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生活,像抱着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冰。
妻子林珊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与她无关的尸检报告。她将最后一盆绿植装进纸箱,动作轻柔,仿佛在告慰一个亡灵。
那盆绿萝是我买的,当时我说,给这个家添点生气。
现在,她把生气也一并带走了。
离婚协议书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白纸黑字,条理分明。我盯着那份文件,想开口说点什么——挽留,质问,哪怕是辩解一句也好。可我的喉咙像是被灌满了水泥,声带被死死粘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痛楚在我胸腔里炸开,像宇宙大爆炸后的真空,吞噬了一切。可我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正在讲述别人故事的陌生人。
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随着我的沉默,彻底熄灭了。
郑Sir,她最后这样叫我,带着一种疲惫的、彻底放弃了的疏离,我走了。
门被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得有些回音的客厅里,直到窗外的天色由灰白变成昏黄,再彻底沉入墨蓝。我都没有动一下。
我输掉了我的婚姻。
而我甚至,连一句别走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回到学校,我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行尸走肉,上课,拖堂,布置作业,收发试卷。学生们的吵闹声、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吱吱声、窗外蝉鸣的鼓噪,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模糊不清。
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人潮退去,我才像一个刚从深水里浮上来的人,大口地喘了一口气。
我开始机械地收拾讲台,整理教案。目光扫过教室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时,我停住了。桶里塞满了废纸、零食包装袋,但有一个揉得特别紧的纸团,突兀地躺在最上面,像一颗顽固的、无法被消化的结石。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纸张被揉捏得太用力,展开时发出了脆弱的、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是一张笔记本内页,上面是学生们常用的蓝色水笔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很多地方因为用力过猛,都划破了纸背。
那是一封遗书。
我是一个废物,一个多余的人。
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爸妈失望。
如果我消失了,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那样,大家就都解脱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扎进我的神经里。我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响。
一种被遗忘了很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条冬眠的蛇,猛地惊醒,缠住了我的心脏。
老师您怎么了
班长李维抱着篮球,去而复返,好奇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那张满是褶皱的纸上,咦这是谁的恶作剧吗现在的同学真会玩。
恶作剧
我看着李维脸上那阳光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不,我听到自己说,这不是恶作剧。
校长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王校长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紧锁。但那神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一种被打扰了清静的烦躁。
郑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他把遗书放在红木办公桌上,用指尖点了点,但这封信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甚至连班级信息都没有。这让我们怎么查
必须查!我的声音有些失控,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王校,这不是小事!万一……
万一什么他打断我,语气加重了几分,万一这只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而你小题大做,在全校引起恐慌郑老师,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我强调过多少次,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每一声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这样吧,这件事你私下里处理。找几个你觉得‘有可能’的学生,旁敲侧击地问问,点到为止。记住,绝对不能把事情闹大,影响到学校的声誉。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无力的、愤怒的情绪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拿着那封轻飘飘的、却重若千斤的遗书,走出了校长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整个体制,都在告诉我:闭嘴,别惹麻烦。
可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却是那句——如果我消失了,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
不行。
我必须在意。
回到那个被妻子命名为家的空壳里,寂静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离婚协议书还静静地躺在茶几上,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我的失败。我脱力地坐进沙发,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被清空后的痕迹——墙上取下婚纱照后留下的白色方印,阳台上空出来的半边花架,洗手间里孤零零的一支牙刷。
心,像是被挖掉了一大块。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开始收拾她没来得及带走的旧物。这像一场漫长的、自我施加的凌迟。在储藏室的壁橱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盒子。
是一个方形的铁皮饼干盒,上面印着已经褪色的卡通兔子。
我把它拖出来,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盯着它,一段模糊的、遥远的童年记忆,像隔着深海传来的鲸歌,隐约在脑中响起。
我想不起来里面是什么,只记得,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它了。
盒子上了锁,一把小小的、已经锈死的铜锁。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盯着那把锁,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一种诡异的、混杂着渴望与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我。一部分的我在疯狂地叫嚣着,想要打开它,想要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另一部分的,则在用尽全力地尖叫,让我停下,让我把它扔掉,永远不要再碰它。
这不像是在开一个盒子。
这像是在释放一个被我亲手囚禁了二十年的怪物。
最终,那股由遗书和离婚带来的、名为失控的力量,压倒了一切。我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一字螺丝刀,将它对准了锁孔。
嘎吱——
金属刮擦着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的抗议声。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呼吸变得粗重。
我是在撬开一把锁,也是在撬开一段被我刻意埋葬的过去。
哐当!
