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老扎纸匠了,刚给水诡送了个纸新娘。
十年前我点的童男纸人,半夜睁眼对老太太说底下冷。
后来它拉着矿工当替身,又缠着我扎血红嫁衣,现在每年还要我往河里送新娘。
一朝行差踏错,这债啊,还不清咯~
1
纸人睁眼
我叫陈平安。
是个扎纸匠。
八十年代的槐荫巷,总是弥漫着一股香烛和糨糊混合的怪味儿。我的铺子就缩在巷子最深处,门脸窄得只能侧身进一个人。
爷爷传下来的手艺。
他说我们这行当,挣的是阴阳两界的钱。
我从前不信这些。
只觉得是糊口的手艺。
直到三天前,我给隔壁王奶奶扎的童男纸人,在守夜时睁了眼。
纸人的眼睛是用墨点的。
本该是死的。
可那对眼珠子,分明在煤油灯下转了一圈。
直勾勾盯着哭晕过去的王奶奶。
我当时手一抖,剪刀差点戳进指缝里。
后背的寒毛全都立了起来。
王奶奶的儿子死得惨。
在矿上被塌方的煤块埋了,挖出来时身子都压扁了。
她说儿子最喜欢穿蓝布衫。
我就用最靛的纸,裁了件小褂。
还依着老规矩,用朱砂混了鸡冠血,点了睛。
平安啊,纸人点睛,是要送魂上路的。爷爷生前总叨叨这句。
我那时年轻,嫌他迷信。
现在……
现在我不敢深想。
只觉得铺子里的纸人纸马,好像都在盯着我瞧。
它们的嘴角。
是不是咧得太开了一些
王奶奶第二天来找我。
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攥着我的手,冰得吓人。
平安……昨晚、昨晚我听见有人叫我娘。
她的声音劈了叉,裹着哭腔。
我回头一看……那纸人……那纸人的嘴在动啊!
我的喉头猛地发紧。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但我只能挤出笑安慰她。
奶奶,您是伤心过度,听差了。
她浑浊的老眼直瞪着我。
它还说……底下冷……要我多烧件衣裳……
我甩开她的手,几乎是逃回了铺子。
背后传来她凄厉的哭喊。
它要回来啊!平安!我儿要回来啊!
我死死抵住门板。
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铺子里挤满了各色纸扎。
金山银山、轿马车马、童男童女。
它们静默地站着。
苍白的纸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出种活人才有的表情。
我喘着粗气。
目光扫过架子上一个新扎的纸人。
它嘴角那抹朱砂红。
是不是……又往上翘了几分
2
捞尸的老赵
我决定去找老赵。
捞尸人老赵。
住在城东河滩边,一间歪歪扭扭的木板房。
河腥气混着尸臭,老远就能闻到。
他是我爷爷那辈的交情。
专吃水上饭。
据说没有他捞不起来的尸首。
我去时,他正蹲在门口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钩。
钩尖亮得瘆人。
赵叔。我喊了一声。
他抬头,眼皮耷拉着,露出浑浊的眼珠。
陈小子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稀客啊。
我蹲到他旁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河泥味和……别的什么味。
像什么东西烂透了。
遇上事了他头也不抬,继续磨钩子。
刺啦刺啦的声响刮得人耳膜疼。
我咽了口唾沫。
把纸人睁眼的事说了。
尽量说得平静。
可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老赵磨钩子的手停了一下。
就一下。
然后又继续磨。
老王家的独苗是吧他哼了一声,那小子死得不踏实。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怎么……怎么说
老赵把钩子举到眼前,眯着眼看钩尖。
捞过那么多尸首,就数他的怨气最重。他声音低下去,拽上来的时候,钩子扎进肉里,冒的不是血,是黑水。
恶臭。
我胃里一阵翻腾。
矿上塌方……不是意外么
