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秋,连阴雨下了整月。
陈默的驴车陷在泥里时,天已经擦黑了。车斗里的药材被雨水打湿,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草药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格外刺鼻。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陷入这片泥泞,驴蹄子在烂泥里刨出更深的坑,溅起的泥点糊在裤腿上,凉得像贴了块冰。
罢了罢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见远处雨幕里立着片黑黢黢的村落轮廓,断墙像龇着的牙。出发前镇上的药铺掌柜特意叮嘱过,这一带荒僻,要尽快赶路,千万别在野外过夜。可现在地图上标注的岔路口早已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先去那村落躲躲雨。
陈默原本是城里药铺的伙计,这次受掌柜之托送一批急用药材到邻县。路过青石镇时,遇到个妇人抱着发烧的孩子跪地求助,说镇里唯一的郎中被土匪掳走了。他心善,分了一半退烧药给妇人,又多耽误了半日路程。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赶在这鬼天气里迷路。
刚把驴拴在村口老槐树上,陈默就觉出不对劲。那槐树的枝桠歪扭得反常,树皮上像嵌着无数细小的指甲印,风一吹,枯枝相撞的声音竟像女人的啜泣。更怪的是空气里的味
——
除了湿泥和腐草的腥气,还飘着股烧纸的糊味,混在雨里黏黏地贴在鼻腔里。
驴突然焦躁起来,刨着蹄子不停地打响鼻,缰绳勒得陈默手心发疼。他低头安抚驴时,发现树根下埋着个破旧的木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稻草裹着的小小骸骨,看尺寸像是个孩童。木盒上贴着的黄纸早已褪色,隐约能辨认出
往生
二字,边角还系着根红绳,在风雨中轻轻晃动。
晦气。
陈默心里发毛,赶紧从车斗里抓了把艾草扔在木盒上。出门前娘特意塞给他的艾草,说能避邪。艾草落地的瞬间,驴的躁动竟奇迹般平息了些,只是鼻孔里仍不停地喷出白气。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泥往村里走,两旁的房屋大多塌了顶,破窗洞里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瞎眼。路过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坯房时,雨珠突然砸在窗纸上,啪
的一声脆响,他下意识往里瞥了眼
——
昏暗的屋里竟摆着两具纸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褪成酱色的大红喜服,纸脸用朱砂涂得艳俗,可眼睛却是用墨点的窟窿,正对着窗口。陈默刚想挪开眼,却见那男纸人的手指似乎动了动,指缝里夹着的纸花
簌簌
掉了片花瓣,落在满是灰尘的供桌上。
供桌下堆着些破烂的木盒,大小和村口那只差不多,上面同样系着红绳。陈默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的,未满十二岁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坟,只能用木盒装着埋在荒郊野外,要是遇上阴雨天,怨气重的小鬼就会附在纸人身上讨替身。
后生,要躲雨
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陈默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回头时,只见个穿青布长衫的老者站在三步外,手里拎着盏白纸灯笼。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老者半边脸在光里,半边沉在阴影里,嘴角的皱纹挤成沟壑,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是、是。
陈默攥紧了腰间的钱袋,老丈,这村子……
望门村。
老者咳嗽两声,声音像破风箱,我是周家管家老刘,周老爷家还能避雨,跟我来吧。
老刘转身就走,白纸灯笼的光在前面晃,陈默跟着他往村子深处走,越走越觉得冷。泥地里偶尔能踩到硬邦邦的东西,弯腰一看,竟是半截纸人胳膊,涂着红漆的纸皮上还沾着水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座四合院冒了出来。院门是两扇掉漆的朱木门,门环上锈迹斑斑,却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
红布烂得露了里面的竹篾,灯笼穗子滴着黑水,像在流血。
进吧。
老刘推开院门,一股阴风
呼
地涌出来,陈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竟看见院门槛上摆着两双纸鞋,红绣鞋的鞋尖朝上,像是刚有人脱下来的。
院子里的青石板缝里渗着黑水,正中间的供桌蒙着层灰,却摆着两个崭新的牌位。左边是
周府公子周明轩之位,右边是
苏府小姐苏玉娘之位,牌位前的烛台里插着两根白蜡烛,火苗绿幽幽的,照得供桌前的两个纸人泛着冷光。
这两个纸人比之前见的更精致,喜服红得像浸过血,纸脸上的朱砂涂得厚,连嘴唇都是红的。陈默盯着纸人眼睛看时,突然发现墨窟窿里似乎有东西在动
——
是细小的黑虫,正从纸眼里爬出来,掉进供桌下的黑水里。
后生,别乱看。
老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默回头,只见老刘的脸在烛光下泛着青灰色,周老爷在里面等你,他最不喜外人盯着喜神看。
正屋的门是虚掩的,陈默刚推开门,就闻到股浓烈的檀香混着腥气。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得
(得很,一个穿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指节泛白。
