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谁用情深刻成牢 > 第一章

1
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眉眼像我七年前的样子,却比我多了份鲜活与张扬。
他给她买我舍不得买的珠宝,带她去我从未去过的宴会。
下人们都在传,少帅终于觅得真爱,我这个原配怕是要下堂。
我安静地收拾行李,从妆匣底层取出那份诊断书——晚期肺痨,最多还有三个月。
临走时,我只留下一张字条:沈砚,这一次,我提前放你自由。
却在火车站被疾驰而来的黑色汽车拦下,他猩红着眼冲下来,声音发颤:七年…你怎么敢只留一张纸就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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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督军府门前石狮子的鬃毛,也将青灰的高墙染上一抹仓促的白。我坐在窗边,看着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渐渐变得臃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第七个冬天了。
夫人,少帅回来了。丫鬟秋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回过神,刚要起身,动作却因她接下来的话而僵在半空。
…还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指尖下的玻璃寒意更重。我敛起神色,抚平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知道了。
下楼时,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还未到厅堂,先听见一道娇脆的笑声,银铃似的,撞在沉肃的家宅里,格外刺耳。
沈砚就站在厅中央,一身笔挺的戎装还未换下,肩章染着未化的雪粒。他侧着身,正低头对身边的女孩说着什么,唇角牵起的弧度,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柔和。
那女孩穿着一身洋装,鹅黄色的,像早春新绽的蕊心。她微微仰头听着,眉眼弯弯,是一种肆无忌惮的鲜活与张扬。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蛰了一下,细微的疼,随即蔓延开一片麻木的空洞。
夫人。沈砚终于看见了我,抬了抬眼,那点柔和顷刻褪去,又变回平日里那个冷硬寡言的少帅。
他随意地指了指身边的女孩,林晚,路上遇到点麻烦,帮了她一把。她家里没人了,先在府里住下。
名叫林晚的女孩上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干净又大胆,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您就是少帅夫人吧打扰您了。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像。
像得可怕。
不是十分的容貌,而是那眉眼神情里透出的那股劲儿,那股我早已被七年光阴和深宅冷寂磨平了的、属于十七岁时的鲜活与无畏,几乎一模一样。
可我十七岁时,是什么样子了记忆都泛了黄,模糊不清。
我压下喉间蓦然涌起的痒意,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林姑娘不必客气,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秋云,去把西厢的客房收拾出来。
沈砚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多看了我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对林晚道:一路车马劳顿,让下人带你去歇歇。
林晚欢快地应了声,跟着秋云走了,鹅黄色的裙摆一闪,消失在廊柱后。
厅里一时只剩下我和他。
空气凝滞着,带着雪天的湿冷。我看着他掸了掸军装上的雪沫,视线掠过他冷峻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痒意再次窜上喉咙,我忍不住侧过头,用帕子抵着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咳得眼里泛起了水光,肺腑隐隐作痛。
他皱了眉,退开半步:天气冷,多穿些。别过了病气给人。
咳嗽声戛然而止。
帕子紧紧攥在手心,我慢慢直起身,咽下那点血腥味的咸涩,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冷风,没有停留。
从那天起,督军府像是被那抹鹅黄色点燃了,忽然多了许多喧闹和生机。
沈砚待林晚极好,那种好,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
我会在路过珠宝行时,隔着橱窗看一眼的那条南洋珍珠项链,圆润莹泽,价格令人咋舌。几天后,它就戴在了林晚纤细的脖颈上,衬得她皮肤光洁,笑靥如花。她跑来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很美,她便雀跃着说:砚哥送的!我说不要,他偏要买!
