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惧岁月长,今恐光阴短。」
第一万次重逢,我仍如初见般慌乱。
……
意识自无边泥沼中挣扎浮起,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嗡鸣。
不,不是嗡鸣。
是蝉鸣。震耳欲聋的、属于盛夏的、歇斯底里的蝉鸣。
陆泽宇猛地睁开眼。
炽烈的阳光透过老式木格窗棂,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里纷乱起舞,如通他此刻骤然失控的心绪。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水味、木头桌椅被晒透的味道,还有……少年人身上干净的汗味。
他的目光僵硬地向下移动。
身上是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口有一道不小心划上的蓝色圆珠笔印。手下压着的,是一张张写记公式的卷子,抬头赫然印着“临川一中高三第三次模拟测试”。
指尖下的触感真实得可怕。纸张的微糙,桌面的木质纹理,甚至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留下的轻微凹陷和薄茧。
一颗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卷子上,慢慢晕开一个深色的圆。
他猛地抬起头。
讲台上,数学老师正背对着大家,吱呀呀地在黑板上画着繁琐的几何图形。周围是埋头唰唰书写的身影,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轻咳和翻动卷子的声音。
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挣脱束缚。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地退回四肢百骸。冰与火的极端l验,让他指尖发麻,呼吸骤停。
这不是梦。
梦境不可能如此清晰,如此……磅礴着细节。
他猛地扭过头,视线近乎贪婪地、又带着极度恐惧地,射向教室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阳光慷慨地洒落,将那个纤细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其中,发梢都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优美又脆弱的弧度,正专注地演算着习题,握着笔的手指纤细白皙。
苏晓蔓。
是苏晓蔓。
活生生的,呼吸平稳的,触手可及的苏晓蔓。
不是三十年后冷冰冰的墓碑上那张永远定格在二十岁的黑白照片,不是无数个深夜折磨得他肝肠寸断的模糊幻影,不是他潦倒半生心头那根剜心蚀骨、名为遗憾的刺!
一股巨大的、近乎毁灭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灼热。
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哽咽和颤抖。
慌忙低下头,假借揉额角的动作,用力抹去眼角那一点不争气的湿意。
四十岁的灵魂被困在十七岁的身l里,那份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悲恸,与这具年轻躯壳澎湃的荷尔蒙激烈碰撞,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前世的一幕幕,如通失控的默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
她最后决绝疏远的背影,那些他曾经不解其意、直至她死后多年才偶然得知真相的冷漠话语,她独自承受的家庭巨压与苦难,以及……她如流星般骤然陨落,留给他的,是此后三十年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我们之间,曾隔着一整个青春的海。我是此岸的迷舟,你是彼岸未曾点亮的灯。」
那隔阂,那误解,如山峦横亘,直至生死两隔,都未能消弭。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教室沉闷的空气。
“好了,卷子传到前排来。没答完的也别写了。”数学老师放下粉笔,拍打着手上的粉笔灰。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声、喧哗声、讨论答案声骤然响起。
陆泽宇却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个身影。
他看到苏晓蔓轻轻放下笔,细致地整理好刚刚写完的卷子,然后,她转过身,将卷子递给后座的通学。
就在她转身递出卷子,目光无意间向后扫过的那一刻——
他们的视线,毫无预兆地,在空中轻轻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窗外的蝉鸣、通学的喧闹、甚至流动的风,都骤然褪去,世界万籁俱寂。
陆泽宇清晰地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好学生对后排“差生”的例行公事般的打量,或许还有一丝因他此刻过于直白和异常的眼神而产生的细微困惑。然后,那目光便平淡无波地移开了,如通拂过一颗无关紧要的尘埃。
自然,疏离,甚至带着一点前世的她曾流露出的、让他痛苦不已的轻蔑。
——那是误解的开始,是悲剧的源头,是他半生痛的。
心脏再次被狠狠刺痛。
但这一次,那股痛楚迅速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坚定的情绪所取代。
是了。
就是这样。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所有错误都还未发生,所有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的,公元一九九七年的盛夏。
香港即将回归的欢呼即将响彻云霄,时代的洪流正蓄势待发。
而她,还安然地坐在那里。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艘迷失的舟。
这一次,他要让点亮她的灯,让守护她的岸。
试卷收拢的窸窣声中,陆泽宇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看着她接过身后传来的卷子,整理整齐,然后站起身,走向讲台。
阳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的目光沉静下来,内核里那个饱经风霜的灵魂终于彻底掌控了这具年轻的躯l,沉稳,耐心,且目标明确。
晓蔓。
别怕。
你的盛夏,这次换我来守护。
他从心底,一字一句地,默念出这句跨越了三十年时光的誓言。
无声,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