一声脆响,锁开了。
我掀开盒盖,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与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只安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本硬皮日记本。
封皮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的纸板。我颤抖着手,将它拿起,翻开了第一页。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稚嫩、工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在扉页的最上方,写着一个我无比陌生的英文名:
Eli
而在名字的下方,是日记的第一篇,没有日期。
今天数学又没及格,爸爸用皮带抽了我。他说,我怎么就不能像哥哥一样让他有面子。
............
我的调查,是从高二(三)班的四大天王开始的。
这是学生们私下里的戏称,指的是班上成绩最差、最会惹是生非的四个男生。校长那句找几个你觉得‘有可能’的学生在我脑中回响,像一个充满偏见的诅咒。在世俗的眼光里,绝望和堕落,似乎总是与差生这个标签绑定在一起。
我第一个约谈的,是王梓航。他染着一头扎眼的亚麻色头发,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敞着,里面是印着骷髅头的T恤。他坐在我对面,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抖个不停,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烦。
郑Sir,有话快说,我约了人打球。
我将那封遗书的复印件推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专业:这封信,你在班里见过吗或者,你觉得,这会是谁写的
他甚至没低头看那张纸,只是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尖锐的嘲弄。老师,你怀疑我就因为我成绩差,天天被我爸妈骂废物
废物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我的耳朵。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胃里翻江倒海。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我只是想找出这个同学,帮助他。
帮助王梓航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那双充满反叛精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们这些大人,所谓的‘帮助’,不就是谈话、说教、然后打电话给家长,把所有事都搞得人尽皆知吗最后呢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扇在我的脸上。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或许就是真相。我的偏执,我的拯救欲,到底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一场虚无缥MAT的自我感动
这次谈话,以王梓航的一句没劲和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告终。
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窗外,是操场上少年们肆意欢笑的喧闹,那声音充满了生命力,却让我觉得无比刺耳。
我像一个幽灵,被隔绝在他们那个充满活力的世界之外。
回到家,迎接我的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就放在茶几上,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我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我需要一种更深的痛苦,来覆盖眼下这份无力的痛苦。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颤抖着,照亮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Eli的字,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九月十日,晴。
今天发数学试卷了。
哥哥又是全班第一,一百分。爸爸拿着哥哥的卷子,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三遍。他脸上没有笑,但眼睛很亮,像警察抓到了小偷。他对哥哥说:‘郑有俊,不错,继续保持,下次区里奥数竞赛,必须拿金奖。’
哥哥说‘知道了’,他的声音很小,头一直低着。
然后,爸爸问我:‘你的呢’
我的手心全是汗,卷子被我攥得湿漉漉的。我不敢拿出来。那上面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58’,像一个张着嘴嘲笑我的魔鬼。
爸爸从我手里把卷子抽了过去。他只看了一眼,脸就黑了。那种黑,不是乌云的黑,是铁的黑,是那种能砸死人的黑。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
他只是拿着我的卷子,走到哥哥面前,把两张卷子并排举起来。一张一百,一张五十八。一张是荣耀,一张是耻辱。
‘你看看你弟弟,’爸爸对哥哥说,但眼睛却像刀子一样刮着我,‘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垃圾。’
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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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撕我的卷子。他撕得很慢,很用力。‘刺啦——’,卷子从中间裂开,那个红色的‘58’分成了两半。‘刺啦——’,又一下。他把我的耻辱,撕成了很多很多片,像雪花一样。
他把那些碎片,扔进了我的汤碗里,白色的纸片浮在油腻腻的排骨汤上,很快就湿透了,变得透明。上面的红色字迹晕开,像血。
‘吃下去。’爸爸说。
我看着那碗纸汤,胃里一阵翻涌。我抬头看他,想求饶。可我只看到了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我又去看妈妈。
妈妈就坐在我对面。她一直低着头,用勺子慢慢地搅着自己的碗,好像那碗汤里藏着全世界最有趣的秘密。她一眼都没有看我。
整个餐厅,只有哥哥的钢琴练习曲从音响里流淌出来,是《悲怆奏鸣曲》。
我最后还是吃了。纸片黏在喉咙里,又苦又涩,我差点吐出来。
我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堆碎片,被冲进下水道里,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手机的光熄灭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吞吃着耻辱的男孩。喉咙里那股纸浆混合着油污的恶心感,是如此的真实,让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王梓航的父母第二天就打来了电话。不是打给我,是直接打给了校长。
