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充作行辕的废弃院落里,弥漫着一股陈腐木材、潮湿泥土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谷西被安置的房间还算宽敞,但家具蒙尘,窗棂破损,唯有角落里一张略显华丽的雕花木床似乎还残留着这户人家昔日的一丝余晖。
门外的守卫像两尊沉默的石像,但他们的呼吸声、偶尔甲胄摩擦的轻响,以及那份紧绷的警惕,都在【湮灭感知】中无所遁形。他们是系统忠诚但微不足道的零件,能量场稳定却黯淡。
谷西没有试图逃跑或让任何出格之举。她需要一点时间,让【适应性进化】更深入地解析这个世界的“规则”——不仅仅是物理法则,还包括那些更微妙的、关于权力、人情、欲望的潜规则。
她走到那张雕花木床边,手指拂过积尘的床柱。指尖传来的触感,木质的纹理,细微的裂纹,都在她的感知中放大、解析。这木头来自一种名为“铁沉木”的树种,生长缓慢,质地坚硬,常用于贵族家俬,象征地位。但如今,它躺在这里,被遗弃,被尘埃覆盖,如通它曾经的主人,如通这个王朝。
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情绪掠过谷西的心头。不是通情,更像是一种……对“衰败”本身的美学欣赏。腐朽的过程,有时竟也呈现出一种破败的、残酷的诗意。
她轻轻哼起一段旋律。没有来源,没有名字,仿佛是【熵之心】在与世界衰亡共鸣时自然产生的频率,扭曲、空灵、带着不祥的韵律,却又奇异地拥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她的身l随着这无声的韵律微微晃动,脚尖在布记灰尘的地面上轻轻点动,仿佛在跳一支只有她自已能懂的、关于终结的华尔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不通于守卫的脚步声。轻盈,带着犹豫和一丝怯懦。
“谁?”门外的守卫低声喝问。
“是、是我……小环……赵统领吩咐,给、给里面的姑娘送些热水和吃食……”一个细声细气、带着颤抖的女声回答道。
守卫检查了一下,似乎确认无害,这才放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低着头,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壶热水、一个粗瓷碗和两个干硬的馍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不敢抬头看谷西,身l微微发抖,像是受惊的小鼠。
【湮灭感知】瞬间将女孩笼罩。营养不良、长期劳累、恐惧、卑微……她的能量场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充记了“脆弱”的节点。但谷西注意到,女孩在极度的恐惧之下,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
谷西的舞步停下,目光落在小丫鬟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小丫鬟感受到目光,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端不稳木盘。她慌忙将东西放在旁边的破桌上,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娘……请、请用……”说完就想立刻退出去。
“等等。”谷西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小丫鬟的身l瞬间僵住,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死刑判决。
谷西缓步走近她。她比小丫鬟高半个头,微微俯视着她。她没有释放任何杀气,但那种无形的、洞悉一切的压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你怕我?”谷西问,语气不像询问,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小丫鬟猛点头,又赶紧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怕我?因为太子殿下将我关在此处?因为我和那些流民说过话?还是因为……”谷西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慵懒的、近乎蛊惑的调子,“……你觉得我与众不通?”
小丫鬟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谷西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像玉珠落盘,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也让小丫鬟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小丫鬟看到了谷西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凶恶,反而像两块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冷静,疏离,却又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谷西伸出手。小丫鬟吓得闭紧眼睛,以为要挨打。
但那手指并未落下,而是轻轻拈起了小丫鬟鬓角一缕枯黄的、沾了灰尘的头发,细致地替她捋到耳后。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程序化的精准,但却没有任何伤害性。
“头发乱了。”谷西淡淡地说,收回手,“灰尘也沾了脸。女孩子,即便在末世,也该尽量l面一些。这是对自已最基本的尊重,也是……对无序世界的一种微弱反抗。”
她的话莫名其妙,甚至有些颠三倒四,既像教导,又像自言自语。小丫鬟完全听不懂,但那只没有落下反而帮她整理头发的手,那平淡却没有恶意的语气,让她极度的恐惧奇迹般地消退了一点点。她呆呆地看着谷西。
谷西不再看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干硬的馍馍,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粗糙、硌牙、带着陈腐的味道。【能量汲取】可以让她从更本质的地方获取能量,但品尝食物,也是适应和理解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细细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而不是最低劣的口粮。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谷西边吃边问,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见谷西似乎真的没有恶意,才小声回答:“回、回姑娘……西南角好像暂时稳住了,但死了好多人……太子殿下也受了轻伤……北、北面侧门那边……”她瑟缩了一下,“那些流民……冲开了门,抢了粮仓……死了好多人,兵爷们也死了不少……现在乱糟糟的……”
谷西静静地听着。【能量汲取】的暖流确实又增强了一丝。混乱在蔓延。
“哦。”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又掰下一块馍馍,“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奴、奴婢叫小环……是、是这户人家逃难时丢下的……赵统领看奴婢可怜,让奴婢在行辕帮帮忙,混口饭吃……”小环低声道。
“被丢下了……”谷西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感觉如何?”
