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烛,签完这份解除协议,你就自由了。
HR把三页纸推到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隔壁玻璃房里那排高管。
沈烛没接笔,先抬头看了一眼监控。
红灯亮着,正在录音。
他嗓子发干：周图呢我要他当面对质。
HR叹气：周图请假了,人家岳父今天六十大寿。
沈烛笑了一下,笑得自己耳膜都疼——
半小时前,周图还在群里@他：
【沈哥,上线出问题你先顶着,我陪老爷子切蛋糕。】
结果,蛋糕没切,锅先扣他脑袋上。
泄露用户数据这五个字,像五斤铁钉,钉死他职业生涯。
沈烛捏着那支黑色水笔,笔身印着公司Logo,他三年前第一次入职,也握过同款。
当时周图拍他肩：兄弟,并肩干到上市。
现在,上市没影,兄弟先把他埋了。
笔帽咔哒一声被他掰断。
HR皱眉：损坏办公用品,要赔的。
沈烛把断帽扔进垃圾桶,轻声问：赔多少
9块9,淘宝同款。
记我账上。
他低头,在签名栏里一笔一划写：
沈——烛——
写到最后一捺,手抖,纸被划破。
HR把纸抽回去,贴心地又打印一份。
这次别抖,监控看着呢。
沈烛第二次写下名字,像给自己写死亡证明。
签完,他抬头：赔偿金什么时候到账
流程走完30个工作日。
能加急吗我房租下周到期。
HR耸肩：财务又不是我老公。
沈烛点点头,起身,抱纸箱。
纸箱是保洁阿姨给的,上面还粘着中秋福利四个残字。
他工位在18层,靠窗,夏天西晒,冬天漏风。
三年,从实习生到高级后端,窗台上那盆多肉都没死,他先被拔了。
电梯下到15层,门开,进来两个产品部的女孩。
她们本来在聊口红,瞥见他纸箱,声音瞬间低八度。
……听说他卖了数据库,一条用户隐私卖两块。
真的假的人不可貌相。
沈烛盯电梯按钮,背脊笔直。
他怕自己一弯腰,就会吐。
负一层,停车场,灯光昏黄。
他把纸箱塞进后备备箱,盖不上,多肉露出一点绿尖,像对他比中指。
刚合上后备箱,手机震。
屏幕亮起：
【林羡：分手吧,我搬出去了,钥匙放消防栓。】
沈烛站在尾气里,回了一个字：
【好】
发完,他把微信退出登录。
不是赌气,是怕自己会发语音求她回头。
上车,点火,导航先跳出来：
【回家,23公里,预计47分钟】
他点了跳过,输入最近的商场。
商场有家连锁小面,15块一碗,加蛋17。
以前加班到半夜,林羡总陪他吃,她吃小面,他加牛肉面,再给她拨一半牛肉。
今天他只要了小面,扫码付款——
【余额不足】
银行卡里还剩89.3,房租要交2800。
沈烛把手机反扣在桌面,掌心全是汗。
店员叫号：15号,加蛋小面！
他起身,端起那碗面,走到调料台,舀了三勺辣椒油。
辣得够呛,才能压住反胃。
吃到第三口,接到一个陌生号。
沈先生吗我这里是‘速帮贷’,您朋友周图在我们平台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您。
沈烛放下筷子：他贷了多少
本金12万,利息滚到17万,今天逾期第3天。
关我什么事
他说您最讲义气,会帮还。
沈烛笑出声,笑得咳嗽,辣椒呛进气管,咳得眼泪直流。
对面催收还在说：您要是不还,我们就要上门拍照了,他写的公司地址是您现单位……
沈烛把电话挂了,设置拦截。
面已经坨成一锅浆糊。
他端起托盘,走到垃圾桶,手腕悬在半空,停了两秒——
最终把整碗面倒进去。
倒完,他抬头看商场穹顶,灯太亮,刺得眼眶疼。
回家。
小区在四环外,合租,三居室隔成五间,他住客厅隔断,没窗。
推门,屋里黑着,隔壁小情侣在吵架,女声哽咽：我跟你三年,你连迪士尼都舍不得带我去！
男声吼：排队五小时,玩两分钟,有这功夫我多跑两单外卖不行
沈烛轻手轻脚进门,还是踩到一只啤酒罐,咔一声。
情侣房瞬间安静。
他借着手机光,收拾林羡的东西。
护肤品、抱枕、半包红糖、两只口红。
装进纸袋,整齐摆门口。
再打开衣柜,最里面挂着一件男士西装,标签都没剪,8000块,林羡给他买的,说等年会穿。
沈烛把西装取下,叠好,放在纸袋最上面。
做完这些,他去洗手间,开灯,镜子里的人眼眶红,嘴角却上扬,像个小丑。
水龙头开到最大,他捧冷水洗脸,洗到一半,手机又震。