我在走廊里,被王校长堵住。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昨天的烦躁升级为愤怒。他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郑老师!我昨天是怎么跟你说的点到为止!你倒好,直接把学生家长给惹毛了!人家说你无凭无据就怀疑他儿子有心理问题,是在搞歧视!这件事要是捅到教育局,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试图解释:我只是想……
我不想听你想什么!他粗暴地打断我,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这件事,给我悄无声息地压下去!如果再出任何乱子,你就自己写辞职报告!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像一个被公开处刑的罪犯。老师们从我身边走过,目光躲闪,窃窃私语。
我成了这个学校里,一个不受欢迎的、执拗的疯子。
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翻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林珊。
我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我想告诉她,我很难受。我想告诉她,我被全世界孤立了。我需要她。
可就在我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我退缩了。
她会怎么回应我是冷漠的我们已经离婚了,还是不耐烦的你又怎么了
那个抱着冰块的感觉,会再一次出现吗
我不敢赌。
最终,我还是拨了出去。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被接了起来。但传来的,不是林珊的声音,而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喂你好,珊姐在洗手间,你有什么事吗
我愣住了。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背景音里,有热闹的音乐和人们的谈笑声。她似乎在一个派对上。
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么快。
……没事了。我说完,仓皇地挂掉了电话。
那晚,我又一次逃进了那本日记里。仿佛只有在Eli的痛苦中,我的痛苦才能找到一丝共鸣。
十月三日,雨。
我今天有了一个秘密。
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只小狗。它很小,还没我的鞋子大,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缩在一个破纸箱里发抖,‘呜呜’地叫,像在哭。
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像两颗潮湿的玻璃珠。我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我把它偷偷带回了家,藏在我房间的床底下。我给它取名叫‘秘密’。
我把我的晚饭,分了一半给它。它吃得很快,还用热乎乎的舌头舔我的手心,痒痒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喜欢我给的东西。
晚上,我假装睡着了,等爸爸妈妈都关灯了,我就悄悄把它抱到被子里。它很暖和,像一个小火炉。我抱着它,就不再害怕黑暗了。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房间里,有了第二个会呼吸的东西。我不是一个人了。
‘秘密’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看到这里,我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那份属于孩童的、纯粹的喜悦,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像一缕微弱的阳光,照进了我此刻冰冷的心里。
我不由自主地往下翻,渴望看到更多关于秘密的故事。
十月十日,阴。
秘密被爸爸发现了。
他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只是站在我的房门口,看着那只冲他摇尾巴的小狗,平静地对我说:‘处理掉。’
我跪下来求他。我说‘秘密’很乖,不吵也不闹,不会影响我学习。我说我可以每天少吃一点饭,把省下来的钱给它买狗粮。
爸爸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很冷,像一块石头。
‘有杰,’他很少这么叫我的名字,‘你要明白,任何会让你分心的东西,都是垃圾。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是追上你哥哥。你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身上。’
‘废物才需要这种东西的陪伴。’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床底下那个垫着我旧毛衣的纸箱,不见了。
我的‘秘密’,被处理掉了。
妈妈说,送给了一个住在乡下的亲戚,它在那里会过得很好。
我知道,她在撒谎。
我的房间,又变回了只有我一个人呼吸的地方。
比以前,更冷了。
调查陷入了僵局。
我开始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校园里游荡。我观察每一个学生,试图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找到那封遗书的蛛丝马迹。
但我一无所获。
他们都太鲜活了。他们会因为一个笑话而前仰后合,会因为一场球赛的输赢而懊恼或欢呼,会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最新的偶像剧和游戏。
他们的世界,充满了色彩和声音。
而那封遗书,是黑白的,是无声的。它不属于这里。
家长会如期而至。那对我来说,是一场公开的审判。王梓航的家长没有来,但他把我的事迹告诉了其他家长。
会议上,一位事业有成的父亲,用一种温和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说:郑老师,我们很感谢您对孩子们的关心。但是,您最近的一些做法,似乎有些……反应过度了。孩子们压力已经很大了,我们不希望他们再被一些不必要的、负面的情绪所影响。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我家孩子回来就问我,是不是班里有人要自杀。这叫什么事啊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或担忧、或指责、或看好戏的脸,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供人评判的小丑。
我百口莫辩。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来自过去的、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预感。