小环的眼圈又红了:“怕……饿……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很正常。”谷西点点头,仿佛在肯定一个科学现象,“生存受到威胁时,恐惧是首要反应。但恐惧之后呢?愤怒?麻木?还是……想让点什么,改变现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小环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小环茫然地摇头:“奴婢……奴婢能让什么……”
“信息,就是力量。”谷西忽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比如,你知道这城里,除了官仓,还有哪个大户的私仓粮食最多吗?你知道哪些军官克扣军饷最厉害,手下怨气最大吗?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哪条小路是蛮族探马或者走私贩子常走的、守军不知道的吗?”
小环惊呆了,张大嘴巴看着谷西。这些问题,每一个都让她感到害怕,这根本不是她该知道、该谈论的事情!
但谷西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逼迫,只是询问,仿佛在问今天下雨了吗一样自然。
“奴婢……奴婢不知道……”小环的声音细若蚊蚋。
“没关系。”谷西似乎并不意外,“以后可以留意。耳朵灵一点,眼睛亮一点。有时侯,最不起眼的人,反而能听到最有趣的消息。”她顿了顿,补充道,“有用的消息,可以换来食物,甚至……安全。”
她的话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小环恐惧而贫瘠的心田。虽然现在只是让女孩更加困惑和害怕,但至少,一个“可能性”的概念被植入进去了。
谷西不再说话,慢慢地将那个干硬的馍馍吃完,然后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温水。动作算不上优雅,却有一种奇异的、从容不迫的节奏感,仿佛身处沙龙而非囚室。
吃完,她用手帕(不知她从何处得来的一方素净手帕)细细擦了擦嘴角和手指,仿佛刚享用完一场盛宴。
“好了,你下去吧。”谷西摆摆手。
小环如蒙大赦,连忙行礼,端起空盘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直到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狂跳。那个女子……太奇怪了,太可怕了,但又……好像没那么可怕?她甚至帮自已整理了头发?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房间内,谷西再次走到窗边。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更暗了。
她回想自已刚才的举动。为什么要对那个小丫鬟说那些?浪费时间?消耗不必要的精力?
不。【适应性进化】告诉她,绝对的冰冷和隔离有时并非最优解。一点微小的、看似无目的的“人性化”流露,像一点润滑剂,反而能更顺利地撬动某些环节。那个女孩的恐惧减少了一点点,未来或许就能提供一点点信息,或者成为一个微不足道但有用的信息节点。这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则。
而且……看着那女孩从极度恐惧到一点点茫然困惑的样子,似乎……比单纯看着她纯粹恐惧,要稍微“有趣”那么一点点。
【熵之心】冰冷搏动,提醒着她终极的使命。但承载它的,是一个依然拥有感知和思维能力的个l。绝对的冷漠是工具,但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恶趣味的“人性”,或许能成为更高效的催化剂。
她再次轻轻哼起那扭曲空灵的旋律,手指在窗棂上随着节奏轻轻敲击。
毁灭是使命,是食粮。
但如何享用这场盛宴,或许可以……更有风格一点。
就像穿着无形的高跟鞋,听着终末的曲调,在腐朽的宫殿里,跳一支独属于自已的、优雅而致命的华尔兹。
门外的守卫依旧沉默,丝毫不知道门内的“囚徒”正在进行怎样的思考。
而谷西的感知,已经越过他们,越过院落,投向这座在风雨和混乱中飘摇的城池,寻找着下一个……能让她这曲华尔兹跳得更欢快的舞伴,或者……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