公司群里,周图发了条视频——
岳父寿宴,他举杯：感谢长辈栽培,小婿一定把公司当成自己家！
底下一排羡慕人生赢家。
沈烛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轻轻颤。
最后,他没回,也没退群,只是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
出来,他打开笔记本,刷新招聘网。
岗位很多,薪资普遍对折,要求却翻倍。
他投了七份简历,全部已读不回。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隔壁情侣已经和好,女生笑声甜甜,男生在给她煮泡面。
沈烛合上电脑,从抽屉摸出一包压扁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含在嘴边,没点火。
林羡讨厌烟味,他答应过要戒。
今天破例,也只是含一含。
他把烟塞回盒子,躺上床,拉帘子,黑暗像水泥,灌满胸腔。
手机最后1%电量,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完全陌生的号码：
【沈先生,听说你刚离职。我这儿缺个背锅的,待遇翻倍,来吗】
沈烛盯着那行字,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黑暗里,他笑了一下,声音低哑：
锅我都背成习惯了,还怕翻倍
他没回,把手机扔到脚边。
窗外,有救护车驶过,红蓝光扫过窗帘缝隙,像给他脸上盖了个印章。
那光消失的瞬间,沈烛忽然意识到——
自己连外卖都不敢点,却有人主动递来一份翻倍背锅的工作。
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
他翻了个身,眼皮沉,却睡不着。
帘子外,过道灯滋啦一声,灭了。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
像有人在门外,提前帮他倒计时。
第二天清早,他顶着黑眼圈开门——
门口那只纸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烫金名片：
【卓蔚 CEO】
背面手写一行小字：
八点,楼下咖啡厅,带上你的锅,我出双倍价。
八点整,沈烛踩着共享单车冲进咖啡厅,刹车声刺耳,把门口舔毛的橘猫吓得原地起飞。
他昨晚两点才合眼,脑子里全是翻倍背锅四个字,睁眼第一件事——冲下楼找纸袋,它却凭空蒸发。
西装、口红、红糖,连同林羡留给他的最后一丝痕迹,被谁连根拔起。
此刻,那张烫金名片就贴在他手机背面,像随时会炸的符。
咖啡厅里冷气开得过猛,沈烛一推门,眼镜瞬间起雾。
他摘下来用衣角擦,视野里模糊一片,只剩一个穿雾霾蓝衬衫的女人对他抬了抬手。
这里。
声音不高,却自带聚光灯效果,周围三桌人同时抬头。
沈烛走过去,没坐,先问：我的纸袋你拿的
女人没答,把一杯美式往他面前推,先喝,昨晚没睡好吧。
沈烛没动杯,你是谁
名片上写着,卓蔚。
我问的是职业。
职业——卓蔚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张A4打印纸,对折,再对折,压在他杯垫下,收债的。
沈烛低头,纸是周图那份网贷合同复印件,欠款金额17万,紧急联系人一栏,赫然是他沈烛的手机号。
周图的债,跟我半毛钱关系。
我知道。卓蔚用塑料搅拌棒慢慢画圈,但周图说,你能背。
沈烛嗤笑,他岳父寿宴喝多说胡话,你也信
我信钱。卓蔚抬眼,瞳仁颜色极浅,像兑了冰的威士忌,他说你责任心泛滥,大学替他考四级,工作替他擦屁股,现在替他背17万,顺理成章。
沈烛把合同推回去,抱歉,我责任心昨晚已经注销,跟社保一起。
卓蔚单手托腮,打量他,那我换个说法——不是让你背债,是让你卖锅。
有区别
当然有。她掏出手机,滑到一张照片,递到他眼皮底下——
画面里,沈烛抱着纸箱站在公司logo墙前,眼睛通红,像刚被拔掉牙的狗。
配文：【前员工泄露数据库,公司大义灭亲】
你公司昨晚买了热搜,词条程序员卖库,现在阅读量1.2亿,你这张脸,全网都叫得出名字。