那晚,我喝了酒。一个人。
廉价的白酒,辛辣,烧喉。我需要这种灼烧感,来对抗内心那股快要溢出来的、冰冷的绝望。
在酒精的麻痹下,我又一次翻开了那本蓝色的日记。
我好像成了一个瘾君子,明知道那里面是毒药,却一次又一次地,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这一次,我翻到的一页,让我的酒,瞬间醒了。
十一月五日,雨。
今天,我恨妈妈。
爸爸又打我了。因为我的默写只有八十分,而哥哥是满分。
他让我趴在书桌上,用皮带抽我的背。很疼,像有无数条火蛇在身上咬。我咬着牙,没有哭。我知道,哭了会换来更狠的毒打。他说,男孩子流血不流泪。
我不知道被抽了多少下,只觉得后背麻木了,好像那块肉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晚上,我趴在床上睡不着,每一寸皮肤都在疼。
妈妈偷偷地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她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才找到我的床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往我的枕头下面,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摸了一下,是一颗糖。是大白兔奶糖,我最喜欢吃的那种。-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我想,妈妈还是爱我的。她只是害怕爸爸。
就在我准备剥开糖纸的时候,爸爸的咳嗽声,从客厅传了过来。
妈妈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像一个被抓到偷东西的小偷。
然后,她做了一件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事。
她闪电般地,将手伸回我的枕头下,把那颗糖,又拿走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因为恐惧而在微微发抖。
她拿走那颗糖,仓皇地逃离了我的房间,就像逃离一个瘟疫区。
那一刻,后背的疼,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有一种比疼更可怕的东西,从我的心脏里,蔓延开来。
那颗没有被吃到的糖,比爸爸的皮带,更让我觉得疼。
从那天起,我的调查方向,悄然发生了改变。
我不再盯着那些所谓的问题学生。我开始观察那些好学生。那些从不迟到早退、作业永远工整、回答问题永远标准、脸上永远挂着礼貌微笑的孩子。
我像一个侦探,在寻找一群穿着优秀这件隐形衣的嫌疑人。
我发现了一个女孩。
她叫陈思静。人如其名,她总是很安静。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永远排在年级前三。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校服的白衬衫,永远都像新的一样。
她很完美。
完美到,不像一个真实的人。
她从不和同学嬉笑打闹,下课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做题。她对老师永远彬彬有礼,但那份礼貌里,透着一种疏离的、公式化的客气。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她从来不笑。
不是那种冰冷的、严肃的不笑,而是……她好像忘了该怎么笑。她的嘴角,永远保持着一个礼貌的、微微上扬的弧度,但那笑意,从未抵达过她的眼底。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和我一样的、空洞的东西。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让我心惊肉跳的影子。
哥哥,郑有俊。
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酒。我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做学术研究般的态度,重新翻开了日记。这一次,我不再寻找Eli的痛苦,我寻找的,是关于哥哥的蛛丝马迹。
我找到了。
……哥哥弹琴的手又在发抖。他已经练了四个小时了,爸爸还不让他停。我看到有汗珠,从他的额头掉下来,砸在黑白色的琴键上……
……爸爸拿着哥哥的奖杯,在客厅里宴请客人。所有人都夸哥哥是天才。我看到哥哥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端着一杯果汁,脸上没有笑,好像快要碎掉了……
这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读来,竟像一声声惊雷。
我继续往下翻,直到我看到那段,让我浑身血液都逆流的文字。
十二月一日,雪。
今天下雪了。
爸爸在书房考我背古诗。我背错了两个字。他很生气,用书敲我的头。
他一边敲,一边骂:‘郑有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种简单的东西都记不住!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愣住了。
他把我叫成了哥哥。
我小声说:‘爸爸,我不是哥哥,我是有杰。’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好几秒,他才‘哦’了一声,好像刚反应过来。
妈妈就站在书房门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她听到了全程。
但她什么也没说。
一段尘封的、扭曲的记忆碎片,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好像……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混乱,开始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是谁Eli是谁有俊,又是谁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决定找陈思静谈谈。
放学后,我叫住了她。她依旧是那副礼貌而疏离的样子: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聊聊好吗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些准备好的说辞,在面对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我只是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陈思静,你……快乐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看着被梧桐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过了很久,她才转过头来,对我露出那个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的微笑。