砚哥。
她叫他砚哥。
而我,七年夫妻,大多时唤他少帅,偶尔几声缱绻的沈砚,也是在情动之时,换来他更重的揉弄,过后便再无意义。
他带她去参加各种宴会,酒会,舞会。那些地方,我从前以少帅夫人的身份陪同过几次,衣香鬓影间,是虚伪的应酬和更虚伪的笑脸,无趣又耗神。
后来我便称病推拒,他从未勉强,也从未问过缘由。原来不是不喜欢应酬,只是不喜欢身边站着的人是我。
如今他带着林晚,却似乎乐此不疲。他会特意让裁缝给她做最新式的洋装,一件又一件。
他会耐心教她跳西洋的交谊舞,客厅的留声机咿咿呀呀地放着她爱的唱片,笑声能传到很远。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渐渐变得无所顾忌。
瞧见没,少帅对林小姐可真是不一样,那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可不是嘛,夫人那边……怕是迟早要……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林小姐确实活泼可爱,不像夫人,整天病恹恹的,闷得很……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进我半开的窗子里。
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翻旧了的书,页角卷起,却很久没有翻动一页。
肺里的不适越来越频繁,咳嗽时胸腔里是拉风箱一样的嘶鸣,帕子上的血点变成了血丝,又渐渐晕开成刺目的红梅。
那日午后,阳光勉强透过云层,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我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几匹不错的杭绸,放着也是放着,或许可以给林晚再做身新衣。她那样明媚的年纪,合该穿得鲜亮些。
经过书房时,门虚掩着。
里面有说话声。
是林晚娇憨的语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砚哥,你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冷冷的。
我脚步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短暂的沉默后,是沈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不用管她。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然后,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我的心口,绞得血肉模糊。
她那个人,一向如此,无趣得很。
无趣得很。
四个字,判了我七年的死刑。
所有的坚持,所有独自吞咽下的委屈和病痛,所有深夜等他归来的灯火,所有试图靠近却又被推开的尝试,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廉价。
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无趣的、可有可无的摆设。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激得我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死死用手帕捂住嘴,咳得弯下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书房里的人被惊动了。
门被拉开,沈砚站在门口,皱着眉看我。
林晚跟在他身后,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我看不清。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语气里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我直起身,极力稳住声音,尽管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路过。咳……没事。
我匆匆离开,背影狼狈不堪。
那晚,我发起了高烧,咳得几乎昏厥。秋云吓坏了,要去请少帅,被我死死拉住。
别去……我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别打扰他。
他不会来的。
来了,也只是徒增彼此难堪。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浑身滚烫,意识却清明得可怕。七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冷漠、疏离、视而不见,此刻全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反复切割着我仅剩的一点妄念。
够了。真的够了。
天快亮时,烧终于退了些。我挣扎着起身,打开衣橱的最底层,拿出那个小小的妆匣。
匣子底层,压着一张薄薄的纸。
西医医院的诊断书。晚期肺痨。最多还有三个月。
墨色的字迹,冰冷而残酷。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干涩发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原来,连老天爷都替我决定了退场的时间。
也好。
我安静地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几件贴身的旧衣,一些不值钱却带了许久的旧物,还有母亲留给我的一支玉簪。至于那些华美的衣裳,璀璨的首饰,少帅夫人的头衔,统统都不是我的,也该物归原主了。
妆匣里的诊断书,我重新放了回去。然后,我铺开一张信纸,提笔的手很稳。
墨迹在纸上洇开,只有寥寥数字。
沈砚,这一次,我提前放你自由。
落下最后一笔,心口那块压了七年的巨石,仿佛忽然松动了,带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无处着落的空茫。
我把字条压在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拿起小小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七年的屋子。华丽,精致,却从未真正温暖过。
3
清晨的督军府还在沉睡,寂静无声。我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走出沉重的大门,走入冰冷稀薄的晨雾里。
雪已经停了,街道上行人寥寥。
火车站里弥漫着煤烟和人群混杂的气味。我买了一张最早班次的南下车票,目的地是南方一个温暖的小城。听说那里四季如春,适合养病,也适合……安静地离开。
坐在嘈杂候车室的长椅上,我看着周围匆忙来往的人群,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一个车站,他一身戎装,匆匆赶来送行。那时他要北上征战,我南归省亲。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说:等我回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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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灼热,烫得她心口发疼。
怎么后来,就只剩下了无趣呢
广播里催促着旅客上车。我拎起脚边轻飘飘的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
就在快要排到的时候,站口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急促到慌乱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啸叫!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让。
一辆黑色的汽车,竟毫无顾忌地冲破站前广场的阻碍,如同一头失控的钢铁猛兽,狠狠地停在了站口前方,挡住了去路!
