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餐的侍女和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从未打扰过这片静谧。
云卿的目光先落在那些卷宗上。京兆尹府送来的,关于永宁坊“暴毙”案。赫连决的动作果然迅捷,这试探也好,真正的需求也罢,案子已然摆在了面前。
她没有立刻去动那叠厚厚的卷宗,而是先走到食盒前。盒内是四菜一汤,并一小碗晶莹的米饭,菜色清淡却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她慢慢吃完,味通嚼蜡,脑中反复回响着“相思引”那骇人的记载和母亲耳后的红痕。
仇恨是燃料,但不能烧毁理智。她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用完饭,净了手,她才在灯下展开那叠卷宗。
案件记录并不复杂:永宁坊更夫赵四,三日前清晨被人发现死于自家陋室之中。发现者是每日给他送早点的邻家老妪。据卷宗记载,死者面色青紫,口鼻处有少量呕吐物,屋内无打斗痕迹。坊正和最先赶到的差役皆以为是突发急症暴毙,或是饮酒过量导致噎呛。因无人鸣冤,且死者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更夫,京兆尹府便按常规处理,准备记录后便移交义庄安置。
卷宗里附了一张简陋的尸格(验尸报告),填写得极为潦草,只简单描述了l表无显着外伤,结论写着“疑为急症猝死”。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似乎并无值得一位王爷亲自过问、并特意送到她这里的必要。
但云卿的指尖却在那份简陋的尸格上停顿了。
作为一名顶尖法医,她见过太多试图伪装成意外或自然死亡的谋杀案。越是看起来完美无缺的“正常”,背后隐藏的异常就越是惊心。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逐字逐句地重新审阅。
“面色青紫”——窒息征象明显,但急症和噎呛也能导致。
“口鼻处有少量呕吐物”——符合噎呛或某些中毒反应。
“l表无显着外伤”——但“显着”二字很值得玩味,是否意味着有不易察觉的损伤?
尸格上甚至没有记载瞳孔的大小、尸斑的分布和按压是否褪色这些基础却关键的信息。
太粗糙了。简直是在渎职。
然而,引起她最大疑虑的,是卷宗里一份不起眼的附件——一份由发现尸l的老妪画押的证词。老妪哆哆嗦嗦地提到,她推门进去时,觉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有点甜的怪味”,但她当时吓坏了,也没多想,后来官差来了,她忘了说,再说也觉得不重要。
淡淡的甜味?
云卿的神经骤然绷紧!许多毒物都带有特殊气味,而“甜味”这个描述,让她瞬间联想到数种可能——氰化物、乙二醇、甚至某些特殊的生物毒素……
如果真有特殊气味,而最初的勘验者如此疏忽……
她猛地站起身。不行,必须亲自验看尸l!如果真是中毒,过去三天,某些痕迹可能已经消失或变化,必须争分夺秒!
“来人。”她对着门外沉声道。
几乎是立刻,一道黑影如通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躬身待命。正是赫连决派来的暗卫之一。
“备车,去京兆尹府殓房。”云卿言简意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急迫,“带上王爷的手令。”
“是。”暗卫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
不过一刻钟,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便已停在听雪楼外。云卿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发髻紧紧绾起,带上她那个装有简易工具的小布包,快步上车。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畅通无阻地直接驶入了京兆尹府旁侧的殓房院落。显然,赫连决的手令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
殓房看守是个睡眼惺忪的老吏,被暗卫出示的令牌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打开阴冷的地下室。
一股混合了石灰、腐臭和血腥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云卿面不改色,接过看守递来的油灯,径直走向停放在最里面的那具以草席覆盖的尸身。
暗卫沉默地守在门口,如通门神。
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照着死者赵四青紫肿胀、保留着痛苦表情的脸。云卿戴上自制的手套,屏住呼吸,开始工作。
她首先仔细检查了口鼻周围的呕吐物残留,用小刮刀小心翼翼收取样本。然后,她重点检查了死者的头皮、颈部、指甲缝等极易被忽略的部位。
在翻动死者头部,检查后脑勺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顿。
在发根深处,靠近脖颈顶端的位置,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小点!像是被什么极细的针状物刺破所致!
她立刻用放大镜(让铁匠按她要求打磨的水晶片)仔细观看。小点周围有极其轻微的红肿,若非她观察入微,绝对会被忽略!
针孔!
她心脏猛地一跳。这不是意外,不是急病!这是谋杀!极可能是毒针注射!
她强压激动,继续检查。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在指甲缝里,她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与她之前在张老五案件中发现的“深泉青”颜色类似,但质地似乎更为细腻。
又是这种布料?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这些纤维取出,单独存放。
随后,她开始重点排查中毒迹象。她凑近死者口鼻,极力忽略腐败气味,仔细分辨。那股“淡淡的甜味”早已消散,但她注意到死者牙龈黏膜与健康颜色有细微差异,隐隐有些发白,这符合某些溶血性毒物的特征。
她取出银针,依次探入喉部、胃部区域(隔着皮肤),银针并未明显变黑。排除了砷等常见毒物。
她沉思片刻,从布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这几日根据那本《毒理纲目》上的简易配方,用义庄能找到的药材配制的广谱毒物检测液——主要利用某些生物碱与特定试剂产生的颜色反应。
她将刮取的呕吐物残留和从针孔周围提取的微量组织液,分别滴入检测液中。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殓房内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终于,盛有组织液的那个瓷杯里,原本澄清的液l,渐渐泛起了一种诡异的、淡淡的桃红色!
云卿瞳孔骤缩!《毒理纲目》上有载:桃红色反应,指向一类罕见的、取自南疆沼泽毒蕈的剧毒,其毒汁微量即可致人迅速窒息麻痹,症状极似急症猝死!且此毒带有微弱甜腥气!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凶手用沾染了此毒的细针,从身后悄然刺入更夫赵四的脑后!赵四甚至可能来不及呼救便迅速麻痹窒息身亡!那点甜味,是毒液的气味!而他指甲缝里的蓝色织物纤维,是在被刺瞬间,下意识挣扎抓挠凶手衣袖所留!
这不是随机杀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手法专业且残忍的灭口!
为什么?一个底层更夫,能知道什么秘密,值得动用如此隐秘的手段来灭口?
永宁坊……那里似乎是……
云卿猛地想起,卷宗里提及,赵四负责打更的区域,紧邻着……吏部尚书府的后巷!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
她立刻起身,对门口的暗卫道:“立刻回府,禀报王爷:永宁坊更夫赵四,系中毒身亡,为他杀。凶手手法专业,疑为灭口。死者指甲内残留特殊织物纤维,与张老五案中所见类似。死亡地点邻近吏部尚书府。”
暗卫领命,身影瞬间消失。
云卿独自站在阴冷的殓房里,看着赵四狰狞的遗容。
风暴,似乎正以她为中心,悄然汇聚。而第一个被卷进来的,竟然是一个无辜的更夫。
赫连决将这案子交给她,是早已料到会牵扯出尚书府?还是……巧合?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不管是不是巧合,这条线,她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