你是路过的
男人抬头,眼睛里没什么光,像两口深井,叫什么
陈默。
他答得拘谨,目光扫过墙角
——
那里堆着扎纸的材料,竹篾歪歪扭扭地摆着,彩纸散了一地,还有几个没扎好的纸人半成品,胳膊腿歪着,纸脸上只画了一只眼,正对着他。
留下吧,明儿再走。
周老爷放下佛珠,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黑得像墨,夜里雨大,外面不安全。
陈默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外面的雨声里,竟掺了唢呐声,悲悲切切的,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他被安排在西厢房。房间小得很,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破衣柜。床上铺着的褥子潮得能拧出水,陈默刚坐下,就觉出不对劲
——
褥子底下似乎有东西在动,顶得他腿发麻。
他掀开褥子一看,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
下面铺着一层纸钱,纸钱中间夹着一缕乌黑的长发,头发里裹着个小小的纸人,只有巴掌大,穿着红喜服,纸脸上没画眼睛,却沾着块暗红的血渍。
簌簌
——
衣柜门突然响了,陈默猛地转头,只见柜门开了条缝,里面黑黢黢的。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刚拉开柜门,一股冷风就吹了出来,带着池塘的腥气。衣柜里挂着一件大红喜服,布料是真的,却烂得不成样子,领口处沾着水草,衣摆上还挂着个银镯子,镯子上缠着头发。
他伸手想去碰,喜服突然动了
——
像是有看不见的人在穿它,衣摆飘起来,露出里面的衣角,竟沾着几块碎肉,还在往下滴黑水。
啊!
陈默往后退,后背撞在床沿上,刚想转身跑,却听见窗外传来指甲刮玻璃的声音,吱呀
——
吱呀
——,慢悠悠的,像是在数他的心跳。
他猛地看向窗户,雨还在下,窗纸上却映出个影子
——
是个女人的轮廓,长发披散着,正贴着窗户站着,手还在窗纸上刮着,指甲尖的影子清晰得很。
谁!
陈默抓起床头的木凳,声音发颤。
影子突然停了,紧接着,一个细弱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像是贴着玻璃说的:我的鞋……
你看见我的鞋了吗
陈默没敢应声,直到窗外的影子消失,刮玻璃的声音也没了,他才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这时他才发现,床底下竟渗出了黑水,水漫到脚边,凉得刺骨,水里还漂着一只红绣鞋的鞋尖,鸳鸯绣得歪歪扭扭,眼睛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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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驴车上的艾草,慌忙冲出去。院子里的风更紧了,供桌前的白蜡烛火苗歪歪扭扭,两个纸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是在跳舞。陈默跑到驴车旁,抓了一大把艾草塞在怀里,又拿了些在西厢房门口点燃。
艾草燃烧的青烟缭绕上升,空气里的腥气淡了些。他蹲在门口,看着艾草慢慢烧成灰烬,心里稍安。这时,东厢房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女声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古怪,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默凑近门缝往里看,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炕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一只红绣鞋。她的动作很慢,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去,竟是在数着什么:一、二、三……
还差七只……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靠在墙角,刚要睡着,就被一阵凄厉的尖叫惊醒。叫声是从东厢房传来的,短促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陈默抓起木凳,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院子里的白蜡烛还在烧,绿火苗晃得供桌上的纸人影子在墙上动,像活了一样。东厢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上躺着个老太太,穿着粗布衣裳,脸青得像茄子,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个小小的纸人影子。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渗着黑血,手里还攥着半张纸人脸
——
正是供桌前那个女纸人的脸,朱砂被蹭掉了一块,露出下面的墨窟窿。
炕边摆着七只红绣鞋,样式和他在床底下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都缺了鞋尖。针线筐里散落着些细小的骨头,白森森的,像是孩童的指骨。
李婆子!
周老爷和老刘冲了进来,周老爷看见尸体,腿一软就跪了,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老刘蹲下身,手指碰了碰李婆子的脸,又摸了摸她手里的纸人脸,突然
嘶
了一声:周老爷,你看这个。
陈默凑过去,只见纸人脸上的墨窟窿里,竟嵌着一根人的头发,头发末端还沾着点水草。
是她……
是苏玉娘回来了!
老刘的声音发颤,当年是李婆子验的身,是她胡说玉娘不清白的!
