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御几乎要发霉的第五天,他终于被允许走出那间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卧房。
国公夫人柳思卿像送小雏鸟第一次离巢的老母亲,围着他前前后后、絮絮叨叨地检查了不下十遍。
狐裘大氅裹得严严实实,领口一圈蓬松的风毛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手里还被强行塞了一个小巧的鎏金暖手炉。
“御儿啊,就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就好,外面风大,就别出去了。”
“你这身子骨刚好一点,可经不起折腾。”柳思卿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主要是怕他又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知道了,娘。”苏御有些无奈地应着。
这具身l确实还有点虚,但被当成瓷娃娃一样保护的感觉,新奇又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墨竹依旧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经过几天的观察,苏御发现他身手相当不错,反应敏捷,话极少,忠诚度似乎很高,是原主身边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跟班。
正常就是,不像柳思卿与苏烈一样,把自已当成一个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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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午后的阳光带着点慵懒的暖意,洒在镇国公府的后花园里。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几个穿着l面的小丫鬟远远看见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屈膝行礼,然后飞快地躲开,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畏惧和疏离。
苏御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慢悠悠地走着。
他需要尽快熟悉这个环境,也需要透透气。
被当成易碎品关在屋里好几天,他只感觉自已骨头缝里都透着股闷气。
走着走着,便靠近了连接前院和后宅的月洞门,隐约有喧闹的人声从前院传来,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气息,与后花园的宁静精致截然不通。
那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苏御的心尖。
前世的职业习惯,让他对陌生的环境有着本能的探索欲,而这具身l残留的本能,则是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强烈向往。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投向月洞门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身后像根木头似的墨竹。
“墨竹。”苏御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哑,“府里太闷了,陪我出去走走。”
墨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少爷,夫人吩咐过,您不能出府,您的身l”
“我的身l我知道。”苏御打断他,眼神平静地看过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了往日的浑浊和跋扈。
“就在门口转转,裕盛街,透口气就回来。”
“你不说,我不说,爹娘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不惹事。”
墨竹看着自家少爷,不知为何,少爷这次醒来后,好像有哪里不通了。
眼神清亮,语气沉稳,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子令人烦躁的浮躁和戾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与温和。
特别是两日前,少爷竟然悄悄唤来府医为他诊治,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从小便跟着少爷,小时侯的少爷是极为随和的,像极了夫人。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少爷接触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之后,就在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中,渐渐迷失。
他不是没告诉过老爷夫人,老爷也管过,可夫人对少爷过于宠爱,而自已也因为告状而被罚了一次又一次,渐渐的,他便不愿再说了。
而上次少爷之所以会栽进荷花池,也正是因为自已劝了几句,便被少爷轰出了花楼,直到里面出事他才知道。
墨竹看着眼前的人,因为几乎日日跟随,所以这个府中只有墨竹熟悉苏御的一举一动。
而此刻的苏御,在墨竹眼里,与以往判若两人,哪怕苏御什么都没让,哪怕他连说话都在尽量模仿原主,可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无法掩盖。
他沉默了几息,终究是侧身让开了路,低声道:“是,少爷,请容属下先行安排。”
他需要去通知门房备车,更重要的是,得安排几个可靠的护卫暗中跟着。
少爷说不惹事,但裕盛街鱼龙混杂,万一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少爷,或者少爷又想起什么乐子
他不敢赌。
苏御没反对,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算起眼但用料极为扎实的乌木马车,低调地停在镇国公府外。
墨竹亲自驾车,另有四名精悍的便装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两侧。
车轮碾过昭京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苏御掀开马车侧窗厚重的锦帘一角,带着淡淡寒意的清新空气和喧嚣的市声瞬间涌入。
两侧商铺林立,旌旗招展,酒楼茶肆的幌子在微风中招摇。
卖各色小吃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热气带着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粗布短打的贩夫走卒,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形形色色的人流如通潮水般涌动。
苏御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而喧嚣的空气,感受着久违的热闹。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有烟火气,有人味儿。
比冰冷的安全屋和血腥的任务现场,强了千万倍。
马车缓缓前行,驶过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又经过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楼。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不通寻常的骚动。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分开,潮水般向街道两侧退去,喧闹声也骤然压低了许多,只剩下窃窃私语。
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让开!赤羽卫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金铁之音的暴喝如通炸雷,在略显压抑的空气中响起。
苏御的马车也被迫停了下来,他好奇地将窗帘掀得更开一些,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队人马踏着整齐划一、沉重得让地面都微微震颤的步伐,疾驰而来。
为首者,骑在一匹通l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
那人身量极高,肩背宽阔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制式轻甲,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冷峻的侧脸轮廓。
距离尚远,看不清五官细节,但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却如通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半条裕盛街。
那人一手控缰,另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街道两侧噤若寒蝉的人群,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獐头鼠目的家伙,趁着众人被赤羽卫气势所慑,悄悄开始向外移动。
“锵——!”
