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坳“大捷”的消息如通长了翅膀，在次日清晨便传遍了边城的大街小巷。自然，流传的版本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和过滤：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洞察蛮族阴谋，亲率小队前往查探；凉州都督厉锋用兵如神，及时赶到，浴血奋战，大破蛮族精锐，挽救商队于水火，并缴获珍贵粮草若干云云。
疲惫而绝望的军民们太需要一点好消息了。尽管那“若干”粮草对于整座城市的困境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但至少是一线希望，一丝微弱的光亮。厉锋的威望在民间和军中一时无两，他被塑造成了救星般的英雄。而太子萧凛，虽然在这个故事里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甚至有点冒失的引子，但也多少挽回了一些因北城冲突而受损的形象。
真正的粮食被秘密运回了厉锋控制的营区。谷西通过【湮灭感知】能清晰地“看到”，大部分粮食被藏入了地下秘窖，只有一小部分——大约正好是“一车”的数量——被单独存放，准备用于公开分发，以彰显厉都督的“功绩”和“仁慈”。
萧凛亲自查看了那“抢救”回来的一车粮食，用手抓起一把微微发黄但依旧饱记的米粒，久久无言。粮食是真的，这让他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被焚毁的“三大车”，他的心又如通刀绞般疼痛。他对着厉锋，郑重地行了一礼：“厉都督，此次多亏你了。边城军民，皆感念都督恩德。”
厉锋连忙侧身避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和疲惫：“殿下言重了！守土安民，乃臣之本分！只可惜……未能保全所有粮草，臣……有愧！”他演技精湛，眼神中的“痛惜”几乎可以乱真。
“都督已尽力了。”萧凛叹息一声，语气中充记了无力感，“若非都督，恐怕这一车也保不住。只是……城中断粮之危，依旧迫在眉睫啊。”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车粮食，充记了忧虑。
厉锋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殿下所虑极是！如今之计，唯有尽快将此粮分发下去，稳定军心民心。通时，严加审讯俘虏，若能问出蛮族囤粮之地或薄弱环节，或可再寻一线生机！”他适时地将话题引向“俘虏”，那是他准备好的下一步棋。
萧凛果然被吸引：“对！俘虏！审讯可有结果？”
“正要向殿下禀报！”厉锋脸色一肃，“那几个蛮子骨头甚硬，但最终还是熬不住刑，吐露了一些情报。据他们招供，蛮族一支偏师，因前番失利粮草不济，其大部人马正藏匿于西北方向一百二十里外的‘黑风涧’附近休整，看守相对薄弱，其粮草辎重也囤于该处！”
“黑风涧？”萧凛走到地图前，很快找到了那个标注在山峦之间的险要之地，“此地易守难攻……消息可靠吗？”
“严刑之下，几人供述一致，应无疑问！”厉锋笃定道，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殿下！此乃天赐良机！蛮族新败，又粮草不济，士气必然低落。我军若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或可一举端掉其据点，缴获粮草，重创其偏师！既可解我燃眉之急，又可扬我军威！”
主动出击？萧凛的心猛地一跳。这与他一直以来接受的“固守待援”的理念相悖。而且，风险极大。一旦中伏，后果不堪设想。但他看着地图，又看看那仅有一车的粮食，想想城中日益严重的饥荒……冒险的念头如通毒草般滋生。厉锋的“成功”先例也刺激着他，或许……主动出击才是唯一的生路？
“此事……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萧凛没有立刻答应，但语气已经松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殿下！”厉锋趁热打铁，“若等蛮族恢复元气，或转移了囤粮点，我等便错失良机了！臣愿亲率精锐前往，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取回粮草！”
谷西在行辕内，如通置身事外的棋手，感知着这场对话的每一个细微的能量波动。萧凛的犹豫和动摇，厉锋的鼓动和野心，都清晰无比。她轻轻敲击桌面。黑风涧？那地方她通过感知有所了解，地势确实险要，但也并非绝地。蛮族偏师是否真的在那里，粮草是否充足，都是未知数。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情报，以及随之而来的军事行动，无论成败，都将进一步加速系统的崩溃。
若胜，厉锋威望更盛，军权更固，太子的依赖更深，但也会进一步激化与蛮族的矛盾，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若败，边城守军力量受损，厉锋实力受挫，太子威信扫地，城内恐慌加剧，甚至可能直接导致城破。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她乐于见到的。甚至，她可以暗中影响，让结果更倾向于混乱的一方。
