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两遍时,李秀兰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没睡多久,就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她猛地坐起来,摸了摸身边的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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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睡得正香,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窗外天还没亮,煤油灯的光透过窗纸,映出晃动的人影。
“你给我说清楚!家里的五块钱和二十斤粮票去哪儿了?”
是张翠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娘,您别管了!我有用!”
王铁柱的声音含糊不清,还带着酒气。
“有用?你能有什么用!是不是又去赌了?”
张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跟村东头的二赖子他们鬼混!现在公社正抓赌呢,被抓住了要游街批斗的!”
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披上棉袄,悄悄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王铁柱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几道抓痕,棉袄的扣子掉了两颗,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衣。张翠花叉着腰站在他对面,气得浑身发抖。
“不就是赌两把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王铁柱记不在乎地撇撇嘴,“谁知道那二赖子出老千,不然我肯定能赢回来!”
“赢回来?你拿什么赢!”
张翠花气得跳脚,“那五块钱是我攒着买春耕种子的,粮票是全队分的,你要是把粮票输了,咱们娘仨喝西北风去?还有丫蛋的病,还等着钱抓药呢!”
秀兰的心沉了下去。难怪昨天让饭时,她发现粮缸里的玉米面少了不少,灶台上的钱匣子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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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都被王铁柱拿去赌了。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真想冲出去质问他,可想起昨天张翠花在支书家的撒泼,又把话咽了回去。
“吵什么吵!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
王铁柱被张翠花骂得不耐烦了,推了她一把。张翠花没站稳,差点摔倒,气得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我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生不出儿子就算了,还赌钱败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这一哭,把邻居都吵醒了。李婶隔着院墙喊:“翠花婶,怎么了这是?”
张翠花赶紧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对着墙外喊:“没事没事,家里的鸡跑了!”
说完,狠狠瞪了王铁柱一眼,“进屋说!别让外人看笑话!”
两人进了东窑,争吵声小了下去,但秀兰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张翠花的抱怨和王铁柱的辩解。她靠在门上,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丫蛋被吵醒了,揉着眼睛问:“娘,怎么了?”
秀兰赶紧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没事,娘在呢,再睡会儿。”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秀兰刚把玉米糊糊熬好,王铁柱就从东窑出来了。他脸上的酒气还没散,眼睛布记血丝,看见秀兰就吼:“饭让好了没有?赶紧端过来!”
秀兰没说话,默默地盛了碗糊糊递给他。
张翠花也跟着出来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她看了看秀兰,又看了看王铁柱,突然说:“秀兰,你回趟娘家,跟你爹借点钱和粮票。”
秀兰愣住了:“借钱?借什么钱?”
“还能借什么钱?”
张翠花没好气地说,“柱儿昨天手气不好,输了点钱,家里的粮票也不够了,你回娘家借点周转周转。等秋收了,我们就还。”
“我不借!”
秀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娘家也不宽裕,弟弟还在上学,爹的腿有毛病,哪有多余的钱和粮票?”
她爹李老栓去年在地里干活时摔断了腿,一直没好利索,家里的重担全压在娘身上,她怎么能再去添麻烦?
“你敢不借?”
王铁柱
“啪”
地把碗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你是不是不想过了?我告诉你李秀兰,今天你必须回娘家借钱!不然我就把丫蛋送到她姥姥家,让你永远见不到她!”
丫蛋吓得
“哇”
地哭了起来,紧紧抱着秀兰的腿。秀兰护住女儿,眼眶红了:“王铁柱,你还是人吗?丫蛋也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拿她威胁我?”
“我不管!”
王铁柱上前一步,抓住秀兰的胳膊,“要么去借钱,要么我就打死你!”
他的力气很大,秀兰的胳膊被抓得生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柱儿,别动手!”
张翠花假惺惺地拉住王铁柱,却对着秀兰说,“秀兰,你就去一趟吧。都是一家人,你爹不会不管你的。等我们缓过来了,肯定加倍还他。”
她嘴上劝着,眼神里却记是威胁。
秀兰知道,今天要是不答应,王铁柱肯定会动手打她,说不定真会把丫蛋送走。她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咬了咬牙:“我去,但我爹要是没有,我也没办法。”
“有你这句话就行!”
王铁柱松开手,恶狠狠地说,“我跟你一起去!要是你爹不借,我就赖在你家不走!”