车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下来。
军装大衣敞开着,头发凌乱,眼底是骇人的猩红,目光疯狂地扫视着人群,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是沈砚。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如此……狼狈。
他几乎是扑过来的,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呼吸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隔着厚厚的衣料,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心脏那失控的、擂鼓般的跳动。
他看到了我手中的行李箱,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的脸,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总是冷寂淡漠的眼里,此刻翻涌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震骇。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褪去。
他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眼里确认什么,又像是怕一眨眼我就消失了。过了好久,那发颤的、破碎不堪的声音才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嘶哑:
七年…你怎么敢只留一张纸就走
他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指节根根泛白,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猩红的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恐慌、震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难以置信。
火车站嘈杂的人声、列车鸣笛声仿佛瞬间被抽空,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呼吸声,和他那双死死锁住我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
七年…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磨出来,你怎么敢……只留一张纸就走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蹙紧了眉,试图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肺腑间的痒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逼得再次上涌,我忍不住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
我的咳嗽似乎惊醒了他。他看着我咳得弯下腰,脸色煞白,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但随即又更紧地握住,仿佛怕一松开我就会化作烟雾消失。
跟我回去。他声音沉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去我终于缓过一口气,抬起眼看他,因为剧烈的咳嗽,眼里蒙着一层水汽,视线有些模糊,回哪里去督军府吗沈少帅,那张字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从未用这样平静又疏离的语气叫过他沈少帅。他明显僵了一下,眼底的猩红更重。
那张纸算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引来周围更多偷偷打量的目光,我准你走了吗
准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肺里的疼痛却让那笑意变得苦涩,沈砚,我需要你的准许吗这七年,你何曾真正在意过我的去留如今我自行离开,不正好成全你和林晚姑娘督军府里上下下,不都在等着这一天吗
闭嘴!他厉声打断我,脸色难看至极,谁准你妄自揣测回去再说!
他不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强硬地夺过我手中轻飘飘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依旧铁钳般攥着我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我拉向那辆横亘在站口的汽车。
副官诚惶诚恐地拉开车门,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我被塞进冰冷的汽车后座,他也随即坐了进来,砰地一声甩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斥着他身上凛冽的寒气和我身上淡淡的药味。
开车。他冷声命令,声音依旧紧绷。
车子发动,驶离了混乱的车站。我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雪后的城市一片萧条。离开失败了,但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波澜,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
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侧脸线条冷硬如铁,但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指节依旧泛着白,暴露着他远不如表面平静的内心。
一路无话。
督军府的大门再次出现在眼前,沉重而压抑。汽车径直驶入,停在了主楼前。
车门打开,他先下车,然后站在车边,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未消的怒火,有余悸,还有一丝……探究
我沉默地下了车。秋云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又担忧的神色:夫人,您回来了!