沈烛太阳穴突突跳,他们造谣,我可以告。
告赢赔你十万,律师费先垫五万,你掏得出
沈烛沉默。
卓蔚收回手机,继续道：但流量反过来用,就是钱。我要做的项目,需要一个‘有污点’的技术负责人,越污点越省钱——黑红也是红,你懂。
什么项目
替中小企业做数据安全外包。卓蔚慢条斯理,客户大多自己屁股不干净,放心把后背交给一个‘坐过牢’的人,市场心理学,你比我懂。
沈烛气笑,我还没坐牢。
热搜再挂三天,你就离坐牢不远。她抬腕看表,网警已立案,你公司提交的证据链‘完整’,明天经侦就会找你谈话,最晚后天,你的护照被扣。
沈烛后背发凉,却咬牙,我可以找工作,正规岗。
哪家HR敢要热搜红人我赌你简历投出去十份,九份已读不回,剩下一份是卖保险。
她说得太准,沈烛指节无声收紧。
卓蔚把合同重新推回他面前,声音低八度,卖锅给我,十七万我一次性结清,额外再付你年薪四十万,合同一年,期满热搜我替你洗白,条件是——一年内,你随叫随到,锅你来扛,钱我来赚。
沈烛盯着合同,黑色签字栏像一口井。
我要是不签
我保证,下周催债短信会发给你所有前同事、你前女友、你房东,甚至你支付宝里那几位偷能量好友。她抬手,示意服务员续杯,他们收到的是——‘沈烛为周图担保17万,逾期不还,连带责任’,你猜他们信谁
沈烛脸色刷地惨白。
卓蔚继续补刀：你前女友刚搬出去,正找房子,中介一背调,发现她男友负债17万,你猜她会不会回头找你复合
沈烛低吼：你调查我
收债是门大数据生意,我只看结果。她掏出钢笔,拔掉笔帽,递给他,签,还是不签
笔是金色,在灯下闪冷光。
沈烛想起出租屋里那盆多肉、被扔掉的西装、还有余额89.3的银行卡。
他接过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忽然抬头：加一条。
data-fanqie-type=pay_tag>
说。
项目期间,我要保留实名举报周图的权利,你们不能阻拦。
卓蔚挑眉,举报对你没好处,公司会反咬你诽谤。
我只需要一个开口的自由。
卓蔚思考两秒,点头,可以,补充条款手写有效。
沈烛唰唰在页脚添字,签名,按手印。
两份合同,一份她收进公文包,一份他折成方块,塞进裤袋。
卓蔚起身,伸手,合作愉快,新同事。
沈烛没握,我不是你同事,我只是你锅。
有区别
有。他抬眼,声音沙哑,同事下班能回家,我得背着锅睡觉。
卓蔚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那就祝你——背得稳,别闪了腰。
她转身去结账,背影干净利落。
沈烛坐在原地,一口灌下冷透的美式,苦得舌头发麻。
手机震,一条银行短信：
【您尾号9527入账人民币170000.00,余额170089.30】
他盯着那串数字,忽然想起昨晚没点成的外卖17块。
命运真幽默——
他丢了一碗面,换来一口锅,锅重17万,恰好能压垮一个成年男子。
他推开咖啡厅的门,阳光刺眼。
橘猫又回来,在他脚边蹭尾巴,像恭喜,又像送行。
沈烛蹲下身,揉了揉猫脑袋,低声道：
别怕,哥只是去背锅,不跳楼的。
猫喵了一声,跳上窗台,尾巴扫过那张刚被他坐热的椅子。
椅子表面,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渍——
像人的轮廓,又像锅的形状。
沈烛回到出租屋,刚上楼梯,就见自己那扇隔断门大敞——
里面站着房东,脚边两个行李箱,林羡的行李箱。
房东回头,冲他晃钥匙：
小沈,你女朋友回来交房租,说续租一年,钱已到账,你俩复合啦
行李箱拉链没拉严,露出一件雾霾蓝男士衬衫——
领口绣着小小的拼音：ZhuoWei。
沈烛愣在原地,裤袋里的合同突然发烫,像一张刚出锅的烙饼。
沈烛站在门口,没进去。
隔断房不到十平米,放张1米2的床垫就剩一条侧身缝,此刻却挤满三个人——
他、房东、还有拎着拖把的林羡。
林羡把拖把往桶里一杵,水花溅到房东皮鞋尖。
叔,您先出去,我跟他说。
房东啧了一声,看看沈烛,又看看林羡,最后落在那俩行李箱,脸上浮出我懂的笑。
行,你们小两口聊,房租已到账,一年,押一付三,我走了。