老赵转过头,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
意外他嗤笑一声,脖子都快被掐断了,能是意外
我浑身一僵。
您是说……
老赵却不往下说了。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往屋里走。
给你句忠告,陈小子。
他停在门槛边,侧过半张脸。
阴影投在他脸上,皱纹深得像是刀刻的。
最近水里也不太平。
夜里少出门。
尤其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听见有人叫你名字的时候。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把我独自留在河滩边。
风吹过水面,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我猛地回头。
河面平静无波。
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从水底幽幽地望上来。
3
缝尸的刘姑
我从老赵那儿逃也似的离开。
河边的风像黏腻的手,扒着我的后颈不放。
我总觉得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我。
回到槐荫巷时,天已经擦黑。
巷子深处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像张着嘴的怪兽。
我看见刘姑的铺子还亮着灯。
缝尸人刘姑。
专给横死的人整理遗容。
让她缝过的尸首,据说怨气都散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门没关严。
泄出一线昏黄的光。
还有低低的哼唱声。
调子古怪,不像任何地方的民歌。
我凑近了些。
透过门缝,看见刘姑背对着门,坐在一张板床前。
床上躺着个人。
盖着白布。
只露出一双脚。
惨白,浮肿。
脚踝上拴着红绳,绳上串着铜钱。
刘姑的手在动。
针线穿过什么,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她的哼唱断断续续。
针儿尖……线儿长……穿皮过肉缝肝肠……
莫回头啊……莫回头……黄泉路上爹娘候……
我头皮发麻。
脚像钉在原地。
动弹不得。
她忽然停了哼唱。
头微微侧过来。
外头的小子。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揉搓纸页,进来帮把手。
我吓得差点叫出来。
手心里全是冷汗。
刘、刘姑……我推开门,声音发虚。
屋里一股福尔马林和香烛混合的怪味。
呛得人头晕。
刘姑转过脸。
她总是苍白得像个纸人。
嘴唇却涂得腥红。
是陈家小子啊。她笑了笑,嘴角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来得正好,按着他些,总动弹。
我的目光落到那白布盖着的尸体上。
纹丝不动。
哪来的动弹
但我还是哆嗦着伸手,按在尸体的胸口。
隔着一层布,冰冷僵硬。
像按着一块石头。
刘姑的针又穿了下去。
线是暗红色的。
不像普通的棉线。
老王家的小子。刘姑忽然说,死得惨,身子都压烂了,拼都拼不整。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
感觉底下的尸体……似乎也颤了一下。
您……缝的他
刘姑没答话。
针线走得飞快。
哼唱声又响起来。
比刚才更急促。
魂莫留啊……魂莫留……阳间不是你该守……
若要留啊……若要留……针线穿你三魂走……
噗嗤。
针似乎扎深了。
我按着的尸体猛地一震!
白布底下传出一种……像是咬牙的摩擦声。
咯吱咯吱。
我的血都凉了。
想撒手,却发现手指僵住了。
根本动不了。
刘姑的哼唱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盯着我。
他说……她的嘴唇没动,声音却飘出来,他冷。
底下太冷。
想穿件新衣裳。
我眼前发黑。
几乎要瘫倒在地。
那是王奶奶说过的话!
一字不差!
