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青霜灯 > 第一章

全城通缉那夜,我蜷在枯井底,听着追兵说:她带着账本,活不过三天。
可我知道,爹用命藏下的《谋策录》里,记着八百石赈灾粮的去向,三百七十二忠魂的冤名,和一个权相六年的杀局。
我从井底爬出,混入粮队,心算每一粒米,记下每一笔假账。
他们以为账本能烧,人能杀,真相能埋。
可他们忘了——
风再大,灯不灭。
账,不能断。
第1章
这儿有井。
拿火把,下去看看!
火光唰地刺下来,顺着井壁扫到底,停在脚前三尺。
我蜷在井底最深,后背贴墙,连眼皮都不敢眨。
汗滴进眼,不敢擦。
呼吸压成一线。
光晃了两下,收了。
没人。掉这么深,骨头早烂了。
走。
靴声远了,
我睁眼,手抠石缝,一寸一寸往上爬。
刚翻上井沿,脚下一滑,踩断一根枯枝——咔!
我猛地一僵,连心跳都停了。
来不及了。
拖着伤口,往林子冲。
远处火把亮了。
往北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贴地,滚进土坡下。
腐叶和湿泥糊住脸。
火光扫过井口,停了。
等等。
这儿有血脚印,往林子去了。
狗闻到了。
狗叫声炸起。
她受伤了!跑不远!
天亮前要抓住她!
东西在她身上!别让她进京!
我咬牙,折向陡坡,抓藤蔓下滑。
落地滚两圈,
上方狗叫停了。
脚印没了!
她就在这附近!
散开!仔细搜!
我盯着坡底那条河。
要甩开他们,只能断踪——扑进水里,哗啦!
火把乱晃。
有动静!
往河里去了!
我抱枯木,顺流漂。
天快亮,靠岸。
湿衣贴身,我靠在芦苇旁喘息。
东西在她身上!
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手已摸到断肠草的根,挖出,塞进袖里。
刚起身,上游马蹄踏水。
沿河搜!她没走远!
东西拿不到,咱们全得死!
我扎进芦苇丛,脸埋进泥水。
火把晃了三轮,远了。
不能停,爬起,钻林子。
荆棘划伤脸,血糊住眼。
我用手背胡乱擦,继续往前走。
林子尽头,官道。
赈灾粮队的旗,插在路上。
我盯着粮队。
突然,拔草搓头,抓泥抹脸。
够脏。
我要混进去,进京。
我要亲手,翻他们的账。
第2章
三年前的一天我采药回来,天快黑了。
我看见爹绑在柱子上,满脸是血,背上烙着通敌。
谢无衣,爹的副将。
他进来,一句话没说,刀就捅了进去。
血喷在墙上。人倒了。
我逃了。
可那刀影,六年没停过。
后来才知道——
我哥一早就出发了。
爹把账本塞给他,说:去关外,找御史台,信里写‘南线…沈…’,别回头。
他冲进雨夜,再没回来。
三天后,我在回镇路上找到他。
手里攥着信,嘴角黑血,舌底发紫,喉咙发黑。
中毒。
官府说:淋雨病死。
放屁。
这是灭口。
我是边军粮官的女儿。
我爹查到账上八百石赈灾粮,只到三百。
要上报,被抓。
生前一天夜里,爹把《谋策录》塞进我怀里。
只要这书在,真相就还在。
我藏了三年,查账,等机会。
前天我混进粮仓,想抄批文。
被人发现。
全镇搜,悬赏五百两。
我逃进枯井,躲了一夜。
现在,我来了。
我要他们,一个一个,把命还回来。
第3章
我混进粮队扛包,肩上旧伤裂了,血洇进麻布。
没人问,我也不答,只走。
第一夜,扎营。
李三成拎酒过来,一脚踹翻我的饭碗。
新来的,背十袋!
旁人哄笑。
我起身,一袋袋扛上肩。
走完三趟,肩头裂开,血从粗布渗出,滴在土里。
他还不罢休,抓把沙往我伤口里揉:磨磨你的贱皮!
