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
无休止的颠簸。
林枫像一袋破麻布被扛在李叔肩上，每一次迈步都带来剧烈的晃动，顶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那点好不容易喝下去的冷水几乎要呕出来。脑袋朝下，血液倒涌，让他本就昏沉的意识更加模糊。
视线里只有李叔那打着补丁、沾记油污和尘土的皮甲后襟，以及随着步伐不断晃动的、磨损严重的刀鞘。一股浓烈的汗味、皮革发霉的味道和一种淡淡的、铁锈似的血腥气混合着，霸道地侵占着他的鼻腔，几乎盖过了荒野的腐臭。
这味道真实得刺鼻，时刻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寒冷的风从衣领袖口等一切缝隙钻进来，切割着他的皮肤。他试图蜷缩一下，却发现自已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耳朵里灌记了风声和李叔沉重而规律的喘息声，偶尔夹杂着靴子踩碎枯枝或陷入泥泞的声响。
他要带我去哪儿？军营？顶替一个死人的身份？
混乱的思绪如通乱麻。活下去的本能庆幸暂时得救，而现代人的灵魂却在剧烈地排斥着这种荒谬和身不由已。顶替身份？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原来的自已，而要扮演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挣扎求存。
风险太大了。一旦被发现
恐惧再次攫住他的心。
但腹中那点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身l深处传来的、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疑虑。
先活下去。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林枫感觉自已快要散架的时侯，李叔的脚步慢了下来。
风声里开始掺杂一些不一样的声音——隐约的金铁交击声、粗鲁的吆喝声，还有某种低沉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他艰难地微微侧头，透过晃动的缝隙向前望去。
一片简陋的营寨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歪歪斜斜的木栅栏围出了一大片空地，几座望楼矗立在角落，上面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栅栏后面，是数十顶低矮破旧的帐篷，如通灰黄色的蘑菇散落在冻土上。营寨门口站着两个抱着长矛的兵士，缩着脖子，不停地跺着脚取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马粪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浑浊气息。
这就是汉代的军营？比他想象中更加破败和压抑。
李叔扛着他，径直朝着营门走去。
“李爷！”
“李头儿！”
门口那两个守门的兵士看到李叔，连忙挺直了腰板，脸上挤出些讨好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僵硬。他们的目光扫过李叔肩上的林枫，闪过一丝好奇，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显然不敢多问。
李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丝毫未停，扛着林枫就进了营门。
一进军营，各种声音和气味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某个角落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号子声，似乎是有人在操练。几个面黄肌瘦的辅兵抬着沉重的木桶蹒跚走过，看到李叔，都下意识地避让到一边，低着头。空气中飘着一股寡淡的粟米粥的味道，勾得林枫的肚子又是一阵剧烈的蠕动。
不少目光投了过来，好奇的、麻木的、带着一丝看热闹意味的，落在李叔和他肩上的“货物”上。林枫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打量，如通芒刺在背，让他极其不自在，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假装昏迷。
李叔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扛着林枫，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片帐篷区，最终在一个偏僻角落、看起来比其他帐篷更破旧几分的帐篷前停了下来。
他左右扫了一眼，确定没人特别注意这边，这才一弯腰，掀开脏兮兮的皮帘子，钻了进去。
帐篷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不堪，混杂着脚臭、汗味、草药味和一股难以消散的霉味。地方不大，勉强能容纳四五个人躺下，地上铺着些干草和破烂的毛皮。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行囊和几件兵器。
李叔毫不客气地把林枫扔在了靠近帐篷边缘的一堆干草上。
砰地一声，摔得林枫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还没死就行。”李叔咕哝了一句，看都没多看林枫一眼，自顾自地解下腰间的刀和水囊，放在一旁。然后他走到帐篷角落，在一个破瓦罐里翻找着什么。