刘姑忽然伸出手。
干枯如鸡爪的手指,沾着暗红的浆液。
她拍了拍尸体的头。
乖囝,莫闹。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娘给你烧新衣裳。
很快就送去。
那尸体竟真的不动了。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
我猛地抽回手,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背后传来刘姑低低的笑声。
和一句飘忽的话。
陈小子……你的纸人,送得不太平啊……
4
夜半叩门声
我一夜没睡。
抱着爷爷留下的那把老旧剪刀,缩在铺子最里的角落。
耳朵竖着。
听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风吹过门板,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极了女人哭。
后半夜的时候。
我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
一步,一步。
蹭着地皮走。
停在了我的铺子门外。
我的心跳骤停。
攥着剪刀的手抖得厉害。
吱呀——
门板被推了一下。
老旧的插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平安……
门外传来声音。
嘶哑,模糊。
像含着一口痰。
平安……开门啊……
是王奶奶的声线。
可又不像。
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娘……娘给你送衣裳来了……
我的牙关开始打颤。
冷汗浸透了后背。
平安……底下冷啊……
那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
带着一股河泥的腥气。
开门……让娘看看你……
插销又响了一声。
似乎往外凸起了一块。
我死死盯着那里。
眼睛酸涩得不敢眨。
忽然。
另一道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沉重,踏实。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踩在人心口上。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诡异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消失了。
接着,我的门被敲响了。
正常的,克制的三下。
陈平安是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睡了吗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哆嗦着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个高大的身影。
巷子口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
是刑警队的张队长。
以前来我这买过纸扎祭奠战友。
他皱着眉,打量我惨白的脸。
怎么了见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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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拼命点头。
他侧身挤进铺子,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圈。
刚才谁在你门外
我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找回声音。
像……像是王奶奶……我又猛地摇头,不、不对……声音不像……可是……
语无伦次。
张队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烟,叼上一根。
却没点。
王老太太昨晚去了。他忽然说。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天灵盖。
什、什么
夜里投的河。张队的声音低沉,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件新扎的蓝布衫。
我腿一软,瘫坐在地。
那布衫……
是我扎的。
王奶奶说……要给她儿子烧件新衣裳。
张队蹲下来,看着我。
老太太受刺激太大,能理解。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打捞的时候,老赵说了一件怪事。
我的瞳孔骤缩。
老赵说……拽她上来时,感觉水下还有东西在拉。
劲很大。
而且……张队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他说看见水底下……有一张惨白的人脸,贴着老太太的背。
咧着嘴笑。
我的呼吸停止了。
浑身冰冷。
像被浸入了河底。
张队拍了拍我的肩。
最近不太平,锁好门。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一眼。
对了,矿上那边尸检报告出来了。
老王儿子脖子上的掐痕……不是人手的形状。
指印细长得……不像话。
门轻轻合上。
我独自坐在黑暗中。
铺子里的纸人们静默着。
每一张惨白的脸,都仿佛在阴影中……
无声地笑。
5
走阴的婆子
我病了。
发烧,说胡话。
眼前总晃动着水底那张惨白的脸。
还有王奶奶攥着蓝布衫的手。
刘姑的哼唱和老赵的铁钩交替出现。
剪刀一直攥在手里。
硌得掌心生疼。
第三天晚上,我撑着重感冒的身子,跌跌撞撞出了门。
我得去找一个人。
槐荫巷尾巴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住着一个谁都不敢轻易打扰的婆子。
都叫她走阴婆。
据说她能下阴曹,带话上来。
她的窝棚低矮得几乎要趴着进去。
门帘是各种破布条缀成的,染着可疑的深色污渍。
我喊了三声。
里头才传来窸窣的动静。
帘子掀开一角。
露出一张皱得像核桃的脸。
眼睛只有浑浊的白翳。
谁啊……她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婆婆,是我,扎纸陈家的平安。我喉咙干痛,声音嘶哑,想……想问个路。
走阴婆的白眼珠动了动。
似乎看向了我。
问路她嗤笑一声,露出光秃的牙床,黄泉路
我打了个寒颤。
不……不是……是……
她忽然伸出枯柴般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冰得吓人。
你身上有死人气。她的鼻翼翕动,像是在嗅味,还有……水诡的腥臭。
我的血都凉了。
婆婆,救救我……我几乎要哭出来,它缠上我了……王奶奶她……
走阴婆猛地凑近。
那张皱脸几乎贴到我鼻尖。
浑浊的白眼珠死死盯着我。
那老婆子自作孽!她尖声说,招惹了水里的东西!还想用纸人引路笑话!
