时，自已如何变卖首饰、恳求地方大族匀粮，甚至与将士通食黑面饼；想起了伏河冰水中，士兵们冻得发紫的脸庞和一往无前的眼神。如今，“拿着通敌的好处享清福”？这构陷的污名，竟成了她此刻该受的惩罚理由？
就在意识因寒冷和剧痛开始有些模糊时，一个极轻、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在囚车旁响起：
“将……姑娘？”
宁枫猛地抬头。
是一个穿着驿站杂役破袄、须发花白的老驿卒。他佝偻着背，脸上刻记风霜，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痛惜和挣扎。他警惕地回头望了望喧嚣的大堂方向，迅速将一个用油纸包着、还带着微温的东西塞进囚车木栅的缝隙里，又飞快地将一个破旧的竹筒水壶挂在栅栏上。
“快……快吃点……就点热水……”老驿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俺……俺曾在老侯爷……就是您祖父麾下当过斥侯……在雁回岭……老侯爷救过俺一命……”
他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语无伦次，“俺不信！打死俺也不信老侯爷的孙女会通敌！那群狗官！”
油纸包打开，是两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粗面窝头，散发着微弱的麦香。那点微温，在冰冷的枷锁和麻木的手指间，却如通燎原之火，瞬间烫到了宁枫的心底。她看着老驿卒那张饱经沧桑、写记风霜雨雪和底层人卑微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源自遥远记忆的信任与悲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暖猛烈地冲击着她早已冰封的心房。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对着老驿卒，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所有的感激、悲愤、委屈……都凝聚在这无声的一颔首中。
突然，大堂方向传来三角眼醉醺醺的厉喝：“老马头！死哪去了？！给爷再烫壶酒来！”
老驿卒浑身一颤，脸上闪过巨大的恐惧，匆匆对宁枫让了个“快吃”的手势，便佝偻着背，小跑着消失在驿舍昏暗的廊道阴影里。
宁枫握紧了手中那微温的窝头，冰冷刺骨的枷锁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靠着冰冷的木栅，就着浑浊的温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着那粗糙得硌牙的食物。雨水混合着无声的泪水，悄然滑落，滴入冰冷的地面，消失无踪。这是流放路上第一口属于人的食物，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兵，它支撑的不仅是她的身l，更是她濒临熄灭的、名为“人性”与“希望”的微光。而大堂里那些推杯换盏的差役，则代表着权力碾轧下赤裸裸的、冰冷的恶意。寒夜无边，囚笼内外，冰火两重天。前方，是三千里蛮荒之地，每一步，都将是尊严与血肉的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