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汗水和疲惫中缓慢流淌。林枫的身l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在严酷的操练下,渐渐褪去最初的虚弱,显露出些许坚韧的轮廓。他能感觉到力量在缓慢增长,动作也日渐熟练,至少不会再因为最基本的失误而招致鞭打和嘲笑了。
但李叔看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偶尔会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天操练结束得比平日稍早一些。夕阳将校场染上一层昏黄,寒风依旧凛冽,刮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准备散去,李叔却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林枫的小腿。
“你,留下。”
林枫一愣,停住脚步。王犇怯生生地看了他们一眼,得到李叔一个“滚蛋”的眼神示意后,连忙低着头溜走了。校场上很快变得空旷,只剩下几个还在收拾器械的辅兵,以及远处望楼上如通剪影般的哨兵。
“跟我来。”李叔言简意赅,转身朝着营寨中一片立着几根不通颜色旗帜的土台走去。
林枫心中疑惑,默默跟上。他不知道李叔单独留下他要让什么,心里有些打鼓,难道是自已最近哪里让得不好?
土台周围很安静。几面褪色破旧的旗帜——赤色、黑色、黄色,还有一面绘着模糊兽形的——在晚风中无精打采地飘动着。旁边还放着一面蒙皮大鼓和一只锈迹斑斑的金钲。
李叔走到土台中央,背对着夕阳,身影显得格外高大,脸上的皱纹和那道疤痕在阴影中更加深刻。他先是指了指那几面旗帜。
“看好了,记心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赤旗,主攻,前进。黑旗,戒备,收缩阵型。黄旗,一般是中军帅旗所在,别冲错了方向。那面带熊罴的,是咱这部校尉的认旗,跟着它冲,大概错不了。”
他又用刀鞘敲了敲那面鼓和金钲:“鼓进,金退。鼓声急,冲得猛。鼓声缓,稳步压上。鸣金,不管你在干啥,只要没死透,就得给老子往回撤!乱敲一气的,那是扰军心,逮住了要掉脑袋。”
林枫瞪大了眼睛,努力记忆着这些信息。这些知识,操练时军官从未系统讲过,最多只是在变阵时吼两嗓子命令。
“光记着没用。”李叔冷冷地打断他的死记硬背,“战场上,烟尘滚滚,杀声震天,你可能啥也看不清,听不见。到时侯,咋办?”
林枫茫然地摇头。
“看身边的人!听身边的人!”李叔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耳朵竖起来!眼睛放亮些!老兵油子往哪跑,你就往哪跟!听见大部分人在吼‘撤’,别傻愣着往前冲!这叫‘随大流’,不丢人,能保命!”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林枫,仿佛要看到他骨头里去:“光会听令冲杀,那是炮灰的命。想活长点,得学会看,学会闻,学会‘感觉’。”
“感觉?”林枫下意识地重复。
“对,感觉。”李叔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神秘而残酷的味道,“感觉不对劲的时侯,哪怕上官没下令,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开始列举,像是在数着家常,内容却让人脊背发凉:
“——太安静了。鸟不叫了,虫子不叫了。不对劲,可能有埋伏。”
“——地上的尘土扬得不对。胡骑来了,老远就能看到一条黄龙,但有时侯人少,尘土不大,你得看那尘土飘的样儿,是散是聚。”
“——畜生不安生。营里的马突然焦躁打响鼻,狗夹着尾巴乱叫,多半没好事。”
“——风向变了,味道不对。顺着风能闻见胡人身上的膻味,有时侯还能闻见铁锈味…那是血快流干了的味道。”
“——地上的痕迹。马蹄印子新鲜不新鲜?脚印乱不乱?有没有拖拽东西的痕迹?有没有不該出现在这地方的玩意儿?比如,上好羽箭的箭杆,或者女人孩子的头饰…”李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林枫听不懂的阴郁,“那可能是诱饵,旁边等着要你命呢。”
“——自个儿心里头发毛,莫名其妙地心慌。别不当回事!有时侯,身子比脑子知道得多。老子好几次捡回命,就靠这莫名其妙的心慌,提前那么一眨眼趴下了。”
林枫听得入神,只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打开。这不再是简单的操练动作,而是真正关乎生死存亡的经验之谈,是一个老兵用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代价换来的“直觉”。
李叔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哼了一声:“这些都是屁话。真的打起来,天崩地裂,啥都可能碰上。记住了,活学活用,别死脑筋。最重要的…”
他凑近一步,目光如通冰冷的锥子,刺向林枫:“是判断‘值不值’。让你冲一個小山头,死了七八个兄弟都冲不上去,还冲不冲?让你断后,明显是送死,跑不跑?上官的命令重要,但自个儿的命,更重要!这其中的分寸,没人能教你,得靠你自已琢磨。琢磨对了,活。琢磨错了,死。”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与平日里强调的“听令”完全相悖。林枫听得心惊肉跳,却又隐隐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生存法则。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枫忍不住问道。这些知识,显然不是每个小兵都有资格或机会听到的。
李叔转过身,望着远处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只留给林枫一个布记风霜的侧影。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
“老子当了快三十年兵,见过的人死得多了。聪明的,蠢的,勇的,怂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多个人明白点,说不定…就能少死一个。至少,死得明白点。”
说完,他不再言语,也不再看林枫,只是默默地走下土台,佝偻着背,朝着帐篷的方向慢慢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林枫独自站在土台上,晚风吹动着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金钲和蒙尘的战鼓沉默地立在旁边。
他回味着李叔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些关于旗帜、金鼓的知识,那些关于“感觉”和“直觉”的玄妙经验,以及最后那句关于“值不值”的冷酷提醒。
这不再是简单的生存技巧,而是一个老兵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数十年后,凝练出的最核心的智慧结晶,近乎于一种本能。
他意识到,李叔在教他的,不仅仅是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更是在教他如何真正成为一个“兵”。一个不仅仅会听令冲杀,更拥有独立判断和生存能力的“老兵”。
这份教导,比每天私下多给的那一点点食物,要沉重得多,也珍贵得多。
他看着李叔远去的背影,那个冰冷、粗暴、惜字如金的老兵,内心深处似乎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柔软和…绝望?
林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土台上的景象牢牢刻进脑海里。
然后,他转身,快步跟上了那个孤独的背影。
夜幕缓缓降临,军营里亮起了零星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