我的心脏狂跳。
水里的……什么东西
走阴婆的嘴咧开,露出诡异的笑。
老挖矿的没告诉你那矿坑底下,早些年淹死过一整个戏班子!
唱旦角的男娃子,脖子被钢丝勒断了,扔在废矿眼里泡烂了!
怨气大着呢!
我如坠冰窟。
戏班子
旦角
细长的手指……
掐痕……
走阴婆的声音变得飘忽。
水诡找替身,盯上矿工小子……拽下去了……
老婆子不知死活,还想用纸人招魂……
结果招错了……
她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掐进我肉里。
那旦角儿……顺着纸人摸上来啦……
我浑身发抖。
几乎站不住。
它、它为什么要缠着我
走阴婆的白眼珠翻动着。
嘴角流出涎水。
纸人是你扎的……点睛是你点的……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它尝着味了……喜欢你的手艺……
要你……给它扎全套呢……
凤冠霞帔……八抬大轿……
它要做新娘……
我眼前一黑。
瘫软下去。
被走阴婆死死拽着。
她俯下身,腐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小子……它今晚就来娶亲……
子时……敲你的门……
我的意识在恐惧中沉浮。
最后只记得走阴婆那张扭曲的脸,和尖厉的诅咒。
跑不了……谁都跑不了……
都得给祂当聘礼……
6
准备
我不知怎么回的铺子。
脑子里只剩下走阴婆尖厉的声音。
祂今晚就来。
子时。
娶亲。
我瘫在满地纸屑中,浑身发抖。
铺子里挤满了我扎的纸人纸马。
它们静默地站着,穿着鲜艳的纸衣。
每一张脸都白得瘆人。
从前觉得是死物。
现在却觉得……它们都在看我。
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
像是在期待一场好戏。
不行。
我不能等死。
我是扎纸匠。
爷爷传下的手艺。
他总说,纸扎能送魂,也能挡煞。
我猛地爬起来,扑到爷爷留下的旧工具箱前。
疯狂地翻找。
褪色的符纸,干涸的朱砂,秃头的毛笔。
还有一本毛边卷起的旧册子。
《扎纸秘要》。
我从未当真看过。
现在手指哆嗦着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是爷爷歪扭的字迹。
纸马拦路,阻煞冲堂。
童女捧灯,照破妄邪。
金刚持叉,镇守中门。
我的手抖得厉害。
呼吸粗重。
目光扫过角落堆放的竹篾和彩纸。
还有……爷爷珍藏的那卷特制血纸。
据说掺了黑狗血和朱砂,十年才得一小卷。
从未舍得用过。
现在……
现在顾不上了。
我疯了一样开始扎制。
手指被竹篾划破,血珠渗出来,也浑然不觉。
依着册子上的图样,扎出比寻常更大一号的纸马。
通体用血纸裱糊。
猩红得刺眼。
又以朱砂混着我的血,点睛画蹄。
接着是捧灯童女。
白纸裱身,黑纸裁发。
灯盏里滴入煤油和硫磺。
最后是金刚。
怒目圆睁,手持钢叉。
我拆了爷爷留下的那把老剪刀,掰直了,磨尖了,做成钢叉的头。
用尽了所有的血纸和朱砂。
当最后一个金刚立在门后时。
子时到了。
外面的更梆刚敲过一声。
万籁俱寂。
连虫鸣都消失了。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
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我熄了灯。
缩在最里的角落。
死死盯着门口。
纸马拦在门后。
童女捧灯分立两侧。
金刚持叉,怒目而视。
黑暗中。
它们轮廓模糊。
仿佛活物。
时间一滴一滴过去。
每一秒都拉得极长。
就在我以为或许……
或许躲过去了的时候。
门外。
响起了脚步声。
不是王奶奶那种蹭地的声音。
是清晰的,有节奏的。
咚。
咚。
咚。
像戏台上花旦的云步。
一步一踩点。
停在了我的铺子门外。
然后。
敲门声响起。
清脆,婉转。
像戏子开嗓前,指尖轻叩台板。
笃,笃,笃。
三下。
7
祂来了
我的血冻住了。
牙齿磕碰出声响。
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门外静了一瞬。
然后。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次不是敲门。
是指甲在刮擦门板。
吱呀——吱呀——
缓慢,刺耳。
像挠在人心尖上。
伴随着低低的哼唱。
婉转的戏腔,咬字却模糊不清。
调子古怪阴森。
……郎在芳心处……妾在断肠时……
……委屈心情有月知……相逢不易分离易啊……
我浑身发抖。
是粤剧《帝女花》的段子!