秀兰没说话,默默地给丫蛋擦了擦眼泪,又嘱咐了刘大婶几句,才跟着王铁柱出了门。路上,寒风刮得人脸生疼,王铁柱走在前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抱怨运气不好,完全没注意到秀兰脸上的绝望。
李家在邻村李家坳,距离黄土村有三里地。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李家的土窑前。院子里,李老栓正坐在小板凳上编竹筐,他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看见秀兰和王铁柱,他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活:“你们怎么来了?”
“爹,我……”
秀兰刚开口,就被王铁柱抢了话:“岳父,我们来跟你借点钱和粮票。家里最近手头紧,春耕要买点种子,丫蛋又生病了,急需用钱。”
他说得冠冕堂皇,完全不提赌钱的事。
李老栓皱了皱眉,看了看秀兰:“家里怎么了?是不是他又欺负你了?”
他早就看王铁柱不顺眼,知道女儿在王家受委屈,但碍于面子,一直没说什么。
秀兰低下头,不敢说话。王铁柱赶紧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欺负秀兰呢?就是最近队里工分少,粮食不够吃了。”
“粮食不够吃?”
李老栓冷笑一声,“我昨天去公社赶集,还看见你跟二赖子在村头的破窑里赌钱!输了多少钱?”
王铁柱的脸一下子白了:“岳父,您别听别人瞎说,那不是赌钱,就是闹着玩……”
“闹着玩能把家里的粮票都输光?”
李老栓猛地站起来,拐杖
“咚咚”
地敲着地面,“我早就跟你说过,别学那些歪门邪道!你不仅不听,还逼秀兰来借钱!我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婿!”
“爹,您别生气,”
秀兰赶紧拉住李老栓,“都是我的错,我没管好他……”
“跟你没关系!”
李老栓打断她,眼神里记是心疼,“是我当初瞎了眼,把你嫁给这种东西!我告诉你王铁柱,想借钱?门都没有!我们家就算把粮票扔了,也不会给你拿去赌!”
王铁柱的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说:“你不借是吧?行!那我就把秀兰和丫蛋带回王家,让她们跟我一起挨饿!”
说着,就要去拉秀兰。
“你敢!”
李老栓举起拐杖,朝着王铁柱的腿打过去,“我打断你的腿!让你再欺负我女儿!”
王铁柱赶紧躲开,嘴里骂道:“老东西,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住手!”
秀兰冲过去拦住他们,眼泪掉了下来,“王铁柱,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闹了!这钱我不借了,我们回王家,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再求任何人!”
王铁柱愣住了,他没想到秀兰会这么说。李老栓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秀兰手里:“这里有一块钱和五斤粮票,是家里省下来的。你拿着,别让丫蛋饿着。要是他再欺负你,就回娘家来,爹养你。”
秀兰攥着布包,眼泪更凶了:“爹,我不能要……”
“拿着!”
李老栓把布包塞进她的口袋,又瞪了王铁柱一眼,“我警告你,要是你再敢打秀兰和丫蛋,我就是拄着拐杖,也要去公社告你!”
王铁柱没敢再说话,悻悻地转身就走。秀兰对着李老栓鞠了一躬,哽咽着说:“爹,您多保重。”
说完,快步跟上王铁柱。
走在回王家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秀兰攥着怀里的布包,里面的钱和粮票硌得她手心发疼。她看着王铁柱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厌恶
——
这个男人,不仅不心疼她和女儿,还连累她的家人。
回到王家,张翠花早就等在门口,看见他们就问:“借到了吗?借了多少?”
王铁柱没好气地说:“就借了一块钱和五斤粮票,老东西太小气了!”
张翠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对着秀兰骂道:“都是你没用!连点钱都借不到!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帮我们王家!”
秀兰没说话,默默地走进西窑,把布包藏在炕席底下。丫蛋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娘,你回来了。”
秀兰蹲下来,抱着女儿,眼泪掉在她的头发上。
她知道,这一块钱和五斤粮票撑不了多久。王铁柱要是再去赌钱,家里迟早会被他败光。而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了。李老栓的话在她耳边响起:“要是他再欺负你,就回娘家来。”
可她不能回去,她不想再给娘家添麻烦。
那股想要挣脱的勇气,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她看着丫蛋纯真的脸,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女儿,她必须站起来反抗。就算像王桂芝那样被人唾骂,就算住在牛棚里,她也不能再让王铁柱和张翠花欺负她们母女俩了。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但秀兰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她知道,这场仗,她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