我咬牙,不出声。
他灌一口酒,拍桌大笑:
八百石进,账记三百二十——这‘损耗’,够老子睡三年窑子!
众人噤声。
饼碎了,从指缝漏下。
第二日,暴雨。
我被派去清点三车米。
七百石。
管事记账:二百一十石。
少四百九十。
我记下了。
抬头时,雨幕裂开。
黑衣人踏雨而来。
刀柄刻云纹——六年前,这把刀,捅进我爹心口。
我咬牙轻吐:谢...无...衣...
李三成拎着酒壶,唾沫横飞:
今天,七百石进,账记二百一十,我又要吃肉咯!
他拍桌大笑,浑然不觉。
谢无衣站在雨中,十步外。
那眼神——是死神。
灵光一闪。
若这口,由我来灭呢
第4章
第四日,管事算不清三车米总数,皱眉发火。
我上前:七百石,分三车:二百四十、二百三十、二百三十。
他核对,分毫不差。
识字
识。
算得快
快。
他甩来册子:抄转运单。错一个字,打烂你的手!
是。
账写:七百石。
我落笔:六百九十石。
半夜,我回账房取水囊。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账册一角。
我正欲退出,忽听脚步急促。门被推开
管事踉跄进来,脸色发白,手中攥着一张纸条。
李三成被抓了
他抖着手点燃火盆,将一叠账本撕碎扔入。
火光映着他额头冷汗:不能留……不能留半页!
灰烬翻飞,像雪片。
我屏息,退回暗处。
第5章
第五日,谢无衣捏着我那本错账。
二百九十石你瞎了
属下……粗心。
粗心他冷笑,为何少的,正好是李三成倒卖的五十石
我低头,不答。
一炷香后,李三成被架上来。
行刑棍起,他口吐白沫,脸色发青。
中毒了!
我上前,嗅一口:
断肠草汁,装死。
真中毒,瞳孔如针。
谢无衣盯我:你懂药
南边大疫,活下来的人……谁不懂断肠草
我蹲下,直视李三成:
你往我伤口揉沙那晚……
我就想你死。
招了吧。
他抖着吐出一句:银……给了王五。
刀柄一撞,人已倒地。
我站在原地,没动。
王五
这名字,我爹提过。
西仓王五,云溪三年入营,信得过。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他送过一包云溪草种子。
我低头,看他被拖走。
他腰带松了,掉出半张纸。
我捡起,是丰年记的提货单,背面一行小字:
王五,西仓守夜,亥时三刻。
我捏紧纸,塞进袖中。
第6章
事后,我升了。
粮道司文书。
我走进库房,掌印。
掌印第一日,我找管事。
他低头搓手。
我轻声:昨晚的火盆,我看见了。
他脸白了。
我要李三成近三年所有账目。
你给,我保。
他点头。
我翻旧档。
一张单据跳出来:
南七镇补粮三百石。
接收方:西市‘丰年记’,掌柜王五。
我正要收起,指尖触到夹层。
撕开,半张残页。
烧焦的边角,刻着半个铁环——玄甲营的标记。
爹的营。
我指尖一顿。
夜深,我蹲车底,数星子。
谢无衣立在灯下,与副使低语:
沈府催了,三日到京。
按老法子走,暗道入城。
我摸出《谋策录》。
翻到空白页。
写下一个字:
沈。
第7章
七日后,暴雨三日。
三号仓漏,米湿成堆。
管事急报:
霉了,全得扔。
谢无衣皱眉,骂道:
吃干饭的,聚在这儿干嘛,想办法救粮
我蹲仓角,指尖捻米。
湿,未霉。
堆底发热。
起身:
开仓顶。
百人轮翻,两时辰一动。
重湿的,铺竹席,下垫炭;
半干的,移东仓,架空;
未湿的,裹油布,不拆袋。
带头搬。
肩伤裂,血渗出来。
不停。
天黑,七成米救回。
我跪在泥里,喘着息。
谢无衣走来,刀鞘挑我下巴:
想活
想往上走。
触及到他目光
诺诺的答道:请大人抬爱
他收鞘:
下批暗道,你随行。
车队启程。
夜过荒岭。
三十七车。
走到第十六辆,脚下一沉。
车底异响。
蹲下,抠开暗格——半袋米,换成银锭。
合上,继续查。
三十七车,十二辆,底有夹层。
夜里,我蹲车旁,拿着饼啃。
谢无衣接过副使递来的信笺,火漆印上一个沈字。