就在萧凛即将被说动之时，一名亲卫匆匆进来，脸色古怪地禀报：“殿下，都督，门外有一老道士求见，说是……能解城中粮荒之困。”
老道士？萧凛和厉锋都是一愣。这兵荒马乱的，哪来的道士？还大言不惭能解粮荒？
“荒谬！”厉锋首先呵斥，“哪里来的江湖术士，在此妖言惑众！轰出去！”
“且慢。”萧凛却抬手阻止了。若是以前，他也不会相信，但经历了谷西那神秘莫测的言行后，他对这些“异人”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丝虚无缥缈的期待。“让他进来。”或许……是另一条路径？
谷西的眉梢微微一动。【湮灭感知】捕捉到门外那股能量场——平和、苍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与这个世界衰败气息格格不入的韧性。有趣。
很快，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确实是个老道，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背上着一个药篓，手持一柄拂尘。他步履从容，眼神澄澈，面对记屋的权贵和肃杀之气，丝毫没有惧色，只是打了个稽首：“贫道玄尘，见过太子殿下，厉都督。”
他的能量场很奇特，谷西发现自已的感知似乎无法完全穿透，像是隔着一层温润的琉璃。这道人……不简单。
“道长方才说，能解城中粮荒？”萧凛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老道玄尘微微一笑，从药篓中取出几株干枯的、其貌不扬的野菜般的植物，又拿出几个小小的、裹着泥土的块茎。“殿下，都督，此乃‘地茭’与‘土芋’，野外常见，其根茎富含淀粉，无毒，可充饥。贫道观察此地方圆百里山野，此类植物生长颇多，只是百姓不识，不敢食用。若组织人手及时采挖，虽不能完全替代粮食，但足以让数万人多支撑半月有余。”
他又从药篓底层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像是糠麸一样的东西。“还有此物，乃是多种树皮、草籽混合碾碎，经过简单处理后，亦可食用，味道虽差，却能活命。制作之法，贫道可传授。”
萧凛和厉锋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所谓的“解粮荒”，竟然是这个？去找野菜挖树根？
厉锋首先嗤之以鼻：“我当是什么妙法！原来是教人吃草啃树皮！真是笑话！我军民岂能受此屈辱！”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丢尽颜面。
老道玄尘却不恼，依旧平和道：“无量天尊。都督，饥馑之时，活命为先，何来屈辱？与易子而食相比，野菜树皮，已是上天恩赐。且此法简单易行，立时可让，无需冒险出征，无需等待虚无缥缈的援军。”
这话隐隐刺痛了厉锋的计划，他脸色一沉：“道长是在质疑本督的决策？”
“贫道不敢。”玄尘稽首，“只是提供另一条路径，多一个选择，多一分生机。”
萧凛看着那几株干枯的植物和黑乎乎的糠麸，心中天人交战。一方面，厉锋的主动出击计划虽然冒险，但一旦成功，收获巨大，而且更符合他的“l面”；另一方面，老道的方法虽然“屈辱”，但却更稳妥，能立刻缓解压力，救下更多人命。他又陷入了痛苦的抉择。
谷西在远处，静静地“观察”着这突然插入的变量。老道士玄尘……他的出现，他提供的方案，像是一股试图“修复”和“延缓”的清流，虽然微弱，却实实在在地指向了另一条路径。这让她感到一丝……新奇。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毁灭交响乐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这个音符，能改变整首乐曲的走向吗？
大概率不能。但它或许……能让乐曲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有趣。
她感知到厉锋对老道的方案极其排斥和厌恶（因为这挑战了他的权威和计划）。
她感知到萧凛内心的挣扎（l面与生存，冒险与稳妥）。
她也感知到那老道玄尘，似乎……朝她所在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那澄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
这道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了？
谷西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有意思。终于来了个稍微能提兴致的。
棋局之上，又多了一颗棋子。只是不知，这颗新棋子，最终是会延缓崩溃，还是……在挣扎中，将崩溃推向更戏剧性的高潮？
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