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说完,她对我鞠了一躬,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看着她瘦弱的、笔直的背影,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恐慌,攫住了我。
那份恐慌,在催促我。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就要来不及了。
那天晚上,我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纸张的边缘,因为潮湿而变得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不再是那种工整的、讨好的字体,而是变得潦草、混乱,很多地方都因为泪水的浸染而模糊不清。
六月十五日,大雨。
哥哥的钢琴比赛,失败了。
他只拿了第二名。
回家后,爸爸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只是把那个银色的奖杯,从哥哥手里拿过来,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我郑家的字典里,没有第二名。’
他说:‘你让我丢尽了脸。’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他浑身都湿透了,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他苍白的脸上,一直往下流。
他看起来,像一个溺水的人。
现在,雨还在下。好大好大的雨。
我想去天台看看,雨停了没有。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的心脏,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发疯似地响了起来。
我颤抖着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被泪水淹没的哭喊声。
是陈思静的妈妈。
郑老师!静静她……她不见了!她留下了一张字条……她说她是个废物……她让我们……都解脱……
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轰然相撞。
我握着手机,冲出了家门,疯了一样地,向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狂奔而去。
学校。
天台。
夜色像一块湿透了的、冰冷的黑布,密不透风地糊在这座城市上空。雨点砸在我的脸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的肺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铁锈的味道。双腿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本能的恐惧在向前摆动。教学楼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在我跑过时一盏盏亮起,又在我身后一盏盏熄灭,像一条由光明与黑暗交织铺成的、通往地狱的跑道。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灌出夹杂着雨腥气的狂风。我用力推开门,一股猛烈的气流瞬间将我整个人向后推了一步。
天台上,暴雨如注。
城市所有的灯光,都被这场大雨揉碎了,变成一团团模糊而遥远的光晕。
陈思静就站在那里。
站在天台的最边缘,单薄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折断,或者被黑暗吞噬。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跳。
陈思静!我嘶吼着喊出她的名字,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变了形。
她缓缓地回过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我熟悉的、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老师,她对我露出那个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的微笑,只是这次,嘴角咧开的弧度太大,显得无比怪异,您怎么来了
下来!快下来!那里危险!我不敢再往前一步,怕任何一点刺激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危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万丈深渊,城市的车流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片沉默的、蠕动的光斑。老师,您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吗
她张开双臂,任由狂风灌满她单薄的校服。再也不用听我爸说‘你怎么就不能再努力一点’,再也不用听我妈说‘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再也不用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了。多好。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记忆中最不堪的靶心。日记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此刻全都活了过来,变成了陈思静口中血淋淋的控诉。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语无伦次地反驳,大脑一片空白,只能重复着那些最苍白的说教,你的未来还很长!你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你的父母……
他们想要的,不是我。她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风雨的喧嚣,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年级第一的女儿,一个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女儿,一个能让他们在所有人面前炫耀的女儿。可我不是,我做不到了……老师,我让他们失望了。
她说着,向前,又挪动了半步。
我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开始天旋地转。
不行!
不能让她跳下去!
二十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下午,那个同样站在天台边缘的、瘦削的背影,与眼前陈思静的身影,在我眼前轰然重叠。
一种被压抑了二十年的、濒临崩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喉咙里那道厚厚的水泥墙。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句话,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我知道!因为我也写过那样的日-记!