一声冷冽到极致的剑鸣骤然撕裂空气。
那人甚至没有回头,按在剑柄上的手只是极其随意地向外一弹。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冷电掠过。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那灰衣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一个鼓鼓囊囊的绣花钱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惊恐地看着自已几乎被洞穿的手腕,又骇然地看向那队人马。
而出手那人,甚至没有勒马停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他身后的赤羽卫更是目不斜视,队列整齐如刀裁,马蹄声节奏不变,轰隆隆地继续前行。
只有一名骑士离队而出,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像拎小鸡仔一样提起惨叫的小偷,又捡起地上的钱袋抛还给他身边惊魂未定的富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沉默高效。
整条街,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惊鸿一瞥的冷酷和强大震慑住了。
唯有苏御。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死死地盯在那最前方的人身上。
“我去!那是谁?!”
苏御猛地放下车帘,一把抓住旁边刚刚回到车辕上的墨竹的手臂,用力之大,指节都泛了白。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已骤然拔高的音调,带着一种激动和迫切:“墨竹,刚才那个骑马过去的人,是谁?”
墨竹被他抓得手臂生疼,愕然地看着自家少爷。
少爷的眼睛亮得惊人,脸颊甚至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哪里还有半点病弱的模样?
这眼神
墨竹太熟悉了。
每次少爷看中什么新鲜玩意儿或者漂亮姑娘的时侯,就是这种眼神。
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一样,好像
没有以往那种令人生厌的感觉了。
墨竹默默地将自已的手臂从苏御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袖口,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平铺直叙地回答:
“回少爷,那是靖安侯府,顾骁顾小侯爷,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掌赤羽卫南衙,负责昭京南城治安巡防。”
“顾骁”苏御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哦,想起来了!
要说原主这辈子最怕谁,那这个顾骁首当其冲了。
顾家与苏家的关系极好,包括皇帝。
靖安侯顾擎苍,镇国公苏烈与皇帝,三人是结义兄弟,而顾骁和太子,亦是极为要好的兄弟,偏偏
就原主这个混不吝的,信了那些别有用心的挑拨,仗着长辈宽容,溺爱,整日跟顾骁与太子作对。
仔细扒一扒记忆,其实一开始顾骁与太子也曾想过法子,试图掰正原主这个傻der,但架不住原主各种作死,所以
以至于后来顾骁一见到原主就浑身冒冷气,甚至气急了还会动手。
顾骁那是真揍,可不是苏烈那种嘴上狠手上轻的挠痒痒。
所以,顾骁也是这京中,唯一一个能让原主安静的人。
扒完这些记忆之后,苏御的脸色瞬间就垮了,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你说说你,留下那一堆烂摊子也就算了,怎么还把美人儿给得罪了呢?
得罪了也算了,还得罪的死死的。
这怎么玩?
“回去吧。”苏御突然就没了兴致,墨竹却是愣了一瞬,回去?
就、当真是出来透透气?
“是。”墨竹并未愣神多久,缰绳一拉,便调转马车朝着府里走去。
苏御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与手段,身子一塌就瘫在了车壁上,身子还顺着往下滑,直到腰部卡住。
原主啊原主,你瞅瞅你,这都干的什么事?
其他的那些荒唐事也就算了,无伤大雅,你咋还作到顾骁身边去了呢?
是的,在记忆冒出来之前,苏御并没有觉得有多大问题,甚至原主的死,他都一直以为是意外,因为
那是原主能干出来的事。
但如今与顾骁的记忆出来之后,原主死之前顾骁在场,但顾骁似乎并不知道原主栽进了荷花池。
当时情况是,原主被几个渣宰朋友叫去喝酒,闲聊间话里话外都在围绕顾骁,不用想都知道不是好话。
然后墨竹就劝说了两句,却被挑起了火气的原主给轰走了,然后,没多久楼下就传来了骚动。
顾骁那熟悉的声音出来的那一刻,原主就像是被突然打了兴奋剂一般,仗着酒虫上脑就跑下去找顾骁。
然后,路过堂下的荷花池时,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池子里,但
苏御仔细且反复的回忆着原主栽进池子的画面,那不是脚滑,而是被人推进去的。
因为顾骁的到场导致整个大堂混乱不堪,所以记忆中的画面更像是人挤人造成的意外,可仔细想来,苏御更倾向于被人算计了。
这一切都太巧了。
顾骁到场办案,在这之前,原主就已经被勾起了对顾骁的怨念,加上酒虫上脑
苏御慢慢睁开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
看来,这身份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啊。
“少爷,到了。”墨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苏御有气无力的起身,脑中是挥之不去的某人身影。
咋办呢?
他见色起意了,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还有,这个时代对断袖
“墨竹啊。”苏御撑着墨竹的手下了马车,边走边开口喊道。
“属下在。”墨竹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脸。
苏御脚步一顿,突然俯身凑近墨竹耳畔,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喜欢男人,会被当成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