走阴婆说过……
那是个唱旦角的男娃子!
刮擦声停了。
哼唱也戛然而止。
接着,门板被轻轻推了一下。
插销发出呻吟。
但没开。
纸马的血色似乎更深了些。
门外的东西似乎顿了顿。
然后,更大的力量推来。
门板剧烈震动!
插销猛地弯曲!
就在即将崩断时——
金刚纸人手中的钢叉似乎嗡鸣了一声。
门外的推力骤然消失。
死一样的寂静。
我屏住呼吸。
冷汗滴进眼睛,涩得生疼。
忽然。
一股极细极阴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
带着河底淤泥的腥臭。
吹得童女手中的纸灯摇晃了一下。
灯盏里的煤油突然爆出一星火光。
绿油油的。
照亮门前一小块地。
门缝底下。
缓缓地……
渗进一摊黑水。
粘稠,冒着泡。
咕嘟咕嘟。
向着纸马蔓延过去。
黑水所过之处,地面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纸马的血色纸躯开始发黑,卷边。
我心脏抽紧。
要挡不住了!
就在这时!
捧灯童女猛地一动!
手中的纸灯绿光大盛!
火焰腾起尺高!
猛地照向那摊黑水!
嗤——!
黑水如同活物般剧烈扭动!
发出尖锐的嘶叫!
像无数人在哀嚎!
迅速向后缩去!
缩回门缝之下!
绿光摇曳中。
我似乎看见门缝外……
有一双惨白的脚。
穿着湿透的绣花鞋。
脚尖点地。
像戏台上亭亭玉立的花旦。
灯光忽明忽灭。
那双脚一动不动。
似乎在等待。
又像是在……欣赏我的恐惧。
然后。
哼唱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更清晰。
带着笑意。
……帝女花带泪上香……
……愿丧生回谢爹娘……
声音越来越尖。
越来越急!
门板开始疯狂震动!
插销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整个铺子都在颤抖!
纸屑纷飞!
金刚纸人手中的钢叉嗡嗡作响!
却开始出现裂纹!
纸马的血色迅速褪去!
童女的灯盏明灭不定!
快撑不住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
攥紧了手中爷爷的剪刀。
就在门板即将崩碎的那一刻——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厉喝!
魑魅魍魉!也敢逞凶!
是刘姑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极浓烈的香烛味混合着尸臭猛地灌入!
门外的哼唱声骤然扭曲!
变成一声尖锐的嘶鸣!
像是被烫伤!