周老爷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瘫在地上直哆嗦:不可能……
她都沉塘十年了,怎么会回来
陈默听得心惊
——
沉塘苏玉娘难道这冥婚,是给两个死人办的
老刘扶着周老爷站起来,低声说:老爷,快请张道长来,只有他的符咒能镇住……
来不及了!
周老爷打断他,声音嘶哑,道长昨天就该到的,现在还没来,怕是……
怕是也出事了!
这时,陈默注意到李婆子的尸体手指动了动,紧接着,她攥着纸人脸的手慢慢张开,从纸人脸后面掉出个小小的木盒,正是村口那种装孩童骸骨的盒子。老刘慌忙捡起木盒,塞进怀里,脸色苍白地说:快把尸体抬到柴房,用符纸镇住,千万别让她见月光。
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哆哆嗦嗦地抬着尸体往外走,陈默跟在后面,看到柴房角落里堆着不少同样的木盒,上面都系着红绳,有些盒子已经打开,里面的骸骨散落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这些都是……
陈默忍不住问。
村里夭折的孩子。
老刘叹了口气,在柴房窗户上贴了张黄符,望门村十年前闹过一场瘟疫,死了不少孩子,都没能入祖坟。李婆子心善,就把他们收在木盒里,放在各家屋檐下,说这样能沾点人气。
陈默想起药铺掌柜说过,民国初年很多地方都有弃婴,上海法租界每月就有三百多具孩童尸体无人认领,有些地方会有收尸人专门收这些孩子,用木板钉成三尺长的木盒装殓。难道这望门村也有收尸人
第二天一早,雨没停,反而更大了。陈默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院里烧东西。他走到窗边,看见老刘正在供桌前烧纸人,火苗窜得老高,纸人在火里扭曲变形,发出
噼啪
的响声,像是在哭叫。
周老爷,这冥婚不能办了!
一个穿短打的壮汉开口,是村里的赵屠户,手里攥着杀猪刀,指节发白,李婆子都死了,再办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不行!
周老爷突然站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明轩的魂不安宁,只有玉娘能镇住他!今天必须接亲!
老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去扎纸轿。陈默看见他扎纸轿时,手指被竹篾划破了,血滴在红纸上,他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往上糊纸,血在红纸上晕开,像一朵朵小花。
陈默走到驴车旁想看看药材,却发现车斗里的艾草少了一半,剩下的都变得枯黄发黑。驴焦躁地刨着蹄子,看见陈默过来,突然冲着柴房的方向长嘶一声,声音凄厉。
这驴通灵性。
老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柴房里阴气重,它害怕。
刘管家,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苏玉娘为什么会被沉塘
老刘叹了口气,眼神复杂:这事说来话长。玉娘是村里苏秀才的女儿,长得好看,又识文断字,和我们家公子明轩从小青梅竹马。可十年前苏秀才突然暴病去世,留下玉娘一人。没过多久,就传出玉娘怀了身孕,却不肯说孩子父亲是谁……
所以就被诬陷不清白,沉了塘
陈默追问。
是村里的老规矩。
老刘低下头,周老爷觉得丢了脸面,就逼着明轩另娶,可明轩不依,没过多久就……
就上吊了。
陈默这才明白,这场冥婚是周老爷为了弥补对儿子的亏欠,可他用错了方式,反而招来了更大的灾祸。
中午时分,老刘带着赵屠户和一个账房先生,抬着纸轿往村外的池塘走。陈默也跟了去
——
他总觉得,只有跟着他们,才能找到出去的路。
池塘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芦苇荡里传来
哗啦哗啦
的声,像是有人在里面走。池塘里的水黑得像墨,表面漂着一层绿沫,腥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岸边散落着些奇怪的石头,排列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石头上刻着模糊的符号。老刘说这是当年沉塘时用的,用来镇压冤魂。可现在,有些石头已经松动,圆圈缺了个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推开的。
老刘把纸轿放在岸边,点燃了一沓纸钱,纸钱烧得快,灰被风吹到水面上,竟没沉,反而漂着往中间去。
苏小姐,周公子来接你了,跟我们回去吧。
老刘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桃木枝在水面上划着圈,别再闹了,安安稳稳过日子……
话没说完,水面突然
咕嘟
冒了个泡,紧接着,更多的泡涌了上来,像是有东西在下面翻。陈默盯着水面,只见一只红绣鞋慢慢浮了上来,正是他在床底下看见的那只,鞋面上的鸳鸯被水泡得发涨,黑眼睛像是在盯着他。
鞋!是玉娘的鞋!