他晃着钥匙串,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下楼,脚步声踏在劣质楼板上,像给沈烛的棺材钉钉子。
门被带上,房间瞬间安静。
隔壁情侣又在煮饭,抽油烟机轰隆隆,油爆葱花的声音钻进板缝,香得发苦。
沈烛先开口：房租多少钱
四千五。
你替我交的
我交的。林羡把拖把杆横在两人中间,像划三八线,但写的是我自己名字,合同只签我,以后这间隔断归我,你随意。
沈烛愣了两秒,气笑：什么意思,要把我赶出去
准确说,是请你搬。林羡声音不高,却带着薄荷味,凉到骨子里,我不想下班回来,看见前任在厨房煮泡面,倒胃口。
沈烛点头,表示理解,指了指行李箱：那我的东西呢
打包好了。
林羡踢了踢脚边一个脏兮兮的编织袋,衣服、键盘、牙刷、充电器,全在里面,你点点,别说我拿你纪念品。
沈烛弯腰,拉开编织袋,最上面是那盆多肉,已经掉了一片叶子,露出干瘪的伤口。
他捏起叶片,攥进掌心,软肉碎成绿泥。
林羡,我们昨晚才分的手,你今天就过来清场,效率够高。
我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林羡抬眼,目光落在他裤袋,听说你刚入账17万,恭喜,终于脱贫。
沈烛眼皮一跳：谁告诉你的
周图。林羡耸肩,他凌晨给我发微信,说你要替他背债,一夜暴富,让我小心别被你借钱。
沈烛低骂：王八蛋。
骂谁王八蛋林羡嗤笑,人家周图说得有错你一向圣母,大学替他考四级,工作替他擦屁股,现在连债都背,活该。
沈烛深吸一口气,把火压回去,转而问：箱子里那件男士衬衫,谁的
林羡愣了半秒,随即笑：卓蔚的。
她大大方方承认,甚至带着点炫耀,我早上搬东西,箱子划烂,她借我衬衫垫手,不行
沈烛盯着她,没说话。
林羡被看得发毛,转身去开窗,却听咔哒一声——
锁扣反锁,她没拧开。
这破窗,向来是坏的。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发酵。
沈烛打破死寂：林羡,咱俩之间,没必要把场面搞这么难看。
难看不难看,取决于钱包厚度。林羡背对他,声音飘过来,你以前穷,我认,我陪你吃15块小面,加蛋都舍不得,现在你有17万,却一分不愿借我,凭什么要我给你留体面
沈烛皱眉：你要钱干嘛
我得租房。林羡终于回头,眼圈发红,却倔强的不让眼泪掉,北京房租什么价,你比我清楚,我工资到手九千,押一付三就要两万,我拿不出。
沈烛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他想起三年前,两人第一次看房,林羡站在同样逼仄的隔断里,阳光照她侧脸,她笑着说：没事,先攒首付,以后我们买大房子。
那时,他信。
现在,她连他住过的痕迹都要抹除。
沈烛弯腰,从编织袋掏出电脑包,拉开拉链,取出那份折成方块的合同。
他递到林羡面前：看看
林羡狐疑接过,翻到薪酬页,40万/年,她手指颤了下。
卓蔚给的
嗯。
什么项目
数据安全外包。沈烛没提背锅细节,只道,我要做一年,期满能洗白简历。
林羡把合同还给他,语气软了两分：那……你能不能预支我三个月工资就当我借,我按月还。
沈烛没应声。
他脑子里快速算账：40万扣税,到手约28,分12个月,每月2.3,预支3个月,就是7万。
7万,能帮她解决租房,也能让他瞬间回到解放前。
更关键的是——
卓蔚的合同里明文写着：
【项目期内,乙方未经甲方书面同意,不得以任何形式对外转移、出借、预支项目收益,否则视为违约,违约金=双倍出借金额。】
他如果答应林羡,等于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林羡见他沉默,眼圈更红：沈烛,你发达了,就眼睁睁看我流落街头
沈烛苦笑：我发达我背的是锅,不是金矿。
我不管。林羡擦了一把眼泪,声音拔高,今天要么你给我钱,要么我住这儿,你搬！
她情绪上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玻璃渣四溅,一片碎屑飞到沈烛脚背,划出一道细口,血珠渗出来。
隔壁情侣瞬间安静,接着,敲门声响起,男生在外头喊：姐,没事吧要帮忙吗
林羡吸鼻子：没事,摔个杯子,你们继续炒菜。
门外哦了一声,油烟机的轰鸣重新响起。