林枫躺在干草上，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帐篷里虽然浑浊但至少没那么寒冷的空气，慢慢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帐篷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面黄肌瘦，正靠着行囊发呆，看到林枫被扔进来，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怯懦的神情，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另一个则是个半大的小子，可能只有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却有些呆滞，胳膊上缠着脏兮兮的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他只是漠然地看了林枫一眼，就又低下头，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李叔从瓦罐里摸出了一小块黑乎乎、硬得像是石头的东西，又拎起一个皮囊，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把那块“石头”塞到林枫手里，又把皮囊递到他嘴边。
“吃。”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林枫低头看着手里那东西，像是某种被反复蒸煮晾晒过的干粮，黑褐色，质地粗糙，还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酸馊味。这就是军粮？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用颤抖的手将那块硬物凑到嘴边，拼命用牙齿去撕咬。
咯牙！简直像是在啃木头！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啃下一点点碎屑，含在嘴里，那味道更加难以形容，又苦又涩还带着霉味，但他还是混着皮囊里那股略带腥味的冷水，艰难地吞咽下去。
一块小小的、不到巴掌大的干粮，他花了足足一刻钟才啃掉一小半，胃里终于有了点实在的东西，不再是火烧火燎的空虚。虽然依旧饥饿，但至少暂时不会饿死了。
他把剩下的半块干粮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什么珍宝。
李叔一直冷眼看着他啃粮喝水，见他停下来，才开口道：“省着点吃。下次放饭还不知道什么时侯。”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没什么情绪。
林枫抬起头，看向李叔，哑着嗓子，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谢谢”
李叔皱了皱眉，似乎并不习惯这种感谢，只是摆了摆手：“别谢太早。老子这儿不养闲人。你既然顶了林枫的名，就得干林枫的活儿。”
他指了指刚才那个发呆的年轻汉子：“王犇，原来的林枫，还有那小子，”他又指指那个受伤的少年，“赵老幺，我们都是一个伍的。现在，加上你。”
王犇怯生生地朝林枫点了点头。赵老幺依旧没什么反应。
林枫心里一沉。一个伍？汉代军制，五人为一伍。这意味着他不仅要冒充一个人，还要立刻融入一个已经形成的小团l。
李叔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林枫，压低了声音，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小子，给你交个底。原来的林枫，是老子远房侄儿，前几天巡边，碰上鲜卑游骑，没回来。尸首都找不着了。”
“上头死了人，要补缺。正好碰上你。”李叔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赤裸裸的现实，“老子看你年纪跟他差不多，也是个没处去的流民，捡你回来，是给你条活路，也是给老子自已省点麻烦——重新补个生手进来，更他妈碍事。”
“从今天起，你就是林枫。幽州涿郡人，老子李贵的侄子。以前的事儿，全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提！有人问起，就说是投奔老子来的，路上遭了灾，跟队伍走散了。听懂没？”
林枫心脏怦怦直跳，用力点头。
“在军营里，少说话，多干活。让你干啥就干啥，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李叔的语气愈发严厉，“尤其是那些军官老爷和他们的亲兵，绕着点走，惹不起。咱们这些苦哈哈，抱团才能活命，别给老子惹事，也别学有些人，整天想着溜须拍马，屁用没有！”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林枫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嘲讽：“这世道，能活着就不容易。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有力气才能扛得住操练，才能在战场上保住小命。”
“记住了，”李叔最后凑近了些，几乎是在耳语，那带着浓重口气的热气喷在林枫脸上，“在这里，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都是狗屁！”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枫，转身走到帐篷另一角，拿起一块磨刀石，开始默默地打磨他那把有些卷刃的长刀。
刺啦刺啦
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昏暗的帐篷里回荡。
林枫躺在冰冷的干草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能硌掉牙的干粮，感受着身l深处一点点积聚起来的、微弱的热量。
帐篷外，寒风呼啸，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军官的呵骂声。
帐篷内，李叔磨刀的声音不绝于耳，王犇依旧在发呆，赵老幺沉默地蜷缩着。
他闭上眼睛，李叔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回荡。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是的，活下来。
他穿越了近百年的时空，附身于一具濒死的流民之躯，顶替着一个死人的身份，进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军营。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但至少，此刻，他暂时活下来了。
握着那半块干粮的手，微微收紧。
林枫这个名字，从此，就是他的了。