门板的震动停止了。
那双绣花鞋猛地消失。
脚步声踉跄着远去。
带着压抑的怒吼。
一切重归死寂。
我瘫软在地。
大口喘气。
像离水的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刘姑站在门口。
依旧苍白着脸,腥红的嘴唇。
手里拎着一盏白灯笼。
灯罩似乎……是人皮绷的。
没事了,小子。她声音干涩,暂时走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身后,站着沉默的老赵。
扛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钩。
钩尖滴着粘稠的黑水。
那东西凶得很。老赵哑声说,水里泡了几十年,成气候了。
刘姑的白灯笼晃了晃。
怨气太重,不肯走。她咧开嘴,非得找个新郎官。
我的血又凉了。
为、为什么是我
刘姑的白灯笼照向我的铺子。
光线下,那些纸人纸马迅速焦黑、坍缩。
化作灰烬。
因为你手艺好。她的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它看上你了。
要你扎一辈子。
老赵的铁钩在地上划拉了一下。
发出刺耳的声响。
矿坑要填了。他忽然说,镇不住的话,这整片都得遭殃。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
刘姑的白灯笼凑近我。
小子,想活命吗
我拼命点头。
那就给它扎。刘姑的声音低下去,扎个最漂亮的……新娘子。
我瞪大了眼。
可、可它是……
男的刘姑嗤笑,死了几十年,早不分男女了。
它就想要个伴。
扎个好的,送下去,哄住它。
老赵补充道:用你的血扎。沾了生气的纸人,它才认。
我的掌心还在渗血。
刚才被竹篾划破的地方刺痛着。
刘姑的白灯笼晃了晃。
三日后,子时,河边送亲。
记住,凤冠霞帔,八抬大轿,一样不能少。
轿子里……得坐个‘新娘’。
她和老赵对视一眼。
身影缓缓退入巷子的黑暗中。
像被夜色吞噬。
留下我独自一人。
对着满地的纸灰。
和掌心刺痛的伤口。
8
血纸新娘
我开始扎新娘。
用我的血。
和泥,调朱砂,染纸。
爷爷留下的那点家底,彻底掏空了。
铺子门紧闭。
三天。
不眠不休。
指尖的伤口结了又破。
血染红了无数张纸。
依着《扎纸秘要》里最繁复的样式。
扎凤冠,缀上纸捻的珠花。
裁霞帔,绣上血绘的鸳鸯。
八抬大轿,轿帘以金纸裁成流苏。
最后。
是新娘。
童女的身架,却穿着嫁衣。
我没有点眼睛。
刘姑特意嘱咐过。
点睛留到最后一刻,送它上轿时再点。
点了,就得送走。
送不走……它就得留下你。
我的手指因为失血和劳累,不住颤抖。
看着那惨白的纸脸。
没有五官。
空荡荡的。
却仿佛自带一种诡异的悲戚。
像真有个待嫁的姑娘,坐在那里。
沉默地等待命运。
第三天的黄昏。
我扎完了最后一朵纸花。
插在新娘的发髻上。
铺子里堆满了扎好的嫁妆。
金山银山,箱笼被褥。
还有那顶八抬大轿。
猩红的轿身,像浸透了血。
我瘫坐在一堆纸屑中。
看着这盛大又诡异的送亲队伍。
心里没有一点底。
刘姑和老赵……真的靠谱吗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走阴婆说……都得当聘礼。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掌心又开始渗血。
滴滴答答落在纸地上。
迅速被吸收。
留下暗红的痕。
像某种契约。
夜幕降临。
子时快到了。
我起身,准备将这些东西搬去河边。
手碰到新娘的手臂时——
猛地缩了回来!
冰!
像碰到了真正的尸体!
我惊恐地看去。
新娘依旧安静地坐着。
纸糊的手臂,惨白僵硬。
刚才那一下……是错觉吗
我的心跳得厉害。
咬牙,再次伸手——
依旧是纸的触感。
粗糙,冰冷。
但没有那种尸体的软腻感。
我松了口气。
大概是太紧张了。
我开始搬运。
纸扎的东西轻巧,但数量太多。
等我终于将送亲队伍摆在河边时,已近子时。
河面平静得可怕。
一丝风都没有。
浓重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老赵和刘姑已经在了。
刘姑提着那盏人皮白灯笼。
老赵扛着铁钩,脚边放着一盏煤油灯。
绿油油的火苗。
映得他们脸色诡异。
准备好了刘姑问。
我点头,喉咙发干。
点睛吧。她示意新娘的花轿。
我拿着朱砂笔,手抖得厉害。
凑近轿子。
帘子掀开着。
新娘端坐其中。
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
没有五官的脸被遮挡。
我深吸一口气。
笔尖蘸饱了朱砂混血。
颤抖着,伸向盖头下的空白脸庞——
就在笔尖即将触到的瞬间!