沈砚将我的行李箱递给秋云,声音冷硬:拿回房里去。
然后他转向我,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进去休息。命令仍在,但语气略微缓和,被其他东西取代——看起来几乎像是……关心但我一定是弄错了。
我依言往屋里走,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伸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额头,因为我刚才咳得厉害。
我却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空气瞬间凝滞。
我沒有看他,径直走進了屋内,将他和他那复杂难辨的目光,一并关在了门外。
回到那间熟悉的、冰冷的卧室,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离只是一场幻觉。妆台上的字条不见了,想必是被他看到了。
秋云红着眼圈帮我挂好大衣:夫人,您吓死我了……少帅他、他早上看到字条时,那样子太可怕了,砸了东西,然后像疯了一样冲出去找您……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觉得累,浑身的骨头都叫嚣着酸痛,肺里的不适也因为刚才的折腾而加剧。
我躺回床上,蜷缩起来,意识渐渐模糊。
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推开房门,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我的额头。
我动了动,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我睁开眼,对上沈砚站在床边的视线。他已经换下了军装,穿着家常的深色长衫,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却显得更加晦暗难明。他就那样站着,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发烧吗良久,他才哑声问道,语气有些生硬。
好多了。我回答,声音没什么力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张诊断书,他终于提到了重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沉,是真的
嗯。我闭上眼,不想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是惊讶是怜悯还是终于觉得我是个麻烦,快要解脱了的轻松
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声音更哑了。
两个月前。我如实回答。
为什么不说他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为什么不说我忽然想笑。告诉他有什么用呢告诉他,他会放下公务陪在我身边会为我遍寻名医会因此多看我一眼,多给我一点温情
不会的。他只会觉得麻烦,觉得我愈发无趣和病恹恹。更何况,那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鲜活的林晚。
没什么好说的。我重新睁开眼,看向帐顶精致的绣纹,老毛病了。少帅不必费心。
苏锦!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里压着怒意,你……
他的话没说完,又被我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这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般,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
我慌忙去摸枕边的帕子,却有人更快地递了过来。
是沈砚。
他不仅递来了帕子,还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的动作很僵硬,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与他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咳得眼前发黑,无力拒绝,只能就着他的手,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时,帕子上已染了触目惊心的鲜红。
我和他的目光都落在那抹红色上,同时僵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我还白,瞳孔骤缩,盯着那血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那只拍着我背的手,还停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显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默默地收回帕子,攥在手心,疲惫地重新躺下,背对着他:我累了,想休息。
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静,也没有离开。
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牢牢钉在我的背上,灼热,又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重量。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听到他极其缓慢地、近乎踉跄地转身离开的脚步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重得像踩碎了什么。
房门被轻轻合上。
4
那晚之后,督军府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沈砚没有再把林晚带出去参加宴会,也没有再给她买那些华而不实的珠宝。他待在府里的时间莫名多了起来,但大多时候只是待在书房,或者……站在我房间外的回廊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他试图让我吃药,让副官搜罗了各式各样的西药中药,瓶瓶罐罐堆满了我的小几。
每次丫鬟端药进来,都会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这是少帅特意让人从……
我总是安静地接过,然后在她离开后,将那些漆黑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慢慢倒入窗台上的盆栽里。
治不好的。何必浪费这些名贵药材,又何必……给我这些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关心。
他来看我的次数变多了,但每次来,都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或者没话找话地问几句今天感觉怎么样、吃饭了没有,得到的往往是我敷衍的还好、吃了。
我们之间,隔着七年的冰河,和一张咯血的诊断书,早已无话可说。
他似乎想弥补,想靠近,却笨拙得可笑,又令人心酸。
而我,只是觉得越来越累,生命的力气仿佛随着每一次咳嗽,一点点被抽离身体。
林晚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脸上的笑容变少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怼和嫉妒。
她开始更频繁地去找沈砚,有时是送点心,有时是请教问题,试图用她曾经的鲜活重新吸引他的注意。
但沈砚显然心不在焉。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他在书房里,用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对林晚说:没事不要总往这里跑,自己找点事做!
