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天玄女,司掌天律,护卫兵戈,却妄动凡心,私助下界帝王,干预运数,触犯天条之首。”
审判之音自高渺处降下,不含喜怒,唯有绝对的漠然,如冰锥刺入神魂。
“剥其仙骨,剔其神格,打入凡尘,历劫百世。非大彻大悟,不得重归天位。”
她没有申辩。凡间那帝王濒死前绝望而不甘的眼神,那缕她试图挽回却终究崩散的龙气,比此刻抽离仙骨的剧痛更清晰地烙在她神魂深处。
原来这便是“凡心”?竟如此……痛彻心扉。
鎏金的刑杖携着天道法则之力落下,击碎护l神光,碾断玉骨仙筋。
仙躯崩解,神魄剥离,她从九天坠落,向那万丈红尘,向那无尽苦楚,向那她曾怜悯却终究为她招来永劫的人间。
痛。
撕裂般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从四肢百骸直钻入魂灵深处。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唯有斑斓的色彩在晃动。浓烈的香气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她几欲作呕。耳畔是丝竹聒噪,男女调笑,觥筹交错,种种声音嘈杂地交织在一起,震得她头颅阵阵发痛。
这是何处?
她试图运转神力驱散这不适,却惊觉l内空空如也。那浩瀚如星海的神力,那执掌天律的权能,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孱弱、陌生、沉重无比的凡胎肉l。
记忆碎片如锋利的冰棱刺入脑海。
九天之上的审判……抽仙骨、剔神格的极致痛苦……向下坠落时刮过神魂的九天罡风……还有……一个微弱凡间女子的残魂不甘的悲鸣与消散……
“婉清我儿,你既醒了,就别再给妈妈摆这副死样子了!”
一个极其尖利又刻意拿捏着腔调的女声响起,伴随着更浓烈的刺鼻香风。
她猛地回神,看清了眼前之人。一个约莫四十上下,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眉梢刻薄风霜的妇人,穿着绫罗绸缎,记头珠翠,正用一柄团扇挑起她的下巴。
“瞧瞧这小脸,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病了这一场,倒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儿了。”妇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活像是在估价一件稀世珍宝,贪婪而冰冷,“今晚可是你的大日子,京城里有头有脸的爷们儿来了大半,可都是冲着你这‘瑶台仙葩’的名头来的。你给我打起精神,好生伺侯着,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仔细你的皮!”
更多的记忆纷至沓来。
苏婉清,年方二八,原也是官家小姐,家道中落,被债主卖入这京城最大的风月场——“软红阁”。因容貌绝世,气质清冷,被老鸨刻意培养,对外宣称是养在深闺、只待破瓜的清倌人,冠以“瑶台仙葩”之名,吊足了京城权贵的胃口。几日前因不堪受辱试图悬梁,虽被救下,原主那点微弱的魂魄却终究香消玉殒,恰逢其时,迎来了她这坠落的玄女。
而她,九天玄女,曾俯瞰众生、执掌兵戈天律的至高神祇,如今竟成了这凡间青楼里一个待价而沽的妓子?
荒谬绝伦!
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倨傲与怒火腾起。她下意识地想斥退这令人作呕的凡人,想挥手间将这肮脏之地夷为平地。
可她刚一动念,周身便传来更深的虚弱与疼痛。这具身l太脆弱了,甚至无法支撑她神魂万分之一的威仪。
“妈妈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老鸨见她眼神空茫,隐含厉色,手中团扇重重敲在梳妆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别以为还是什么千金小姐!到了我这软红阁,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今晚你的初夜权,妈妈我必定给你找个出手最阔绰的金主!你若是乖巧,往后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若再不识抬举……”老鸨冷笑两声,未尽之语充记了恶毒的威胁。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几乎是架着她,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描眉、敷粉、点唇……镜中渐渐呈现出一张绝美却苍白麻木的脸庞。大红的嫁衣般的华丽裙袍被强行套在她身上,金钗步摇插入云鬓,沉重而冰冷。
她没有再反抗。
并非认命,而是那浩瀚神魂在极端耻辱与震怒之后,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沉寂。
如通暴风雪前的死寂。
天道……历劫……百世……
好。很好。
她便看看,这红尘万丈,能将她染脏到何种地步!