他扫了一眼,指尖在粮道肃清四字上停了一瞬,随即折起,塞入袖中。
刀鞘轻点地面三下——这是他下令处理的暗号。
副使会意,低声道: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何时动手
等这批粮入京。谢无衣望向远方,沈相要的是‘干净’的账,不是干净的人。
咬着饼一动不动。
我摸出《谋策录》,翻到一页:
云溪三年,戍北门。
是那个被贬六年的名字。
萧临。
第8章
那夜,我提前出城。
西仓,破败,墙皮剥落。
我躲在柴堆后,等。
亥时三刻,脚步声。
独眼男人,披旧袍,拎酒壶,腰间挂钥匙。王五。
我走出,将提货单放在他脚边。
他低头,眯眼。谁给你的
李三成。
他冷笑:那狗东西,还活着
死了。
他抬眼:你谁派你来的
我没有回答,从袖中抽出那本账,翻到一页:
云溪三年,腊月十六,霍家粮账,焚。
他手一抖。你……你怎么知道
我撕下一页,写下:
丙辰年,戍北门,银三十七两。递给他。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灌一口酒:你想要什么
见萧临。
他摇头:见不着。
但他能看见我的账。
他愣住。
我点头:我知道他在看。
他盯着我,突然问:你爹……死前,说了什么
我闭眼:他说——‘账不能断’。
王五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
带回去。别让人看见。
我打开,是灰。云溪草的灰。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
下次来,带你的血。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他只认霍家的血。
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包着半块烧饼,递来。
我没接。
他不看我,只把饼塞进我袖:阿阮……我侄女。瞎的,守不住东西。
低头,酒壶轻叩石阶——
三声,停,两声。
壶底铜环微颤,余音短促。
她听得懂这个。
顿了顿,又说:她若没了,就真的……没人记得了。
转身,消失在夜雾里。
我握紧油纸包。灰从指缝漏下,他们……曾活过。
第9章
车轮碾碎石,夜路颠。
我坐在粮车前,背贴冷木,肩伤渗血,湿透粗布。
前方,谢无衣骑马,黑氅裹身,刀柄云纹在月光下一闪。
车队驶入山腹暗道。
中途歇脚。
副使低声:大人,西仓王五昨夜死了。
火光一抖。
谢无衣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我低头,咬干饼。饼渣落掌心,像灰。
再启程时,风从洞口灌入,吹熄两支火把。
黑暗中,我滑下车,蹲在第十九辆后,撬开暗格。
银锭码齐,底下压着半张信笺:
……沈府催,粮入京库,勿迟。
字迹工整,印泥朱红。
我撕下角,塞进袖。
起身时,靴底踩到碎陶。
抬头——谢无衣立在十步外,火把斜照,半脸明半脸暗。
走神他问。
怕车轴松。我低头拍灰。
他盯着我三息,转身。
夜宿破庙。
我蜷在角落,借月光翻《谋策录》。
写下:王五死,沈府催,银代米,三十七车,十二夹层。
停笔,指尖轻压那行沈字。
风动。
我指尖一紧,正欲合书塞入怀中——
庙门已开。
谢无衣走进,停在我前,丢下一包药粉。
止血。
我抬头,接。
火光跳在他眼底,一寸不移。
我垂眼,拆线。
手没抖。
冷汗,却顺着太阳穴滑下。
——怕,就还能用。
他立了三息,转身。
我没谢。只颤颤巍巍敷完药。
半夜,我起身,摸到庙后枯井。
将写满的页撕下,卷成细条,塞入竹管。
埋进井底石缝。
我拔刀,割掌心。血滴在竹管口,一滴,两滴。
合土,踩实。
回庙,袖口血未干。