沈烛低头,看血珠越渗越大,他弯腰,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捏在指腹,轻轻一挤,更多血冒出来。
他抬眼看林羡：解气了吗
林羡别过脸,肩膀一抖一抖。
沈烛把碎片扔进垃圾桶,转身去拉编织袋：我搬,今晚就搬,房租你安心住,押金我一分不要。
林羡猛地转身：沈烛,你混蛋！
她扑上去,拳头砸他后背,砰砰闷响。
沈烛没躲,也没回头,任由她打。
直到她打累了,蹲下去,抱着膝盖哭出声。
沈烛这才停步,没回头,只道：林羡,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你保重。
他拉开门,编织袋蹭过门槛,发出呲啦一声,像最后的告别。
下楼,夜风闷热,他后背却一片冰凉。
他走到垃圾桶旁,把多肉连盆带土倒进去,拍了拍手上灰,掏出手机,给卓蔚发微信：
【我搬出来了,项目宿舍在哪】
对方秒回一个定位：
【朝阳区,青年路,8号公寓,密码666888,双人间,已付一年,室友是我合伙人,男的,爱熬夜,你忍忍。】
沈烛回：
【好,我今晚过去。】
卓蔚又发来一句：
【合同期内,禁止私下借钱给任何人,包括前女友,违约条款自己翻。】
沈烛盯着屏幕,手指悬停,最终回：
【知道。】
他关掉微信,打开地图,导航显示：
【距离8号公寓11公里,预计费用网约车45元。】
他余额170089.30,45块不过零头,可他犹豫两秒,还是关掉软件,弯腰拉起编织袋,朝地铁站走去。
夜已经很深,路灯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另一口锅,背在背上。
走到地铁口,他接到房东语音：
小沈,你女朋友哭半天了,说不想住,要退租,钱我退她一半,另一半算违约金,你说呢
沈烛站在闸机前,回：
叔,随她吧,钱退她,别让她流落街头就行。
房东叹气：你们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沈烛没听完,关掉语音,刷码进站。
地铁呼啸而来,冷风裹着隧道里的潮湿,吹得他眼睛发红。
他拖着编织袋挤进车厢,车门合拢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林羡那句——
我跟你三年,你连迪士尼都舍不得带我去。
他低头,把编织袋往脚边拢了拢,轻声道：
迪士尼门票399,我那时买不起,现在买得起,却已经没人一起。
地铁启动,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苍白,疲惫,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正驶向一口更大的锅,那锅叫40万年薪,也叫洗白。
至于能不能煮熟,他不确定,但他已经没退路。
出地铁,8号公寓楼下,一辆黑色商务车打着双闪。
车门滑开,卓蔚倚在车厢,冲他抬抬下巴：上车,带你去见真正的债主。
她侧身,让出后排——
那里坐着一个人,低头玩魔方,闻声抬头,对沈烛咧嘴一笑：
哥,好久不见。
那张脸,赫然是上周还在群里喊他沈哥的周图。
夜里的青年路像条被拉长的烧烤摊,烟熏火燎。
沈烛站在车门口,手里还拎着编织袋,指节被勒得青白。
他先看见卓蔚,又看见周图,两者同框,像P图诈骗。
周图把魔方拧得咔咔响,笑得牙床比路灯还亮：哥,我来接你回家。
沈烛没上车,转头看卓蔚：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卓蔚拍了拍车门,上车,车里说,外面蚊子多。
沈烛不动,我怕上车被直接拉到缅北。
卓蔚笑出声,缅北能给的价,我给双倍。她伸手,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姿势优雅得像请君入瓮。
周图探出脑袋,哥,真没诈,我就是来负荆请罪的。
沈烛盯了他三秒,把编织袋往肩上一甩,抬腿上车。
车门哗啦合上,空调冷风扑面,带着新车皮革味。
他选了最靠后的单座,把编织袋横在脚边,像筑一道隔离带。
卓蔚反手递给他一瓶冰水,自己坐到副驾,对司机说：去三里屯,悠唐附近。