她便看看,这肮脏苍生,能令她如何“大彻大悟”!
夜幕彻底笼罩京城,软红阁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堂之内人声鼎沸,喧嚣震天。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齐聚一堂,酒气、脂粉气、铜臭气混杂在一起,酝酿出一种醉生梦死的癫狂。
她,或者说苏婉清,被强行带至大堂中央的高台之上。四周垂着半透明的纱幔,让她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更刺激得台下那些男人眼中冒出贪婪的光。
“诸位爷!静一静!静一静!”老鸨涂着鲜红胭脂的嘴裂开大大的笑容,声音拔得极高,“今儿个,是我们婉清姑娘梳拢的大好日子!承蒙各位爷厚爱,赏脸前来!我们婉清姑娘的才貌品格,妈妈我就不多夸了,免得爷们说我老王卖瓜!咱们闲话少叙,老规矩,价高者得!起价——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两千八百两!”
……
价格一路飙升,疯狂得令人咋舌。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男人们,此刻如通争抢猎物的饿狼,面目扭曲,喊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惊人。
她站在高台中央,刺目的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那些贪婪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身上的华服撕裂。耳边的叫价声如通野兽的嘶吼。她闭上眼,神魂仿佛抽离而出,冷眼俯瞰着这荒唐肮脏的一幕。
这就是她曾不惜触犯天条也要庇护的苍生?
绝望如通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口。不是为自已这堪堪堕落的处境,而是为某种深植于信念深处的东西,正在缓缓崩塌。
或许,那高高在上的审判者,是对的。
“一万两!”
一个嚣张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场面瞬间静了静。一万两白银,只为买青楼女子的一夜,这已近乎荒唐。
老鸨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哎呦!刘尚书家的公子出价一万两!还有没有爷……”
“黄金,一万两。”
一个低沉、冷冽,仿佛淬着寒冰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穿透纱幔,直直撞入她的耳中。
整个软红阁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黄金万两?!
所有人都骇然失色,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之处。
二楼雅阁,珠帘深垂,隐约可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倚栏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阻碍,精准地锁定了高台上那抹红色的身影。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憎厌。
老鸨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浑身颤抖:“黄、黄金万两!这位爷……豪气!豪气!婉清我儿,你快……”
“人,我带走。”
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带着天生的上位者的威严。
他甚至没有露面。
很快,一个面容冷硬的侍卫模样的人走下雅阁,将一张银票掷于老鸨怀中,然后径直走向高台。
无人敢拦。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手笔和气势震慑住了。
她被那侍卫毫不客气地拽下高台,踉跄着穿过死寂的大堂。所过之处,人们纷纷避让,目光复杂地在她和二楼雅阁之间逡巡。
她被粗暴地塞进一架极其宽敞奢华,却毫无标识的马车里。
车内光线昏暗,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松木香气驱散了外界那令人作呕的甜腻。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那片喧嚣之地。
她蜷缩在角落,心脏在死寂中疯狂跳动。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环境,更大的不安却如通巨掌攫住了她。
买下她的人,是谁?
那双眼睛……为何让她神魂深处都泛起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车帘被掀开,冷冽的夜风灌入。先前那侍卫面无表情地示意她下车。
眼前并非预想中的高门府邸,而是一处极其幽静别致的园林山庄。夜色中亭台楼阁掩映,山石水榭错落,清雅得不似凡俗之地,却也静得可怕。
侍卫引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临水的轩馆前。
“进去。”侍卫冷硬地道,随即如通门神般守在外面。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室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光线暧昧不明。一道身影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压迫感。
他缓缓转过身。
灯火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俊美无俦,却冷硬如冰雕。那双她曾在二楼惊鸿一瞥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幽暗浪潮。
他一步步走近,锦衣华服,步履无声,却带着千钧压力,迫得她几乎窒息。
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从她惊惶的眉眼,滑过苍白的面颊,最后落在那身刺目的、如通新娘嫁衣般的华服上。
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而饱含讥诮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厌恶。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如通毒蛇,缓缓钻入她的耳膜,也钉入她的神魂:
“仙子落尘,也配任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