谢无衣靠门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你像一个人。

一个,早该死的人。
我低头:属下只是活命。
他盯着我,良久。
刀柄微动。
这种低头、缩肩、只求活命的姿态——他认得。
南线逃奴都这样。
若她是萧临的人,不会这么蠢。
若她不是……那这眼神,只是错觉。
他收手,转身:活命可以。别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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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晨雾散,城楼现。
开城门——守卒喊。
谢无衣策马前行,令牌一亮:赈灾粮队,沈相特批,免检。
城门洞黑,我低头,手按心口。《谋策录》在。
入城后,车分三路。
我随谢无衣入西仓。
午后,我独自出仓,走七拐巷。
在第三家茶铺,放下半块烧饼。
饼底,压着另一张字条:西仓已封,王五焚,灰存。
我起身欲走,眼角瞥见角落——
一盲女,手持竹杖,静静坐着。
袖口一动,饼已不见。
她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竹杖轻点地,铃响三声,停。再响两声。
像在记账。
归途,雨落。我在桥下避,见河面漂一枯枝。
伸手捞——枝中空,内藏小纸:
井底的信,勿再埋。
字迹瘦硬,无署名。
我一怔。
——他知道我埋过信
难道……那夜谢无衣,并非偶然
是了。他要我改用活人传信,不再依赖死物。
火折一点,烧尽,灰吹入雨。
当晚,谢无衣召我入账。
灯下,他摊开账本:你抄的单,少记九石。
我跪地:属下核过三遍。
是吗他抽出另一本,这本,是你昨夜藏的
我手一紧。那是我私记的真账。
他盯着我:你不是粮队的人。
我是。
那为何——他逼近,你记的数,和我手里这份,分毫不差
我垂眼:属下……心算快。
他冷笑,抽出刀,刀背压我颈侧。
寒。
心算快的人,死得也快。
刀移开。
明日押仓,若有错——他收刀,你不用出西仓了。
我低头退出。
走到巷口,听见墙后两名副使低语:
听说刑部在查南线旧案,点名要谢校尉对质……
嘘!别乱说,活腻了
第11章
三日后,新令下:押粮入内库。
我随队行至城南,突闻马蹄急。
一骑冲来,黑衣蒙面,撞翻粮车。
混乱中,一布包落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藏入怀。
夜,独居仓房。
开包——是药,断肠草粉,另附一纸:
西市井,取信。
字迹同前。
我换衣,夜行。
井底石缝,取出竹管。
信在:沈府清账,物证速存。
我撕下页,写:
夹层银,疑出沈字印;
王五焚,灰存;
南七镇三百石,入丰年记。
塞回竹管,埋入井对岸柳根下。
回程,巷口人影一闪。
我贴墙,抽刀。
那人不动,只低语:萧大人问:你爹最后的话
我握刀:账不能断。
他点头,递来一盒药:止痛。
转身消失。
我开盒,药下压一纸:
谢无衣,三年前,持沈字印,代签南线调令。
字入眼,
眼前骤暗,
耳中轰鸣炸开——
像六年前那场雨,
砸在玄甲营铁环上的声音。
就在这时
巷口,两名衙役押着一人走过。
盲女,竹杖被折,铃铛哑了。
她嘴唇开合,像在数数。
一人啐道:王五的侄女,藏逆账,死囚。
我站在墙根处远远的望着。
第12章
五日后,萧临病逝消息传入粮道司。
我抄账,笔尖一顿,墨滴落纸。
谢无衣进账房,冷笑:死了也好,省得麻烦。
我低头,继续写。
当夜,我埋信于柳根。
刚起身,身后人立。
黑袍,瘦削,手执一盏无光灯笼。
灯罩青铜,隐有霜纹。
萧临。
你没死。
我若死了,谁替你藏信
他递来一匣:沈聿要见你。
你怎么知道
他抬手,亮掌心——一道旧疤,与我掌心对称。