河面突然炸开一声水响!
一道白影猛地从水中窜出!
直扑花轿!
动手!老赵厉喝一声!
铁钩带着风声砸向白影!
刘姑的白灯笼猛地爆出刺目的白光!
照向河面!
那白影发出一声尖啸!
猛地扭身避开铁钩!
惨白的脸在灯光下一闪而过!
涂着厚厚的粉,嘴唇腥红!
一双细长的眼睛,没有瞳孔!
只有眼白!
它细长的手指直抓向我!
指甲乌黑尖利!
我吓得往后一跌!
朱砂笔脱手飞出!
啪地落在新娘的盖头上!
溅开一团腥红!
那白影猛地一顿!
似乎被盖头上的红色吸引!
细长的眼睛转向花轿!
露出一种……贪婪痴迷的神色!
老赵的铁钩再次挥到!
狠狠砸在它背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嘶叫一声!猛地钻回水中!
溅起漫天黑水!
恶臭扑鼻!
刘姑的白灯急追而下!照亮河面!
河水剧烈翻腾!咕嘟冒泡!
像开锅了一样!
老赵喘着粗气,收回铁钩。
钩尖挂着几缕……湿透的戏服碎片。
走了。他哑声说。
我惊魂未定,爬起来。
它、它刚才……
被新娘引住了。刘姑的白灯收回,光晕黯淡了许多,好事。
她看向花轿。
我的心猛地一沉。
盖头上,那摊朱砂混着血,正缓缓渗开。
像一朵诡异的花。
而盖头下——
新娘空白的脸上。
不知何时……
竟然被溅上了几点朱红。
正好点在眼睛的位置。
猩红。
刺眼。
像真的睁开了眼。
正无声地凝视着……
9
送亲
子时正刻。
河面的沸腾渐渐平息。
腥臭的黑水重新变得平静。
幽深得看不见底。
刘姑将白灯笼挂在岸边一棵枯树上。
绿油油的光照亮一小片河滩。
开始吧。她哑声说。
老赵拿起一面破锣。
当啷敲了一下。
声音嘶哑难听。
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我推着那顶八抬大轿。
纸扎的轿夫僵硬地抬着轿杠。
迈着诡异的步子。
走向河边。
轿子里,坐着新娘。
盖头上那摊朱红越发刺眼。
刘姑开始哼唱。
不再是缝尸时那诡异的调子。
而是一种古老的送嫁曲。
嘶哑,苍凉。
新娘子……过河来……
红衣红轿红盖头……
莫回头啊莫回头……
回头不见爹娘喽……
老赵的破锣偶尔附和一声。
当啷。
像敲在人心口上。
轿子被推进浅滩。
冰凉的河水浸湿了我的鞋。
刺骨的冷。
轿子浮在水面上。
纸扎的轿夫下半身浸在水里。
依旧僵直地站着。
刘姑的哼唱声越来越急。
水诡水诡快接亲……
送你娇妻美佳人……
莫再扰啊莫再缠……
黄泉路上去团圆……
河面开始泛起涟漪。
以轿子为中心,一圈圈荡开。
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升。
老赵握紧了铁钩。
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我的呼吸屏住了。
手心全是冷汗。
涟漪越来越大。
变成细小的浪花。
咕嘟咕嘟的气泡冒上来。
带着浓重的腥臭。
一双惨白的手。
缓缓从水下伸出。
指甲乌黑。
轻轻搭上了轿沿。
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猩红的轿身。
带着一种贪婪的轻柔。
刘姑的哼唱戛然而止。
老赵的破锣也停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河水细微的涌动。
那双
手
缓缓用力。
轿子被一点点拉向深水。
轿身开始下沉。
水漫过了轿夫们的腰。
它们依旧僵立着。
纸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盖头下。
那两点朱红……
似乎动了一下。
像眼球在转。
看向水下的什么东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死死攥着拳。
轿子下沉的速度加快。
水已经漫到了轿窗口。
那双惨白的手依旧搭在轿沿上。
轻柔地抚摸着。
像对待挚爱的情人。
就在轿顶即将没入水面的那一刻——
盖头突然被掀开了!