赵屠户喊了一声,手里的杀猪刀掉在地上,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芦苇荡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清脆又凄厉,像碎玻璃划在石头上。陈默抬头,只见一个穿大红喜服的女人从芦苇里走出来,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脚步轻得像没沾地,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个湿淋淋的鞋印,印子里还渗着黑水。
玉娘……
是你吗
周老爷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伸手想掀她的头发。
女人突然停下,缓缓抬起头。陈默看清她的脸时,胃里一阵翻腾
——
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刺眼,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正往外淌黑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渗进喜服里。她的头发里缠着水草,喜服的领口处还沾着几块碎肉,随着她的动作,碎肉往下掉,落在地上,瞬间被黑水裹住。
周老爷,
女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你还记得沉塘那天,水有多冷吗
周老爷吓得往后退,脚一滑摔在泥里:不是我!是李婆子胡说!是赵屠户绑的你!是王账房吞了你的地!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
女人冷笑一声,黑洞洞的眼睛转向赵屠户,赵屠户,你绑我的时候,力气不是很大吗
赵屠户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被从芦苇荡里窜出来的纸人拦住了。是昨晚供桌前的那两个纸人,不知何时活了过来,纸胳膊纸腿灵活得很,脸上的朱砂更红了,墨窟窿里爬满了黑虫。
啊!滚开!
赵屠户捡起杀猪刀,朝着纸人砍过去,可刀刚碰到纸人,就
当
的一声断了,纸人的手反而抓住了他的胳膊,纸皮蹭在他的皮肤上,凉得像冰,还沾着黑虫。
王账房想往池塘对岸跑,却被水里伸出来的手抓住了脚踝。那只手惨白,指甲又长又尖,还缠着水草,猛地一拉,王账房就掉进了水里,水面只冒了两个泡,就没了动静。紧接着,水面浮起一缕头发,还有半张纸人脸。
老刘想跑回村里,却被女人拦住了。女人伸出手,指甲划在老刘的脸上,留下三道黑血痕:刘管家,你扎纸人的时候,用的是谁的头发
老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瘫在地上:是……
是当年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玉娘的头发……
我不是故意的,是周老爷让我扎的……
女人没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了老刘的脖子,指甲慢慢陷进去。老刘的脸越来越青,眼睛瞪得溜圆,最后一口气没上来,身体软了下去。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根桃木枝,枝上缠着的头发,正慢慢变成红色。
周老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可没跑几步,就被地上的纸人腿绊倒了。供桌前的男纸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根红绳,慢慢绕在周老爷的脖子上。
明轩……
是明轩吗
周老爷哭着喊,爹错了……
爹不该逼你娶玉娘……
你饶了爹吧!
纸人没说话,只是猛地拉紧了红绳。周老爷的脸涨得通红,手脚乱蹬,最后不动了。红绳从纸人手里掉下来,落在泥里,慢慢变成了黑绳。
陈默看得浑身发抖,转身就想跑,却被女人叫住了:你要走
他停下脚步,不敢回头。女人走到他身边,一股腥气扑面而来,他能感觉到女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像冰一样。
你不是村里的人,
女人的声音缓和了些,你只是路过。
是……
我只是路过,我马上就走,再也不回来。
陈默的声音发颤。
女人没说话,只是从头发里扯出一根水草,放在他的手里:拿着这个,出村的时候,要是看见纸人拦路,就把水草扔在它们面前。
陈默攥着水草,只觉得水草凉得刺骨,还在往下滴水。他抬头想道谢,却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的湿鞋印,慢慢被雨水冲散。
他不敢多待,转身就往村里跑。路过周家四合院时,他看见供桌前的纸人都不见了,只有两个牌位还在,牌位上的字慢慢变成了红色,像是在流血。
院子里多了些小小的纸人,都穿着红绣鞋,围着牌位转圈,嘴里发出细细的哭声,像是无数孩童在同时啜泣。陈默想起柴房里的木盒,心里明白了
——
这些纸人里附的是那些夭折孩子的魂。
村口的老槐树下,他的驴还拴在那里,只是驴的眼睛变成了黑色,嘴里叼着半张纸人脸。陈默解开缰绳,翻身上驴,刚想走,却看见槐树上挂着两个纸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那对,纸脸上的墨窟窿里,正对着他笑。
他赶紧把水草扔在地上,水草一落地,纸人就不动了,慢慢变成了纸灰,被风吹走。
驴跑得飞快,陈默回头望了一眼望门村,只见村里的四合院方向,飘起了一缕黑烟,黑烟里似乎有个穿红喜服的女人,正对着他挥手。
他不敢再看,夹紧驴肚子,一路往镇上跑。直到看见镇上的灯火,他才敢停下来,浑身的汗都湿透了。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草,发现水草已经变成了红色,像染了血。
镇上药铺的掌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给他倒了杯热茶。陈默把在望门村的经历一说,掌柜的脸色大变:你是说望门村那村子十年前就没人了!