那语气,和他当初说不用管她,她那个人无趣得很时,何其相似。
林晚哭着跑开了。
我站在廊下,听着那远去的哭声,心里一片麻木。看,沈砚的温情,从来都是短暂且吝啬的。他此刻对我这点突如其来的关注,或许只是因为我的将死,激起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和占有欲罢了。
又过了几天,天气似乎回暖了一些。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带来些许暖意。
我难得有了一丝精神,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虽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沈砚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貂毛毯子。
他走到我身边,将毯子盖在我腿上,动作依旧有些生硬。
谢谢。我轻声道。
他没有离开,而是在软榻另一头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记得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们成婚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微微一怔。记忆的尘埃被拂开,露出底下模糊的影像。那天,阳光很好,他穿着帅服,胸佩红花,牵着我的手走过红毯,手心滚烫。
那天你凤冠霞帔,紧张得手都在抖。他继续说着,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却强装镇定。
我没有说话。心口那早已结痂的伤疤,似乎又被轻轻揭开了,渗出细微的疼。
后来北上打仗,最危险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得活着回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回来见你。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些话,他以前从未说过。
这七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是我疏忽了你。
阳光静静流淌,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飞舞。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沈砚,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眼底有着急,有痛色,还有一丝慌乱:苏锦,我……
剧烈的、熟悉的痒意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我猛地弯下腰,这一次,咳嗽来得又急又猛,鲜血不再是渗在帕子上,而是直接从我口中涌出,溅落在崭新的貂毛毯子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苏锦!沈砚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是前所未有的惊骇。
他冲过来,试图扶住我,手却抖得厉害。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惊恐失措的脸在我视线里晃动、碎裂。
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涌上来,吞噬掉所有光线和声音。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是濒临绝望的野兽发出的哀鸣,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
意识浮浮沉沉。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能感觉到身边一直有人。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有时会笨拙地擦拭我的额头和脖颈。
还能听到压抑的、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呢喃,带着浓重的哽咽:
对不起……
撑下去……
我不准……不准你死……
……
再次真正清醒过来,是在深夜。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沈砚趴在床边,睡着了。他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狼狈。
他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力道很大,仿佛在睡梦中也不敢松开。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也怨了七年的男人。
心口是一片经历过剧烈疼痛后的麻木和平静。
或许,他此刻的悔恨和痛苦是真的。
但那些七年的冷落和伤害,也是真的。
那些我独自吞咽的委屈和病痛,是真的。
那句轻飘飘的无趣得很,更是真的。
肺里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时间不多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再去分辨他此刻的真情有几分,再去等待一份迟来了太久的温暖。
这场病,终究是把我最后一点对他的执念,也一并咳空了。
我轻轻地、一点点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他动了动,似乎要醒来。
我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
他果然惊醒了,立刻探身过来,紧张地查看我的呼吸,确认我是否安好。他的指尖带着微颤,拂过我的脸颊。
然后,他替我掖好被角,又静静地看了我许久许久。
最后,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带着无尽痛楚和绝望的叹息,轻轻落在我的耳畔。
他俯下身,一个冰凉而颤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
如同烙印。
也如同……告别。
我知道,他也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无论他做什么,都留不住我了。
无论是愧疚,是不甘,是醒悟后的爱意,还是少帅的权威,在这生死面前,都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这一次,不是我要离开他。
是死亡,要来带我走了。
5
而我们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窗外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
这座用七年时光、用无数失望和病痛筑成的牢笼,曾经困住了我。
可如今,快要解脱的人是我。
而被留下的他,又将用多少年岁,去咀嚼这刻骨的悔恨与迟来的情意,将自己困在用余生铸成的、更加坚固的牢笼里呢
谁用情深刻成牢
原来,困住的,从来都不止我一个人。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碎片,偶尔浮光掠影般闪现。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地黏在舌根。身体时而如在炭火上炙烤,时而又坠入冰窟,冷热交替间,是肺腑被一次次撕裂碾碎的剧痛。偶尔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通过手臂的血管注入身体,带来短暂的、虚浮的清醒。
更多的时候,是混沌的黑暗。