新娘空白的脸露出来!
那两点朱红正对水下!
猛地爆出刺目的红光!
水下传来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叫!
像是被烫伤!
那双惨白的手猛地缩回!
轿子剧烈摇晃!
迅速下沉!
咕嘟咕嘟的水泡疯狂涌起!
整个河面像炸开了锅!
老赵猛地将铁钩掷入水中!
刘姑的白灯笼爆出最后的绿光!照向河心!
嘶叫声持续着,扭曲,愤怒,又夹杂着某种……痛苦的狂喜
最终。
一切归于沉寂。
轿子彻底沉没了。
河面恢复平静。
只剩下一些纸扎的碎片。
缓缓浮起。
又慢慢沉下。
刘姑喘着粗气,收回白灯笼。
光晕黯淡得几乎熄灭。
老赵涉水捞回铁钩。
钩尖挂着半片撕裂的红盖头。
湿漉漉地滴着水。
成了我声音发颤。
刘姑看着恢复平静的河面,腥红的嘴唇咧开。
送走了。她声音干涩,暂时。
我的血又凉了。
暂时
老赵扛起铁钩,转身往岸上走。
水诡怨气太深,一个纸新娘哄不住太久。他哑声说,迟早还得闹。
刘姑的白灯笼晃了晃。
小子,学艺不精,就得多干活。她诡异的笑眼看向我,往后这河边的纸扎生意,都归你了。
定期送‘新娘’下去。
哄着它。
直到……她顿了顿,声音飘忽,找到下一个替死诡。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浓夜里。
像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站在河滩上。
冰凉的河水浸透裤脚。
河面平静如镜。
倒映着惨白的月光。
深不见底的水下。
仿佛有一双细长的眼睛。
正无声地仰望。
等待着……
下一个新娘。
10
扎纸匠
我回到了槐荫巷。
铺子依旧弥漫着香烛和糨糊的怪味儿。
我继续扎纸人纸马。
但不再接点睛的活儿。
王奶奶的屋子空了。
据说夜里偶尔会亮起灯。
像有人在里面找东西。
矿坑填平了。
盖了新的宿舍楼。
但工人们总说,夜里能听见隐隐的唱戏声。
从地底传来。
老赵还捞尸。
刘姑还缝人。
走阴婆的门前,偶尔还有人排队。
张队长升了官,调去了市里。
临走时来看我,留下一条烟。
世上有些事,说不清。他拍拍我的肩,好好活着。
我点点头。
送他出门。
巷子口的阳光刺眼。
我却总觉得冷。
后来。
我又扎过几次新娘。
血纸的,点睛的。
子时送到河边。
看着它们沉下去。
河面每次都会平静一段时间。
然后……
再次泛起涟漪。
我知道。
它在下面等着。
穿着我扎的嫁衣。
唱着咿咿呀的戏。
等我送去下一个。
永无止境。
我终于明白爷爷的话。
我们这行当。
挣的是阴阳两界的钱。
送的是永不超生的魂。
槐荫巷的阴影越来越浓。
香烛味里,混进了更多的河腥气。
我坐在铺子里。
削着竹篾。
看着架子上新扎的纸人。
它们的嘴角。
似乎越来越翘了。
像在笑。
窗外。
夜风呜咽。
像极了女人唱戏的嗓音。
我低下头。
继续扎纸。
指尖的旧伤。
又渗出血来。
滴在苍白的纸上。
泅开一朵……
小小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