不可能!
陈默急道,我明明看到了周老爷、老刘,还有……
还有死人!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民国十年那年,望门村确实闹过瘟疫,死了不少人。苏秀才的女儿苏玉娘被诬陷不贞,沉了塘。没过多久,周家公子周明轩也上吊了。周老爷受不了打击,疯了,把村里死人的牌位都请到家里,非要给儿子办冥婚。后来有一天,村里人发现周老爷和几个帮凶都死在了池塘边,死状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陈默这才明白,他遇到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鬼魂。
那收尸人呢
陈默想起那些木盒,村里是不是有收尸人收夭折的孩子
有过。
掌柜的点点头,听说也是个可怜人,老婆孩子都死于瘟疫,他就留在村里收那些没人要的孩子尸体,用木盒装着埋在树下。后来有人说他和鬼魂做交易,用孩子的魂养纸人,没过多久也失踪了,有人说他被鬼魂拖进池塘了。
陈默这才明白,老刘就是那个收尸人。他用苏玉娘的头发扎纸人,不仅是为了完成周老爷的嘱托,更是为了镇压那些孩子的怨气。可他没想到,这反而让苏玉娘的怨气更重,最终酿成大祸。
后来,陈默再也没去过望门村。只是每当阴雨天,他总会梦见那个穿红喜服的女人,梦见她黑洞洞的眼睛,梦见池塘里的红绣鞋,还有纸人脸上的墨窟窿。
他把剩下的药材低价卖给了掌柜,再也没做过送货的活。有人说他是吓破了胆,可只有陈默自己知道,他是怕再遇到那些不该遇到的东西。
几年后,陈默在城里开了家小药铺,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可他始终没敢告诉家人望门村的经历,只是在药铺里常年备着艾草,门口挂着桃木剑。
有给孩子讲故事时,他总会告诫孩子:晚上走路遇到纸人,千万别多看;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别回头;要是捡到红绣鞋,赶紧扔回水里去。
有人说,望门村后来再也没人去过,去的人都没回来。也有人说,每到冥婚那天,村里就会响起唢呐声,还有女人的笑声,从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而陈默的驴,自那以后,再也不敢靠近有水的地方。每当听见唢呐声,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嘴里还会叼着纸灰,像是在提醒他,望门村的事,永远都没结束。
民国三十八年,秋,又是一个连阴雨的季节。陈默的儿子发高烧,城里的药都不管用。陈默想起望门村附近有种草药能退烧,犹豫再三,还是牵着驴车出发了。
走到当年迷路的地方,他发现路况好了很多,路边立着块路牌,上面写着
望门村遗址。陈默心里一紧,驱驴往前走,远远看见一片废墟,正是当年的望门村。
村子里长出了茂密的野草,掩盖了破旧的房屋。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更歪了,树皮上的指甲印更深了。树下散落着些木盒,红绳已经褪色,有些盒子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陈默在附近找到了草药,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一阵唢呐声,悲悲切切的,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大红喜服的女人站在槐树下,长发披散着,正对着他笑。
驴突然嘶叫起来,挣脱缰绳往回跑。陈默想追,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女人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双红绣鞋,鞋尖朝上,像是刚脱下来的。
陈先生,
女人开口,声音清脆又凄厉,我的鞋……
你看见我的鞋了吗
陈默这才明白,有些债,躲是躲不掉的。他当年从望门村带出来的,不只是那根染红的水草,还有苏玉娘的怨气。
第二天,有人发现陈默死在了老槐树下,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手里攥着半张纸人脸。他的驴死在了不远处的池塘边,肚子里灌满了黑水,嘴里叼着一只红绣鞋。
收尸人来的时候,用木板钉了个三尺长的木盒,把陈默的尸体装了进去,盒角系着根红绳。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用棺材,收尸人叹了口气:他这种死在凶地的,只能用木盒装着,不然怨气重,会缠上活人的。
木盒被埋在老槐树下,和那些装着孩童骸骨的木盒排在一起。收尸人点燃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超度,又像是在安抚那些不安的灵魂。
风吹过老槐树,枯枝相撞的声音像女人的啜泣,又像孩童的笑声。池塘里的水依旧黑得像墨,水面上漂着纸钱灰,慢慢往中间去,像是在迎接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