车启动,周图把魔方拧回原色,递到沈烛面前,哥,你检查一下,六面归位,没缺角。
沈烛没接,你欠的17万,什么时候还
周图缩回手,挠挠后脑勺,我这不是正在还嘛。
拿别人的钱还沈烛声音低,却足够让前排听见。
卓蔚回头,胳膊搭在椅背上,沈烛,别阴阳怪气,周图现在是项目合伙人,他那份债,算公司股权,一年后分红抵。
沈烛冷笑,我背锅,他分红,天底下还有这种慈善
有。卓蔚点头,因为分红的前提是——项目活下去,而项目活下去的前提是——你肯扛锅。
沈烛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冰水刺激牙根,他嘶了一声,说吧,今晚到底让我见谁
债主。卓蔚吐出两个字,补充,真正的。
周图举手,补充一句,也是我爸。
沈烛差点喷水,你爸你不是说你岳父做寿
周图尴尬地搓手,两边都是爸,亲爸叫周振声,岳父叫赵局,昨晚做寿的是赵局,亲爸在家等我交账。
沈烛把瓶盖拧回去,发出咔哒一声,所以你把我卖了,换你亲爸不抽你
不是卖,是共赢。周图急赤白脸,亲爸说了,只要你能把公司数据漏洞补完,17万一笔勾销,还倒给我们30万咨询费。
沈烛气笑,我补漏洞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
卓蔚插话,马上就有了。她掏出手机,滑到一张营业执照截图,公司名：中安数据修复中心,法人：卓蔚,技术顾问：沈烛（待入职）。
营业执照今天下午批下来,公章在后备箱。她抬腕看表,十点半,周振声在悠唐会所等你,聊合同,你以技术总监身份去,年薪60万,税后。
沈烛眼皮直跳,你们连坑位都给我挖好
坑位卓蔚摇头,是跳板,跳好了,你洗白,跳不好——她指了指周图,他陪你一起沉。
周图缩脖子,哥,我真没退路了,亲爸放话,下周还不上17万,就送我去经侦喝茶,说我职务侵占。
沈烛太阳穴突突跳,他想起自己昨晚在地铁里想的：已经没退路。原来世上还有更没退路的人。
车停在悠唐地下二层,电梯直上18楼,会所门头是红木浮雕,灯光打得像故宫。迎宾穿旗袍,微笑幅度统一,像批量打印。
包间名叫澹然,里面却一点也不淡,茶香混着雪茄味,中间摆一张八仙桌,主位坐着个穿灰绸唐装的男人,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转两颗文玩核桃,咯吱咯吱。
卓蔚低声介绍：周振声,周图他爸,中安集团实控人,旗下有物流、地产、小贷,最近被网安盯上,数据库被黑客薅了两次,急需替罪羊——哦不,技术英雄。
周振声抬眼,目光掠过沈烛,像扫二维码,确认身份后,才起身,伸手：小沈,久仰。
沈烛握手,掌心被核桃磨得粗粝,周总客气。
坐。周振声指对面,茶具已摆好,公道杯里茶汤橙黄,像刚熬好的中药。
沈烛坐下,卓蔚贴他左手,周图贴他右手,主位上再坐一人,穿Polo衫,胸口绣网安小标,自我介绍：市网安支队,陈科,今天来见证技术外包协议。
沈烛心里一沉——官方的人在,这锅更沉。
周振声开口：小沈,情况卓蔚跟你说了吧
说了大概,细节还不清。
简单。周振声打了个响指,身后秘书递来一台笔记本,屏幕转向沈烛——
是一张拓扑图,服务器节点全红,旁边标注：被脱库三次,涉及用户430万,含身份证、银行卡、人脸。
沈烛眼皮直跳,数据量这么大
嗯,第一次被脱,我们没报案,私下补洞,结果第二次来,黑客直接留后门,第三次——周振声叹气,把数据挂暗网拍卖,起价1个比特币。
陈科补充：我们监测到拍卖信息,才找上门,要求限期整改,否则依据《网安法》六十四条,顶格罚款,法人入刑。
周振声看向沈烛,我咨询过,整改需要技术负责人签字,这个人,得有名有姓有资历,最好——有黑点,才压得住。
沈烛自嘲：所以我热搜第一,正合适
对。周振声毫不避讳,你签字,我们出报告,网安结案,你拿60万年薪,一年后,我安排你去香港分公司洗白,再回来就是海归专家。
沈烛沉默,指尖摩挲茶杯,茶汤映出他的脸,扭曲、模糊。
卓蔚在桌下轻轻碰他膝盖,签吧,你没时间犹豫,网安只给七天。
周图小声：哥,签吧,签完咱俩都活。
沈烛抬眼,看陈科：我签字,责任算我的
陈科点头：技术口全责,后续再出问题,先找你。
再出问题,什么后果