陈思静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往前走了一步,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我颤抖着,将那个我隐藏了二十年、连我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秘密,第一次,暴露在了这个世界的风雨中。
我也在那一天,跟着上了天台……
可我没想跳,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只是想去拉住我哥。
那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开。
被我遗忘的、被我篡改的、被我恐惧了二十年的所有真相,像一场迟来的海啸,将我彻底淹没。
(闪回)
六月十五日,大雨。
客厅里,一片死寂。
哥哥郑有俊,穿着那身专门为比赛定制的、昂贵的小西装,浑身湿透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他的手上,还捏着那个银色的、写着第二名的奖杯。
爸爸从他手里,将那个奖杯拿了过去。他的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他走到客厅角落的垃圾桶旁,松开了手。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与塑料碰撞的巨响。
那个在别人眼中象征着荣耀的奖杯,被爸爸像扔一个空的易拉罐一样,扔进了垃圾桶。
我郑家的字典里,没有第二名。爸爸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你让我丢尽了-脸。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样看着爸爸,那双曾经因为弹琴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看起来,像一个溺水的人。已经放弃了挣扎。
然后,他转身上了楼。
我跟了上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我看到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天台的那扇小门。
我也跟着,上了天台。
雨好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哥哥就站在天台的边缘,风把他的西装外套吹得鼓了起来,像一只断了线的、黑色的风筝。
哥……我小声地叫他。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清他的脸。那张总是被邻居和老师们夸赞英俊、有才气的脸上,此刻,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解脱了的、无比诡异的微笑。
有杰,他对我说,替我活下去。活得像个废物,也挺好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
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坠入了那片灰色的、冰冷的深渊。
我当时就站在那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我只记得,那之后,我们家搬家了。
爸爸烧掉了所有关于哥哥的照片。妈妈收起了所有的奖杯。
有一天,爸爸指着哥哥那架黑色的钢琴,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去学琴。
我摇头,我说我不要。
他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我让你去,你就去!
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郑有杰了。
他们会逼着我穿哥哥的旧衣服,逼着我弹哥哥弹过的曲子。当有客人来,问起家里的孩子时,他们会指着我,笑着说:这是我儿子,有俊。
渐渐地,我也忘了自己是谁。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挨打,为了得到他们哪怕一丝的认可,我开始努力地,扮演着郑有俊的角色。
我活成了我哥哥的、一个劣质的、永远无法超越的复制品。
而那个真正的、不成器的、喜欢小狗的郑有杰,连同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一起被我杀死了,埋葬在了记忆最深处的、永不见天日的坟墓里。
(回到现实)
……先跳下去的,是郑有俊。
当我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彻底碎裂了。
陈思静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的那个怪异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眼里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震惊。
我哥死后,我就不再是郑有杰了。我对着她,也对着那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童年的自己,泣不成声,在他们眼里,我必须是那个活下来的、唯一的‘好儿子’……我不能失败,不能哭,甚至不能有情绪……我活成了他的影子,一个永远的、失败的替身……
我将自己血淋淋的、最不堪的真相,撕开来,摊开在她的面前。
我救不了他,我看着她,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整个世界,那个下午,我救不了他……
但是今天,我向她伸出手,那只手,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也许……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陈思静看着我,看着我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她眼里的死灰,终于,被一点点地,重新点亮了。
她哭了。
不是那种无声的、绝望的流泪,而是放声大哭,哭得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她从天台的边缘,退了回来,瘫坐在地上。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任由这场迟来了二十年的暴雨,将我们两个人,彻底浇透。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全是水,我擦了好几次,才划开。我当着她的面,拨通了那个我曾经在办公室里查到,却一直没有勇气拨打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女声:你好,心理援助热线,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把它递给陈思静,然后对着话筒,用我此生最虚弱,也最勇敢的声音说:
你好……我们……需要帮助。
我和林珊,最终还是离婚了。
在民政局里,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无比平静。
直到工作人员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上时,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我失去了我的婚姻。
但在签下名字的这一刻,我终于,找回了痛的感觉。
林珊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在我脸上,看到除了麻木之外的、一种真实的、属于人的情绪。
她最后对我说:郑Sir,保重。
我点了点头。
走出民政-局,阳光很好,有些刺眼。
我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还摊开在茶几上,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停留了很久。
是让它永远停留在那里,还是给它一个走向未来的可能
最终,我用一个成年人成熟而有力的笔迹,在旁边,轻轻地、续写了一句话。
哥,今天的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