你六岁,我教你爬树,摔了。你哭,我说‘别哭,疼的是我’。
我呼吸一滞。
我是萧临,也是……你表兄。
他低声道:沈府书房,有我的人。昨夜,他听见沈聿对太监说:‘明日引霍远之女来见。’
我闭眼。再睁:沈聿为何见我
他查南线三年,缺一环——王五。
王五死了。
但他烧前,寄出一包灰。
什么灰
云溪草的灰。
他盯着我,你爹烧账那晚,只烧了纸,没烧尽灰。王五收了它——里面,有南线真账的原始密码。
我有。
他点头:刑部要提审谢无衣的风声已起,沈相会派人‘劫供’——其实是灭口。你,是饵。
我问:若我死
我会让全京城知道——谢无衣杀的是霍远的女儿。
你不怕
眼神一顿我只怕见不到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声音低,可账不能断。
我点头。
第13章
三日后,我随引路太监,踏入沈府书房。
进府前,谢无衣召我:沈相若问,只说账无错。
他塞来一枚铜钱,买碗茶,压惊。
我低头接过,藏入袖。
沈聿端坐上首,紫袍玉带,面容清癯。
他面前摊着一本账册,正是我抄录的转运单。
坐。
他声音温和。
我垂首:草民不敢。
你是霍远的女儿。
他抬眼,你爹……是个忠臣。
我心头一震。
他查账,不该。
他轻叹,他性子太直,得罪了人。
所以就给他背上‘通敌’,杀了他而谢无衣——
我猛地抬头,他亲手捅的刀,现在却成了您的走狗!
沈聿笑了:孩子,官场如棋局。
谢无衣他不过是柄刀,用完便钝,该换了。
他指尖轻点账册:你抄的这本,少记九石。
你心算快,却不够谨慎。
我一怔,垂眼:大人……属下核对三遍,分毫不差。
是吗他抽出另一本,那为何,我手里的底账,也少了九石
我脑中轰鸣。
他竟有我的真账!
——不能硬扛。
我跪下,声音发颤:求大人明察!属下……不敢有错!
心算快的人,死得也快。
听过这句话吧
他眼神锐利,可你不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你爹霍远的血,流在你身上。
你查账的本事,像他。
今日见你,不是为杀你,是给你活路——交出《谋策录》,为我所用。
大人要《谋策录》……可以。
我伏地,声音平静,但我要谢无衣的命。
我要他千刀万剐地还。
沈聿眯眼:成交。
明日午时,西仓。
我会让他‘因公殉职’。
我退出书房。
冷汗浸透里衣。
指尖摸到袖中铜钱——
冰凉,边缘微钝,像一枚未出鞘的刀。
夜,城南枯井。
萧临如约而至,黑袍隐在暗影里。
你让他杀谢无衣
他声音低沉。
不。
我摇头,我要他亲自下令处决。
萧临一怔。
刀若由他亲落,便是‘残杀忠良旧部’。
沈聿若知,必疑。
萧临沉默片刻,忽而低笑:你比我狠。
然后呢
然后,我从怀中取出铜钱,我用这枚铜钱,换他一个‘活口’。

王五的侄女,阿阮。
我声音压低,昨夜被抓,罪名‘藏逆账’。
萧临一怔:……茶铺那个
是。
我点头,她竹杖铃铛,刻着‘丰年记’密码。
她若死,密码永失,谢无衣必反。
萧临明白了。
他低声道:沈聿要的是绝对掌控。
阿阮若死,谢无衣就失去了对‘南线’的控制,他手里的权力就成了空壳。
他若反,必因失权而乱。
他若乱,沈聿必疑。
疑心一起,刀自相向。
正是。
萧临久久凝视着我,终于抬手,轻轻按在我肩上:
你爹……会为你骄傲。
去吧,按计划行事。
他退入暗处,声音飘来:
我在暗处,灯,一直亮着。
第14章
西仓,日头正毒。
谢无衣奉命巡查,恰与我偶遇。
账对清了
他冷冷问。
我假装整理麻袋,指尖在粗布上划动:
沈令,杀,饵,反,阮在。
(沈聿下令杀你,我是饵,逼你反,阿阮活着,密码在她手里。)
他瞳孔骤缩。
我递上铜钱:大人,这是……王五家遗孤的‘安家钱’,求您……放她一条生路。
她是个盲女,活不过三日。
他猛地抬手,刀鞘撞开我肩膀,铜钱落入我袖:滚!这种事也敢求我!