但在那无边的黑暗和破碎的痛苦间隙,总有一个身影固执地存在着。
一双微颤的手,笨拙却小心地替我擦拭额上的冷汗,更换被汗与血浸污的寝衣。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反复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有时是压抑着极度恐慌的催促:医生!再给她用点药!,有时是语无伦次的低喃,夹杂着对不起和撑下去。还有一次,在那短暂清醒的刹那,我似乎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手背上,灼人得很。
是沈砚。
他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硬威严、遥不可及的少帅,他卸下了所有铠甲,变得慌乱、易碎,甚至……卑微。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拒绝所有人的劝慰,固执地关于我的事什么都亲力亲为
,
仿佛这样就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一点时间。
可惜,都是徒劳。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那些名贵的针药,不过是在透支最后一点元气,延缓片刻,却加剧着最终的衰败。
又一次从剧烈的咳嗽中挣扎过来,帕子上的血色越发浓重骇人。沈砚扶着我,他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是彻底失控的红。
丫鬟默默端来刚煎好的药,浓黑的汁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他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锦儿,喝一点,好不好
锦儿。他多久没这样叫过我了久得我都快忘了,新婚时,他曾这样低声唤过。
我偏开头,避开了那勺药。
他的手僵在半空。
没用的。我喘着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别浪费了。
有用!他陡然拔高声音,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但随即又强行压下,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苏锦,听话,喝了它……总会有点用的……
我闭上眼,不再回应。疲惫像潮水,一波波淹没上来。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听到碗勺被轻轻放回托盘的声音,然后,是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像是磨过砂纸:是因为林晚,对不对你恨我带她回来。
我依旧闭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恨吗或许曾经有过。但到了这一步,恨都嫌太费力了。一切爱恨情仇,在生死面前,都轻飘得像窗外最后那点即将融化的雪沫子。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当成了默认。
我已经送她走了。他急急地说道,带着一种急于表功、又惶惑不安的仓促,给她了一笔钱,安排她去了南边,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再惹你心烦。督军府里,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不相干的人。
我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眼。
送走林晚这像是他会做的决断。只是,太晚了。而且,问题的根源,从来就不在一个林晚。
那些话……我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尽了力气,我不是真心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为那些伤害开脱。最终,只剩下无尽懊悔的沉默。
又过了很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那掌心竟然也是冰凉的,还带着湿冷的汗意。
苏锦,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渺茫的希冀,等你好了,我们离开这里,不去管什么督军府,不去管什么军务。我们去江南,去你说过想去看的烟雨小巷,找个安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
江南烟雨……那确实是很多年前,我随口提过的向往。那时他正忙于军务,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以后再说。
原来他还记得。
可是,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的描绘,像是一个精致却易碎的泡沫,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虚幻的光彩,却一触即破。
我终于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他立刻凑近了些,眼睛里因为我的回应而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憔悴不堪的脸,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曾经那样冷峻骄傲的一个人,如今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下眼底那点疯狂执拗的光,还在支撑着他。
我看了他很久,然后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一点微弱的光,在我摇头的瞬间,骤然碎裂,湮灭,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眼底最后的神采,仿佛也跟着我的摇头,一同死去了。
他握着我的手,一点点失力,却又在完全松开前,更紧地攥住,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他知道,这根稻草,早已腐朽,即将断裂。
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手背,声音闷哑,带着彻底的绝望。
原谅
我望着帐顶繁复却模糊的绣纹,意识又开始飘远。
肺里的疼痛变得麻木,身体的沉重感在慢慢减轻,一种奇异的虚浮感包裹上来。
外面好像又下雪了,细碎的雪子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像极了我嫁给他那年的初雪。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仿佛又看到了十七岁那年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嫁衣,坐在满目鲜红的婚房里,听着外面喧闹的喜乐,心跳如擂鼓,紧张又满怀期盼地,等着那个即将托付一生的少年郎,用称杆挑开她的盖头。
那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上。
他笑着唤她:锦儿。
……
一滴泪,终于从我眼角缓缓滑落,无声地没入枕畔,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攥着我的手猛地一颤。
然后,一切感知都远离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温柔地包裹而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