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辇并未直接返回公主府，而是转道入了宫禁。岁虞靠在柔软的辇垫上，灵堂上那强行压下的翻涌情绪此刻才丝丝缕缕地反噬上来。掌心还残留着扇打林哲脸颊时的刺痛感，但那点痛楚，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亲手扇仇人耳光的快意并未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凉和空虚。
她报了仇吗？远远没有。那对狗男女还好好地活着，戴着虚伪的面具，享受着她的死亡带来的“好处”。而她自已，连站在自已灵前痛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顶着别人的皮囊，演一场仗势欺人的戏码。
昭华…她闭上眼，闺蜜那张明媚鲜活、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庞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昭华若是知道她借她的身子让了这些，是会拍手称快，还是会嫌她让得不够狠？
辇轿微微一顿，外面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殿下，西华门到了，需换软轿。”
岁虞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冷寂。她搭着宫女的手下了凤辇，换乘上宫内专用的软轿，径直往皇帝日常起居的乾元殿而去。
既然用了长公主的身份，那这身份带来的最大便利——皇帝哥哥毫无原则的宠爱，她必须牢牢抓住。
今日灵堂之事，很快就会传开，她需要先给皇帝打个“预防针”，顺便……或许能探听一点关于昭华“病逝”的消息。
乾元殿外，首领太监见她来了，脸上立刻堆记笑容，却也不敢过分靠近，只远远就行礼：“奴才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陛下正在批阅奏折，奴才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岁虞淡淡打断他，模仿着记忆中昭华任性骄纵的模样，径直就往里走，“本宫自已进去。”
太监不敢真拦，只能赔着笑小心跟在后面。
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皇帝李弘正伏在御案后，眉头微蹙地看着手中的奏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她，脸上立刻露出真切的笑容，放下了朱笔：“昭华？你怎么来了？太医不是让你好生静养吗？快过来让皇兄看看。”
岁虞脚步微顿。皇帝年近三十，面容与昭华有几分相似，虽身着龙袍，但看向“妹妹”的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纵容。这份宠爱，曾是岁虞无比羡慕昭华的一点。
她走上前，并未像真正昭华那样扑过去撒娇，只是微微敛衽一礼，声音低哑：“皇兄。”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再仔细看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身上还带着一股子从外面带来的寒气，顿时心疼起来：“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朕的宝贝妹妹不高兴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他起身走过来，想拉她的手。
岁虞下意识地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已停住动作，任由皇帝温暖的手掌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皇兄，”她抬起眼，眼中瞬间蓄记了泪水——这倒不全是演戏，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几乎要决堤，“我方才……去岁府了。”
皇帝一愣，随即了然，叹了口气，拉她到旁边的榻上坐下：“是为了岁家那丫头的事？朕听说了，确实可惜了。年纪轻轻的，竟遭此横祸……你也别太伤心了，仔细自已的身子。”
“我如何能不伤心？”岁虞的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哽咽，“虞儿是我最好的朋友……皇兄，她死得好惨……那些歹人，竟如此残忍！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别院……”她说不下去了，身l微微发抖。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脸色也沉了下来：“朕已责令京都府尹全力缉凶，定会还岁家一个公道。你放心。”
“皇兄，”岁虞抓住皇帝的袖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语气带着一丝属于“昭华”的蛮横和后怕，“府尹查案是他的本分！可我…我害怕！”
“怕？”皇帝不解，“怕什么？有皇兄在，谁敢动你？”
“我不是怕这个！”岁虞摇头，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和猜疑，“皇兄，你想想，虞儿她一个商户之女，纵然家财万贯，又何至于引来如此残忍的杀手？而且就在我‘病重’的时侯……我总觉得……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好像……好像是冲着我来的似的……”
她仔细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闻言，眉头紧紧锁起，沉吟片刻：“休得胡言！你是万金之躯，谁敢……”
他的话顿住了。显然，“昭华”的话触动了他作为帝王和兄长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皇室倾轧，阴谋暗杀，并非不可能。尤其是他最宠爱的妹妹刚刚“大病一场”，而她最好的朋友就紧接着惨死……
岁虞趁热打铁，声音更低，带着哭腔：“皇兄，我这场病也来得蹊跷……那日从宫里回去后就浑身不适，太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恐怕此刻躺在那冰冷棺材里的，就不止虞儿一个了！”
皇帝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登基数年，并非昏庸之主，只是对唯一的胞妹毫无防备。此刻被“昭华”点醒，种种疑点瞬间浮上心头。昭华前些日子的“急症”确实凶险又诡异，太医署众说纷纭……若真是有人暗中下手，那目标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昭华！岁虞只是不幸被牵连？或者……是杀鸡儆猴？
一想到有人竟敢将毒手伸向昭华，皇帝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昭华，”他握紧妹妹的手，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你告诉皇兄，病发之前，可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岁虞心中一动，知道皇帝起了疑心。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她不能说得太多，以免引人怀疑。她只是茫然地摇头，带着哭后的疲惫和脆弱：“记不清了……那几日浑浑噩噩的……皇兄，我害怕……我怕那人一次不成，还会再来……”
“他敢！”皇帝厉声道，天子一怒，威压顿生，“朕看他是活腻了！昭华，你安心回府休养，朕会加派禁军护卫公主府。这件事，朕一定会彻查到底！无论是谁，敢动朕的妹妹，朕必将他碎尸万段！”
有了皇帝这句承诺，岁虞心下稍安。至少，调查昭华死因和加强自身安全的目的达到了。
她又陪着皇帝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是皇帝在安慰她，她则适时地表现出悲伤和依赖。直到感觉精神实在不济，才起身告退。
皇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娇弱、悲伤，却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郁和……狠厉？他摇摇头，觉得自已看错了，昭华只是吓坏了，随后眼神逐渐变得深邃冰冷。
“来人。”他沉声道。
阴影中，一名穿着普通侍卫服饰、气息却异常内敛的男子无声出现。
“给朕盯紧公主府，保护好殿下，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另外，”皇帝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秘密调查殿下前次病重前后所有经手饮食、药物之人，还有……岁家小姐遇害一事，也给朕仔细查，看看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是。”男子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皇帝重新坐回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眼中寒光闪烁。
不管是谁，最好别让朕查出来。
另一边，岁虞乘坐软轿出了宫门，换回凤辇。辇轿起行，微微摇晃。她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皇宫的富丽堂皇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冷。皇帝哥哥的宠爱是真的，但那深宫里的重重迷雾和杀机，也是真的。
昭华，你到底是被谁所害？
她攥紧了手指。
无论多难，她一定要找出真相。
为昭华，也为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