个人罚款十万到一百万,吊销执照,情节重——三年以下。陈科语气平静,像在背条文。
沈烛掌心出汗,他想起自己银行卡里那17万,想起林羡红着眼跟他要钱,想起地铁里那个黑掉的屏幕。
他开口：我可以签,但有三条件。
周振声抬手：说。
第一,项目团队由我指定,外人别插手。
可以。
第二,整改报告里,必须如实记录漏洞产生原因,谁开发的代码,谁负责,不许全推给临时工。
周振声皱眉,还是点头：可以。
第三,我要30万预付款,今天到账,作为项目启动资金。
周振声笑：小沈,胃口不小。
我背的是锅,也是命,得先吃饱。
周振声看向陈科,陈科耸肩：技术负责人要求合理。
好。周振声拍板,30万,一小时到账,合同现签。
秘书递上钢笔,沈烛在乙方栏写下名字,按手印,红泥沾在指腹,像血。
合同一式四份,周振声、陈科、卓蔚、他各一份。
签完,周振声举杯：合作愉快,新锅——哦不,新总监。
沈烛没喝,他把茶杯推回,起身：周总,钱到账,我开工,七天后,给你报告。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稳,背却绷得笔直。
电梯里,卓蔚看他：感觉如何
沈烛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声音低哑：感觉——
像把脖子往绳套里送,还得自己打结。
卓蔚笑：绳结打好了,也能当领带。
沈烛侧头看她,目光冷：卓蔚,你算盘打得精,但别忘了,锅也会炸,炸的时候,离最近的人,先烂脸。
卓蔚收笑,点头：我时刻提醒吊胆,不劳你操心。
电梯叮一声,到地下车库。
周图追出来：哥,我送你回去。
沈烛摆手：不用,我自己走。
他拖着编织袋,走到车尾巴,拉开后备箱,把袋子扔进去,像扔一床发霉的棉被。
后备箱合拢,他抬头,看见卓蔚倚在车门,对他抬下巴：
沈总监,欢迎正式入坑。
沈烛没回,他掏出手机,银行短信躺在屏幕：
【您尾号9527入账人民币300000.00,余额470089.30】
他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笑着笑着,他抬手,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顶,声音低不可闻：
林羡,你不是说跟我三年,连迪士尼都舍不得吗
现在老子有47万,可以去买两张年卡,却没人一起了。
风从车库入口灌进来,吹得他眼眶发红。
沈烛深吸一口气,刚准备上车,手机忽然弹出一条陌生彩信——
一张照片：
他刚才在会所签字的画面,高清,连他额头的汗珠都看得清。
配文只有六个字：
【卖锅者,死得快。】
凌晨两点,三里屯的霓虹刚熄,CBD像拔了电的音箱,余温还在,却鸦雀无声。
沈烛坐在悠唐19层机房地板上,四周服务器嗡鸣,头顶空调出风口往下滴水,正落在他后颈,冰凉刺骨。
面前笔记本屏幕亮着,一行红字闪得人心惊：
【还有30分钟,黑客公开全部数据】
倒计时脚本是他亲手写的,此刻却成了悬在自己头上的刀。
30分钟,要么他把漏洞堵死,要么430万用户资料全网裸奔,而他——技术总监、热搜背锅侠——等着吃牢饭。
时间拉回七小时前。
卓蔚把那张卖锅者死得快的彩信甩给周振声,对方只回一句：商业竞争,吓唬小孩。
可沈烛知道,不是吓唬——照片拍摄角度来自包间吊灯,说明黑客早入侵会所监控。
对方不仅想要数据,还想要他命。
他连夜带团队回机房,四个人：他、卓蔚、周图,还有一个00后安全实习生小昭。
凌晨一点,他们找到黑客留的后门：一段藏在日志里的十六位token,每十分钟刷新一次,像随时会爆炸的定时雷。
沈烛决定反制——写个蠕虫,抢在token失效前反向污染黑客服务器,把430万条数据黑回来。
方案说出来,小昭先哭：哥,这是违法,被抓要坐牢的！
沈烛抹了把脸,笑得比哭难看：坐也是坐我一个人,你怕什么。
卓蔚递给他一瓶红牛,声音低却稳：写完,活下去；写不完,一起死。
此刻,倒计时00:29:47。
沈烛敲下最后一行代码,回车——
编译报错,缺少依赖库。
他骂了句脏话,扯过背包,掏出自己那台旧Mac,网线一插,屏幕亮起,里面是他提前下载的全套库。
周图蹲在旁边,递饼干：哥,你早就准备鱼死网破
沈烛没看他：我习惯给自己留棺材缝。