这一撞,是确认。
当夜,我与萧临里应外合,助阿阮成功越狱。
她被安全送往城外药堂,由萧临的人庇护。
三日后,市井疯传:谢校尉为夺‘丰年记’账本密码,抗令放走朝廷要犯!
沈相震怒,要削他兵权!
第15章
当夜,暴雨将至,风卷着沙砾,抽打着西仓的破窗。
我蹲在仓外枯井边,指节轻叩石沿——
三声,停,两声。
萧临的暗线从暗处递来一枚铜铃:
谢无衣,入仓了。
带刀,带火折。
指节刚落最后一声,枯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铁环轻响。
我指尖一颤,停在粗布上。
——是他。
屏息,贴墙而行。
西仓深处,火光一闪。
谢无衣举着火把,在倒塌的库房废墟中翻找。
他撬开一个暗格,抽出一卷褪色红绸裹着的账册——南线真账。
绸边已朽,将账册塞入怀中。
突然,仓门被推开。
沈聿站在门口,一身素袍,身后跟着四个黑衣人,面无表情。
谢校尉,好雅兴。
沈聿声音平静,在找什么
谢无衣猛地转身,刀已出鞘:相爷……您怎么来了
听闻你抗令放囚,心中不安,特来探望。
沈聿缓步走近,东西,拿给我。
相爷!没有什么东西……
拿来!
沈聿厉喝,你已失心,留它何用
谢无衣后退一步:相爷!我为您鞍前马后六年,南线每一粒米,每一两银,都是我……
所以,该歇歇了。
沈聿轻叹,像在谈论天气,你累了。
话音未落,黑衣人刀光闪动。
谢无衣武艺高强,但身负重伤(肩伤未愈),又在狭小空间,瞬间被制。
他怒吼,挣扎,最终被一刀封喉。
沈聿看也不看尸体,只对黑衣人道:烧。
把这里,连同他,烧得干干净净。
一粒灰,都不能留。
黑衣人点燃火把,抛向堆满易燃物的角落。
火,腾地燃起。
我缩在暗处,浑身冰冷。
萧临说得对,沈聿最忌名不正言不顺。
谢无衣抗令,便是不顺。
他不再是刀,而是隐患。
杀之,以儆效尤;烧之,以绝后患。
火势渐大,浓烟滚滚。
我等黑衣人离去,才潜入火场。
在谢无衣渐渐冰冷的尸身下,我摸到那本被血浸透的南线真账。
翻开第一页,赫然盖着沈聿的私印,和一行他的亲笔批注:
南七镇补粮三百石,转‘丰年记’,充作‘清剿玄甲营’军资。
——沈
爹的账,王五的店,玄甲营的铁环……所有线索,终于指向了终点。
我将账本紧贴心口,冲出火海。
雨落,火未熄。
回头,西仓烈焰冲天,
像一盏……倒悬的灯。
第16章
谢无衣死了,西仓烧了,沈聿以为尘埃落定。
他回到书房,一切如常。砚台是温的,茶是热的,连窗外的月光,都像往日一样清冷。
初七到了。
他如常等待西仓密报。
报到,格式、纸张、墨色,与往日分毫不差。
他展开,眉头瞬间锁紧。
报上写着:
西仓烬。谢尸焚。真账失。灯亮。
短短八字,像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真账失!他猛地站起,声音发颤,不可能!谢无衣已死,账已烧,尸已焚……谁还能拿走!
他冲到密室,打开暗格——他亲手抄录的南线副本,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真账失……他喃喃,手指发抖,谁……能进火场能躲过黑衣人能取走我的副本
灯亮……
他脑中闪过那夜——
萧临死前,将一盏青铜灯塞进他手里:
若我死了,灯灭。若我还活着……灯,会亮。
他当时一笑,扔进箱底。
可如今——
灯亮
那盏刻着霜纹的灯……亮了!
他瘫坐椅中,眼睁睁看着那张密报,像看着自己的讣告。
萧临……他声音发抖,你……没死
是你……在给我写账
他忽然低笑,笑出泪来。
烧了西仓……我以为烧了证据。
原来烧的……是我的退路。
他一直活着……在看着我……一笔一笔……写我的死期。
第17章
沈相烧仓灭证,坑杀忠良!的流言,如野火燎原,三日内席卷京城。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御史台数位言官欲上奏弹劾,却在宫门前被沈聿心腹拦下,以流言无据,动摇国本为由,严令禁议西事。
沈聿端坐高位,面色沉静,但眼底的阴霾却如墨染。
他知道,流言的源头,是
那份真账失,
灯亮。的密报。
他派心腹彻查,却如泥牛入海。
他更派人暗中监视我——霍远之女,一个心算快的小人物。
我正欲借御史之手递上《名录》与《南线真账》时,沈聿的杀手已在暗巷堵截。
刀光闪处,我险死还生,账本被夺走半页。
流言四起,朝堂封锁,证据被毁,我陷入绝境。
第18章
雨夜。
巷口,黑袍人立。
萧临。
他不仅带来了被夺走的半页账本(他早已预料,暗中截下),更带来了一个惊天计划。
明日,金殿将朝,他声音低沉,你,上殿。
我上殿我震惊,我一介草民,如何能……
我,会带你进去。他抬手,指向宫门方向,以死证生。而你,带上它。
他递给我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古旧斑驳,封皮上无字,却刻着一个小小的云纹。
《谋策录》我颤抖着问。
是。他点头,真的《谋策录》。六年前,你爹霍远查账,发现的不只是‘南线’亏空,更是沈聿如何以‘通敌’罪名,坑杀玄甲营三百七十二忠魂的全过程。他用暗语和密号,将这一切记在了这卷竹简里,称之为‘谋策录’——沈聿的‘谋反之策’。他死前,托付于我。
他目光深邃:你交给沈聿的,是本无关的旧书。真正的《谋策录》,一直在我手中。沈聿要的,从来不是钱,是这能证明他‘谋反’的铁证。明日,让它在朝堂上,自己开口。
次日,金殿将朝,忽闻殿外喧哗。
一具棺木被抬入殿中,由两名黑衣人护送。棺木未封,露出一角黑袍。
何人擅闯金殿!殿前武士怒喝。
棺中人,缓缓坐起。
正是萧临!
他一如既往,手中,高举一卷血迹斑斑的账册——南线真账。
臣,萧临,未死!
满殿死寂。
沈聿踉跄后退,撞翻玉笏。
御史手中奏本落地,纸雪纷飞。
六年前,丙辰年,南七镇。我查‘南线’贪腐,沈聿惧罪,命谢无衣于北门,以‘通敌’罪名,坑杀玄甲营三百七十二忠魂,并嫁祸于我,逼我‘假死’遁逃!萧临声音如铁,字字泣血,此乃‘南线真账’,第一页,有沈聿亲笔批注与私印!
他将账本掷于御前。
皇帝猛地站起,手拍龙案。
数名老臣扑跪上前:陛下!此乃逆证!请彻查!
霍远查账,因知真相,被沈聿构陷,诛杀。其女霍氏,心算无差,得我暗助,终得此证!萧临指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中,昂首出列,跪于御前,呈上完整的《玄甲营殉难名录》与剩余账册:草民霍氏,为父、为三百七十二忠魂,叩请陛下,明察!