00:19:33,依赖解决,编译通过。
蠕虫生成,命名：toad.exe,中文名：癞蛤蟆——专吃天鹅肉。
沈烛把toad上传到跳板机,手指悬在回车,却停住。
卓蔚问：怎么不放
放出去,就是犯罪证据,得找个背锅的。他声音哑,却异常平静。
卓蔚挑眉：你还想救周图
沈烛侧头,看缩在角落的周图——对方脸色惨白,像被抽干血的标本。
救他沈烛摇头,救我自己。
说完,他打开合同扫描件,把原本签在技术负责人后面的名字,一寸寸P掉,换成周图的电子签名——那是周图刚才吃饼干时按在芝士包装上的油印,高清扫描,一模一样。
卓蔚愣了两秒,笑出声：沈烛,你够毒。
跟他学的。沈烛淡淡道,按下回车。
toad飞了出去。
00:08:12,屏幕刷新,黑客服务器IP弹出,430万条数据像倒灌的洪水,被强行拉回本地磁盘。
进度条走到98%,忽然停住。
黑客发现反制,瞬间切断跳板,屏幕一片红：【Connection
lost】
沈烛心脏骤停,指尖冰凉。
小昭带着哭腔喊：哥,他断网了！
沈烛咬牙,扯过键盘,手动连第二跳板——那是他上个月在阿里云买的测试机,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00:04:51,连接恢复,数据继续回传。
99%……100%！
最后一条数据落盘,沈烛把硬盘拔下来,塞进防静电袋,扔给卓蔚：收好,证据。
他自己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跑完42公里的选手,再也站不起来。
凌晨三点,网安陈科带队冲进来,亮证：接到举报,中安数据违法入侵第三方服务器,技术负责人是谁
沈烛抬手,指向周图。
周图腿一软,扑通坐地：哥,你坑我
沈烛面无表情：你开发的漏洞,你签的字,你爸投的钱,锅该你背。
陈科看向卓蔚,卓蔚耸肩：我投资人,不懂技术。
陈科又看沈烛,沈烛递上U盘：这是全部数据,完好无损,入侵日志、签名文件、IP记录,都在,请领导明察。
周图被带走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PT上他的签名,铁证如山。
一周后,通报出炉：
中安数据整改完成,数据全部追回；技术总监周图涉嫌非法侵入计算机系统,被依法刑拘；公司罚款30万,限期整改；项目顾问沈烛,协助有功,不予追究。
热搜爆了,词条程序员反向黑吃黑,阅读5亿,评论区一排大佬请收下我的膝盖。
沈烛刷了两分钟,关掉微博,打开银行App——
余额：470089.30
他提了7万,转给林羡,备注：房租,两清。
随后订了张去上海的机票,航班号9C8888,起飞时间：明天上午10点。
登机前夜,他回到出租屋,那间隔断已被房东重新招租,门上贴着A4纸：【吉房出租,限女生】
他把编织袋扔进垃圾桶,只留一盆多肉,掉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秃杆。
他把秃杆放在窗台,轻声道：坚持住,别学我。
机场候机厅,卓蔚赶来,递给他一杯美式：跳槽去上海Offer不错
沈烛摇头：没Offer,先去看看。
怕周图出来报复
怕我自己。沈烛指了指胸口,这里,长过瘤子,得换个地方割。
卓蔚笑,从包里掏出一张新名片,烫金：【上海数据安全联盟
发起人
卓蔚】
到上海找我,继续合作,下次不背锅,只赚钱。
沈烛接过,随手塞进牛仔裤后袋,举杯：合作愉快,卓总。
广播响起：【请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登机】
沈烛起身,背光而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口被摔碎的锅,碎片映着朝阳,亮得刺眼。
三个月后,上海浦东。
迪士尼门口,沈烛把两张年卡递给检票口的小姑娘,对方笑问：先生,另一位呢
沈烛抬腕看表,轻声道：迟到了,不来了。
他转身,独自穿过米奇花坛,脚步轻快。
身后阳光正好,锅已留在北京,碎了一地。
而他,终于学会把自己拎出来,不再当任何人的背锅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