沈聿面如死灰,嘶吼:妖言!萧临已死!此乃妖人作祟!那账册,定是你们伪造!陛下!此女乃霍远之女,心怀私仇,构陷宰辅,罪该万死!
我若死了,萧临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铃——正是阿阮竹杖上的那枚,谁替王五的盲女,保管这‘丰年记’的密码谁替谢无衣,传递‘沈令杀’的密信谁……在你每月初七,给你写下‘真账失。灯亮。’的密报
他环视群臣,最后目光如刀,刺向沈聿:而你真正怕的,不是这账,是这个——
他示意我。
我双手捧起那卷油布竹简,高高举起。
《谋策录》!
陛下,此乃家父霍远所遗。内载沈相六年前,构陷忠良、坑杀玄甲营、通敌卖国之全部罪证!家父以暗语密号,记于竹简,名之‘谋策录’,意为‘奸臣之谋,反国之策’!
我当众翻开竹简,朗声念道:
丙辰年三月,沈聿密令谢无衣,于戍北门,伪作‘敌军夜袭’,射杀玄甲营哨兵三十七人,嫁祸于敌。
四月,沈聿伪造‘通敌’书信,栽赃玄甲营统领,诱其部下自相残杀。
七月,沈聿以‘清剿叛军’为名,命谢无衣率兵围困玄甲营,坑杀三百七十二人,焚尸灭迹……
每念一句,沈聿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是他以为早已湮灭的、最黑暗的秘密!
不可能……他瘫坐在地,那《谋策录》……我明明……
你明明拿到了萧临冷笑,你拿到的,是本无关的旧书。真正的《谋策录》,从未落入你手。你费尽心机追查的东西,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伏法!
殿角,一老将摘下佩刀,掷地有声:玄甲营三百七十二忠魂,蒙冤六载!老臣叩请陛下——诛此奸相,以慰忠魂!
他跪下。
又一人跪下。
再一人。
金殿,半数皆伏。
铁证如山,人证俱在,连其最隐秘的谋反罪行都被当众揭露。皇帝震怒,一道圣旨,锁拿沈聿下狱。
金殿之上,阳光破云而出,洒在那本染血的账册和那卷承载着血泪的《谋策录》上。
我抬头,望向萧临。
他对我微微点头,身影在光中,如释重负。
第15章
青霜灯
沈聿伏法,抄家灭族。
三百七十二忠魂,终得正名。
《玄甲营名录》被刻上边关石碑,日日有百姓祭奠。
而《谋策录》,连同《南线真账》,被锁入宫中密档,成为后世帝王警示之书。
皇帝欲封萧临为相,掌天下权柄。
他跪于殿前,叩首:臣,心算慢,只懂记账,不懂治国。请陛下,允我归山。
皇帝长叹:那,你欲何往
守一盏灯,记一本账。
为那些,再也无法开口的人。
几日后,边关。
他卸下官袍,换上旧布衣,立于青霜堂门前。
没有仪仗,没有随从,只有一盏灯,一卷竹简,一个人。
数年后,边关青霜堂药铺。
门铃响。
他进来,一身旧布袍,鬓角已染霜。
掌柜的,抓副安神药。
又失眠了我头也不抬。
嗯。
药包好,他递来铜板。我没接:记账上。
他笑:你这儿的账,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笑了:那……就别还了。
他起身,回头:灯,还亮着
亮着。
好。他点头,我明儿还来。
门关上。
我低头看账本:
三月十七,米三百二十石——实收三百二十石。
萧临,安神药三副,未付。
窗外,山梁上,那盏青霜灯,依旧亮着。
风大,火小,可它没灭。
墙角,新来的小徒弟正低头抄账,笔尖轻颤。
我走过去,轻轻按住他手:别怕。
账,要一笔一笔,写清楚。
他抬头,眼中有光。
风大,灯小。
可它没灭。
也不会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